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疏簾猶是隔年垂
這兒一定是冥府。
承雲快步跨出房門,而玉然仍在面對着畫布出神。四周是一片花園,他有些氣餒,冥府這麽大,到哪裏去找她呢?
承雲感到身體一陣暈眩,可顧不了這些,他朝着一個方向,筆直向前。花草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承雲來到一間屋宇前,幾個持戈衛士走過,承雲急忙躲到房梁邊。
屋裏沒有人。承雲壯着膽走了進去。裏面竟然設着一個香壇,香壇前是一幅畫。承雲走到畫前,霎時停止了呼吸。
黃絹色的宣紙上,女子盈盈而立。明亮的眸光脈脈含情,如同要從畫中走下。承雲癡立良久,喃喃道:“碧妍……”
無法形容她給他的震撼,相見雖不過三次,可她已牢牢印刻在他的腦海裏。人鬼殊途,他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切恍若身不由己,即使明知枉然,也忍不住想要去尋找。
這時,從身後傳來一聲輕幽的嘆息。承雲回過頭來,卻看見閻琴桢立在他身後。
“你怎麽在這兒?”
“我也不知道。”
閻琴桢面色複雜地看了看他,終于道:“你還是沒法忘掉。”
“忘掉什麽?”
“前世。”閻琴桢的頭發紮了起來,衣衫也與尋常少婦無異。但她站在那兒,卻給人無形中的壓力。
“前世?”
“你想見她嗎?”
承雲猶豫了一下,道:“想。”
閻琴桢道:“這是冥王府。你從這個花園向北,到了天香坊後向東,然後順着忘川就可以到奈何橋了。今天碧妍會和玄音一起轉世,你快些去吧,也許是最後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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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雲聽了個大概,欲要問時,閻琴桢已經不見了。承雲只覺她還在屋子的某一處看着他,他看向香案,閻琴桢的身子雖已化為影子,但也忍不住一顫。他的眼神或許不是如她所想,但會是什麽含意呢?她克制着自己,但她下意識覺得這次會面或許會帶來什麽不應有的東西。這時承雲回過頭,走出了屋子。
屋前的匾額上書着“憶妍軒”,匾邊雕飾着精致的花紋,卻也掩不去其中的無限落寞。從屋外忽然響起了嬌柔的女子聲音。閻琴桢向外看去,只見一個二八女子焦急地邊呼喚着邊向這邊跑來。
“承雲,承雲……”
這聲音,這不是宣兒麽?閻琴桢心中大喜,慌忙跑出來,呼喚道:“宣兒、宣兒——”
玉然正跑着,忽然感覺被人抱住,衣襟也濕了,一顆顆晶瑩的液體溶入她的身體裏。玉然看見那影子越來越濃,漸漸變成一個女子的形影。懷抱也越來越溫暖,像是——母親。她忽然響起遠在京都的母親,她對她的寵溺于關懷。
察覺到她的茫然。閻琴桢捧着她的臉,又哭又笑道:“宣兒,叫娘啊。”
“不。”玉然掙開她,“你不是我娘。”
“宣兒……”
玉然看見她傷痛欲絕的眼神,喃喃道:“難道我前世真的是宣兒,可我為什麽一點也不記得。”
她的眼角忽然看見了一抹陰冷的目光,擡頭看去,正是冥王站在花叢一角。欲要說話,義父二字卻始終卡在咽喉說不出來。而閻琴桢還渾然不覺地抱着她,不肯放開。
冥王走近了。望着閻琴桢冷冷道:“你果然還沒轉世。”
閻琴桢猛地一驚,身子飄起來,就把玉然擋在了身後。
冥王道:“還願坊的顏娘子就是你吧。”
“不錯。前世你欠我的,一定會讓你加倍償還。”
