第6章 ☆、五、癡心錯付情難堪

謝璟站在竹林外。承雲出了竹林看見她,忙問道:“現在還有琴聲嗎?”

“沒有。”

承雲忽然有些失落,道:“有沒有其它異常?”

“沒有。”

“房間還封着嗎?”

“是。”

“去看看吧。”

于是二人穿過林蔭,從小道來到當時的閨房前。熟悉的開鎖聲,承雲站在階下,感到莫名的惆悵。房門開了,一樣樣事物都未變過。承雲道:“在房裏放盆花吧。以後,每天來澆澆水,這樣太清冷了。”

“是。”

“走吧。”承雲嘆道。謝璟先離了房子,承雲又留戀得看了幾眼,才走了出來。謝璟又挂上鎖,承雲道:“有什麽異象馬上來告訴我。”

“是。”

承雲快步向竹林而去。這在這時,謝璟看見房內閃過一抹幽深的暗影,輕叫了一聲。那暗影看向她,輕喚道:“錦憐。”

謝璟一驚。那暗影道:“你害了你自家的小姐,這帳怎麽算?”

“你是誰?你在說什麽?”

那暗影笑道:“我是誰?我是你苦苦愛着的周溟淵的妻子閻琴桢啊。你為了嫁給周溟淵指認周碧妍是兇手,害得她無從辯解。而他卻為了我家的産業,逼你自殺。”

“我不是錦憐。我不認識你。”

Advertisement

那暗影不顧她的辨否,輕笑道:“你,恨嗎?”

畫室的樓下沒有人。承雲猜想玉然在樓上,便順手也翻起畫來。他不是很懂畫,每一張只是略略一翻,若看到文士飲酒圖,間或仔細看看人物。一連看了許多,他不禁有些煩悶,随手又翻開一幅,正要合上,忽然想起什麽,忙重新翻開。只見青色的勾勒,淡黃色的線條,隐隐地影印出一個女子的背影。裙衫的輪廊如若擺動,長發及至腰間,體态輕盈,柔和而不顯病弱。一臂垂在身後,袖口處手指纖細,另一側卻只可見肩膊,盈盈間,如将遠去,又如伫立深思。正是承雲日思夜想的周碧妍!

畫室的閣樓上,玉然回過神來,竟覺四周幽深可怕,再不敢久待。下樓來時,看見承雲呆呆地立在畫架前。她看見了畫上的女子,凝視許久,繞過承雲到畫像的左邊,看見落款是溟淵,沒有寫姓。承雲依然凝視着畫中女子,玉然心中竟覺有些酸楚。問道:“她是誰?”

“碧妍。”

玉然只覺血脈停止了流動,屋子裏沒有任何聲音。忽而大叫起來:“承雲,我們走……”說罷便拉着他向屋外跑去,仿佛裏面有幽靈鬼怪。

“承雲,對不起。”車辇上,玉然低頭坐在座椅的一邊輕聲道,“剛才我失态了。”

“沒關系。”承雲不知玉然心中所想,心內還想着那幅畫像。

“回府後,你能不能到我的房間來?”

“可以。”

二人各懷心事,直到車辇停下,才各回過神來。承雲想到自己把玉然一個人留在畫室,不禁心下歉然,遂不叫丫鬟,自攜了她的手扶她下來。玉然也一時忘記了心事,由他扶着,直到下了車辇也未放手。

一同跨進明正府的大門,穿過走廊。路過廂房邊的花架時恰看見依偎在一起的盈兒和蘇吟。玉然滿臉羞紅,又忍不住微笑起來,承雲撫着她的肩,輕身道:“我們繞過去吧。”

玉然低“嗯”一聲,只聽四周沉寂。風吹過樹葉只留下細細的沙沙聲,以免驚醒了沉醉中的鴛侶。月光溫柔而明媚,一切都是那麽美好。那握着玉然的手也似乎給她的夢添上了一層麗色。

池邊,水月朦胧。

玉然坐在水榭旁,從袖中拿出一個錦盒。道:“你曾說過,我送你的東西你都會好好收着。”

“這是什麽?”承雲打開錦盒,驚道,“佛珠。”

“答應我。把它帶在身邊,每時每刻。”

“為什麽?”

玉然道:“不願意嗎?”

“好。”承雲收下錦盒,道,“這些天我總覺心中不太平靜,或許佛珠能佑護我吧。”

“來了洺城這麽久,都沒有好好和你說過話。告訴我,你離開京都後都發生了什麽事?”

“許多許多。”承雲道,“這些年我遇上了很多人,可我一直都只把你當作真正的朋友,與名利無關,與地位無關,可以毫無顧忌地談天說地。只是玉然,如果你發現我和小時候不一樣了,你會不會不理我?”

“人的改變有時候也是情不得已。在我心中,你從來沒有變過,也不會改變。”

“能聽到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高興。” 承雲道,“我們是朋友,永遠這樣,好嗎?”

玉然的身子顫了顫。

“好。”

“小姐。”盈兒笑盈盈地走過來,“多虧了那一場病,如今公子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丫鬟多嘴。”玉然別過臉去。

“對了。先生說要為你提親了。”

“這麽快?”

“嗯。”

“你轉告先生,不要去了。”

“為什麽?”

“我怕……他不同意。”

“小姐你真是太顧慮了。連先生都說他是動情了。白日看見他的眼神總是游離,而且他凝視你的眼神……”

“或許他一直當我是朋友。”

“怎麽會?如今都大了,依着男女有別,他也不該和你這般親近。”

“但……”

“要不我讓先生幫你試探一下吧。”

“什麽時候?”

“明天孟公子休假。我們找個借口出去,讓先生問問看?”

“好。”

“那我去和先生說。”

玉然笑道:“別老先生先生的了。等我回府就把你倆的事定了。”

“謝小姐。”盈兒捧着茶壺向外走去,不自意踩着門檻,幾要摔倒。這時一雙手扶住盈兒。玉然看去,只見蘇吟立在門口,問道:“先生什麽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蘇吟神色卻十分嚴肅,“小姐,我有事要和你說。”

玉然站起身道:“什麽事?”

“你知不知道孟大人房裏有一張畫像?”

“畫像?”玉然想了想,恍然道,“是不是上面畫着一位白衣女子?”

“是。”

玉然嘆道:“他終究是把那幅畫拿回來了。”

“她是誰?”

“你問這個幹什麽?”

蘇吟道:“剛才我去他房間,他一直盯着這幅畫像出神,連我來了都沒有注意到。我怕她是……”

玉然打斷他的話道:“或許是這幅畫中有什麽秘密吧。這幅畫是孟溟淵老爺畫的,畫中的女子應該是他的長輩,離世也應該有一百多年了。”

“秦姑娘去哪兒了?”

“到南山賞花了。”盈兒也不在,回答的是一個陌生侍女。承雲本不在意,但見她衣着光鮮不似府中之人。遂停步問道:“你是誰?”

那侍女答道:“我是楓林稠莊賈公子的侍女。公子讓我來送些東西給秦小姐,才聽丫鬟說秦小姐出去了。”

承雲這才看見侍女身後還有幾個小厮拿着箱子,不悅道:“你怎麽知道秦姑娘住在這兒?”

侍女笑道:“前些日秦小姐和我家公子去湖邊看荷花,是公子送小姐回來的。”

承雲道:“既然秦姑娘不在,這些東西還請你先拿回去吧。”

那侍女還有些遲疑,承雲卻已轉身離去。雖然他不知玉然怎麽結識的這些商賈,但總覺心中不大痛快。況且外人已知玉然住在明正府,雖然本無什麽,但傳出去總免不了閑言碎語。

“大人。蘇先生在西廳閣樓請您。”

“好。”

“孟大人如今還未娶親?”

“是啊。”

“我倒有一門好親事。”

“哦?”

“你覺得秦小姐如何?”

承雲不語。蘇吟道:“難道配不上你?”

承雲道:“她還太小了。”

蘇吟道:“她只比你小五歲。”

承雲道:“是她讓你來的?”

“是又如何?”

“秦姑娘很好,我也一直很敬重她。你且勸勸她,這件事就不要提了。”

“但是……”

承雲起身,道:“秦姑娘還是另尋好人家吧。”

蘇吟笑道:“我只是随便說說,何必當真?何況秦小姐又豈會缺少……”他的笑容忽而凝住,只見盈兒從屏風後沖了出去。

“告辭。”蘇吟說罷匆匆離去。承雲看着茶杯,心中雜亂萬分。

不一會兒,一個侍女進來,試探道:“大人?”

茶杯碎在地上。承雲驚醒過來:“怎麽?”

“秦姑娘走了。”

“去哪裏了?”

“京都。”

“哦。”承雲自己彎下身,揀起一塊碎瓷片。

“大人,我來吧。”

那瓷片沐着陽光,在承雲手中熠熠閃亮。

南山的惜花亭內玉然已等待多時,遙遙看見盈兒的車辇到了山腳,連忙跑下石階。

“他說什麽?”

“小姐……”

玉然全身一震。“他沒同意,是嗎?”

“走吧。”見盈兒不說話,玉然自顧向山下走去,登上馬車。她早該想到,承雲那樣優秀的人,又怎會看上她。于是也不等盈兒,厲聲道:“走吧。”

車夫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便向城內駛去。玉然回過神來,急忙道:“調轉過去,到京都。”

馬車緩緩轉身。盈兒靜靜立在剛才石階通往的路口,玉然挑開簾子,看見她的側影,忽然悲不自勝,那一點自持也無,趴在馬車裏,大聲痛哭起來。

盈兒急忙跳上馬車。“小姐,不值得啊。或許他早就知道你的心意,卻故意接近你,讓你有錯覺,最後給你難堪。”

“不是他的錯,我本來就不應該來看他。是我太笨了,他才嫌棄我的。”

“小姐你不要這麽想。”

“小姐!”

蘇吟匆忙趕到惜花亭時,四周已一片沉寂。

沒了來洺城時的興奮,一路走走停停,到京都外時,已是深秋了。一路上玉然雖神色如常,盈兒卻知她心中傷感,時常說些不相幹的事引開她的心神。

玉然心中感激,但那縷愁緒不但沒有變淡,反而如深秋的寒意越來越濃。她亦會責怪自己的癡心妄想,但這似乎是她生命中的一劫,一旦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望着時殘時缺的嫦娥,這幾個月的時光還歷歷在目、無法釋懷。

看着京都的城門越來越近,玉然非但沒有欣喜,反而害怕起來。于是她讓馬車在城外停下,不一會兒,馬車離了城門,向城外背道而馳。也沒行多遠,馬車停在了一家客棧前。

“盈兒。你給母親寫封信,就說我過幾天就到家了。”

盈兒應聲而退。玉然獨自走到自己的房間,雖然不及家中精致華麗,但也樸素整潔。她推開帷帳,忽然一驚 ——裏面竟然還坐着一個人。

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可目光比化緣更深邃難測,令她懷疑他的真實年齡。男子一襲黑衣,上着鬥笠,看不見面容。

“宣兒。”

玉然一愣,道:“你是誰?宣兒是誰?”

“我是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鎮南侯。你是誰?”

“你是宣兒,我是宣兒的父親。”

“你認錯人了。我是鎮南侯的女兒,不是宣兒。”

男子搖了搖頭,道:“你相信轉世嗎?”

玉然怔住了。男子道:“前世你叫孟紫宣,是我的女兒。”

“如果我是你的女兒,你應該早就去世了。”

“你相信這世上有鬼魂存在嗎?”

玉然退後一步。“我相信。”

“可是。”玉然道,“我不相信你是我父親。”

男子走上前,摘下鬥笠。玉然看着他俊朗得近乎完美的面容,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我找了你這麽多年,不管你相不相信,請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

“這麽說你是鬼魂?”

“是。”

“你為什麽不轉世?”

“自從我愛的人離開我,你也得病死去,我就已經厭倦塵世了。”

“你愛的人是誰?”

男子輕輕一笑,道:“你不會害怕?”

玉然道:“在洺城裏也有個叫周碧妍的鬼魂,其實你們和常人也一樣。而且,我覺得你不會傷害我的,或許我前世真的認識你。”

男子展顏微笑,攜着碧妍的手淩空飛起,碧妍向下看去,她的軀體正軟綿綿地躺在床上,似乎睡着了。

二人飛過了重重高山,最後到了一個懸崖前。崖鋒高聳,不見谷底。

懸崖之央有個玉壇,高若一人。臺階兩旁各有一個持戈武士,凜凜而立。看見那二人走進,武士卻一齊棄下武器,跪拜道:“參見王上。”

玉然驚奇。男子微笑道:“我就是這裏的冥王。”說罷攜着玉然登上玉壇。

壇上有一處凹陷下去。冥王和玉然站在圈內,冥王從袖中拿出一塊牌子對着地面。那牌子反出耀眼的綠光,凹陷處忽然向下沉去。那山幽不見底,借着牌子發出的微光,方可看見四周的山崖峭壁。冥王道:“這是玉牌。只有借助玉牌才能從人間到達冥府。”

又行了不久,從地底發出一種暗光,冥王拉着玉然跳下凹陷處,道:“冥府到了。”

不同于玉然想象的荒蕪衰敗。他們正處在一個花園內,奇花異草勝過人間。冥王把玉然帶到一間屋子裏。屋子裏并無它物,只有一張巨大的畫。四周太過昏暗,玉然湊上前,正想看清上面畫着什麽,冥王又拿出玉牌,霎時整個畫布被照亮,一束光從畫布裏射出來,冥王抱着玉然投進了那萬千華光內。

畫布裏是一座華麗的屋宇,屋後有一片晶瑩的池水。池邊有假山竹林,還有一二水榭屹立其間。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葚藍,飛鳥路經。冥王道:“喜歡嗎?”

“喜歡。”

“這兒叫做山水居。”

“山環碧水,水抱青山。很美的名字。”

“宣兒。”

玉然望着冥王,道:“前世的事我已無法确知,不如你叫我然兒吧。”

冥王怔了會兒,道:“好。”

“有時我會覺得父親太嚴肅,雖然對我很好但總是把我限定在家中。”

冥王笑道:“下次你覺得寂寞了就假裝生病,靈魂只要離開身體就可以到這兒來了。”

“你真好。”

“你相信我是你父親嗎?”

玉然望着他,道:“如果你還把我當女兒。你願意做我的義父嗎?”

冥王眸中一黯,随即攬住她的肩道:“怎麽會不願意呢?”

“然兒。”

“嗯?”

“你是不是喜歡一個人?”

“是,不,可是……”

“你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嗎?”

“他不會願意的。”

“你願意嗎?”

“我?”

“你再看看這個院子,你找得到出口嗎在?”

玉然一怔,只見四周恍如天然,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離開的關口。冥王注視着她的表情。拉起她的手,飛到池邊。他把玉牌扔到池裏,玉然一驚,只覺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下,便也跌到了池裏。

慢慢墜下,池水卻似沒有盡頭,忽而眼前光亮變化,她便立在了一間房子裏,畫布就在她的眼前,卻蕩着一層層波紋。衣衫還是幹的,方才的一切沒有了半分痕跡。她怔怔地看着畫布,這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回頭看去,冥王正站在她的身後,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塊他剛剛丢入池中的玉牌。

“然兒。”冥王伸出手,“給你。”

“為什麽?”

“我不願你難過,算是我作為你義父的一片心。”

玉然接過玉牌,只見正面刻着一座宮殿,反面則是幾片浮雲。玉然忽然明白了。躊躇道:“會害了他的。”

冥王抱住她,那小小的身軀躺在他的懷中,淚水穿過他的身體。不由輕聲道:“他會願意的。會的。”

玉然睜開眼時,冥王已經不見了,袖中多出了一塊冷而硬的東西,低頭看去,正是那塊玉牌。擡起頭來,忽而一驚,因為眼前的屋舍正是她一個月前離開的明正府。忽然明白了冥王的苦心,可躊躇良久,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呢?

有人出來了。

自從玉然走後,承雲的心境變了許多。莫名的惆悵起來,一點愧疚也始終萦繞在心頭。或許,他可以婉轉一些,不應該那樣傷害她的。

“順宜。有沒有找到秦姑娘?”

“秦姑娘不是直接回京都的,每次快要追到時她時她都繞了開去,所以現在還沒有找到。”

承雲嘆了口氣,道:“你去秦大人那兒打聽一下,秦姑娘有沒有寫信回家。”

“是。”

順宜走了。承雲獨坐案臺,思緒萬端。這時看見順宜慌慌忙忙地跑了回來,道:“秦小姐,她——”

“怎麽了?”

“她在門口等——”

承雲未待他說完,急急向外奔去,到了門口,果然看見玉然站在門口。一個月不見,她卻消瘦了許多。于是喜道:“你怎麽回來了?路上沒事吧。”

玉然緩緩擡起頭。“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比她初來時,還要美了。無數的飛花纏綿而落。潇潇細雨,微微斜風。庭院間添了幾只燕子,忽來忽至。

玉然心中卻沒有絲毫欣喜,只淡淡道:“喜歡嗎?”

“這是哪兒?”承雲卻想起了閻琴桢,“這時冥府嗎?你怎麽會到這兒?”

“我只問你。”玉然凝視着他的眼眸,問道,“喜歡嗎?”

“這兒真美。可是,我……”

玉然拉着他走到池邊。承雲心下歉然,躊躇道:“我……”

玉然朝他微笑道:“你說過,你不喜歡當隐士的。”

一時間,許多花瓣飛落,池邊的漣漪更濃了。玉然拿出玉牌,道:“走吧。”承雲點點頭,于是二人一齊跳下水池。

池水之下,水流冰涼。玉然死死地捏着承雲的衣袖,而承雲依然向着另一片水域飄去。她忽然感到有些凄涼。她留不住他的,她早知道。

回到那間屋子裏。玉然回顧四周,那張畫布依然氤氲着水氣,沒有了那熟悉的氣息。他走了。

玉然黯然走出房間,忽然想起,承雲沒有玉牌,他能去哪兒?會去哪兒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