冥王的眼神更加陰冷:“那就要看你拿不拿得回來!”說罷身形一變。閻琴桢抱着玉然退後到屋梁邊。冥王右手抓住她的手腕,閻琴桢褪去身形,霎時變成幽暗的影,手腕穿過冥王的手脫出身來。另一手從袖中扯出一段白绫,護在周身。
冥王冷笑道:“今日我就看看你玄天绫的厲害。”
閻琴桢料想冥王不會傷害玉然,便把她放在石椅上。冥王不待她歇息,嘴唇微動,便從地底發出湖藍色的水光。看着水陣将要布好,閻琴桢飛身向天,落在了屋檐上。冥王低斥幾聲,便有水霧彌上屋檐。閻琴桢甩開白绫向冥王擊去。
冥王身子向後躲開白绫,左掌靈光閃過,在他手心化為一支短劍。原已及地的白绫忽然騰空而起,向他卷來。冥王疾步跳開,白绫在原先冥王站的地方環了一圈後,又向他擊來。冥王舉劍相迎。
那白绫卻恍有靈性,在空中流轉幾回躲過刀劍,仍向他追去。冥王叱罵一聲,短刀離手。白绫避開刀刃,卻恰好迎上承雲的劍鋒,從中央一分為二。冥王松了一口氣,沒料到那兩段白绫互相重疊成一條,雖只剩半尺長,卻比原先更靈巧難攻。白绫步步緊逼,冥王被逼退到石欄杆前。冥王手中使劍,口裏卻也咒語不停。一時水陣布好,一堵水牆從地面浮起,擋住了白绫。閻琴桢急欲收回白绫,天上卻又出現幾條水幕擋住白绫去路。閻琴桢飛身而起,但整個屋宇已被水牆包圍。
閻琴桢情知今日不可能勝過他,向玉然看了幾眼,從袖中拿出一把五彩的鏡子。鏡子慢慢變大,水幕被從鏡子裏射出的彩芒逼退,閻琴桢縱身跳入鏡中。鏡子再次縮小,終于化作一個黑點不見了。冥王心中卻知這是十大神兵中的暝圓鏡,不由多了幾分忌憚。收回水陣再向四周看去,玉然雙目緊閉躺在石椅邊上。冥王這才想起玉然在冥府呆得太久陰氣過重,遂抱起她往人間而去。
承雲按着閻琴桢所說,從花園向北行去,一路避過侍衛,也不知行了多少時辰方看見一個高大的圍牆。那圍牆本是為防止鬼魂闖入王府而設,所以承雲雖費了好些工夫才翻過圍牆,但也沒被圍牆裏設得符印傷害。
翻過圍牆,四周漸漸喧鬧起來。接着便來到一條長長的街坊,便是冥府的街市了。承雲穿過街市,向一個閑步得老人問到天香坊的去路,老人指了指面前的小街道:“這兒就是。”眼前的街道十分狹窄,承雲不由疑慮道:“這兒真是天香坊?”
老人搖着手杖走了,這時街前一陣鼓聲,所有正在喧嘩的人都退在了道路兩旁。不一會兒,一隊車轎行過,轎子沒有人擡,只是飄在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股脂粉香氣,一只素手挑起車轎。承雲擡頭看去,只見一個宮裝美人凝眉眺望。車轎繼而遠去,承雲向旁邊的行人問道:“那個女子是誰?”
“那是還願坊的青娘子。”
“什麽是還願坊?”
“你是新死的吧。”
承雲呆了一下,應道:“是啊。”
“‘還願坊’即是‘還怨坊’,由幾個女子建立。她們因前世受到了冤屈而立誓報仇,一般鬼魂都不敢觸犯她們。因為到還願坊必須通過這條街,而她們落下的脂粉常常氲在地面積日不化,所以這裏也就得了天香這個名字。”
承雲謝過,向東繼續行走。不一會兒,就見一條大江橫在眼前。承雲識得這就是忘川,心中多了幾分信心,不由加快了腳步,順着忘川的河岸向下□□去。
獨坐妝臺,璧雨濕透東牆,窗戶上一陣叮咚聲響,如彈琴瑟,卻又雜亂無章。
愛煞雨之幽、雨之凄、雨之亂。妝臺聽雨,銅鏡間一片蒙蒙的葚綠。翡翠鳶挑鳳梳,在指尖滑出一條條青紅顏色,這顏色卻是虛僞的,只為告示她的疼痛,于她的身體只不過是顏料的印痕罷了。
冥府裏沒有光。那麽,她所看見的究竟是什麽?連這鏡中人也只不過是幻影,那世間還有沒有真實可尋?那她一百年所灼灼追尋的是否本亦如泡影?
碧妍放下梳子,舉步走出外庭。
依舊是木質古樸的屋子,桌上只有二三瓷器,桌邊是一個寬大的搖椅。
碧妍立在門口,輕聲道:“玄音。我要去奈何橋。”
“什麽?”原本懶洋洋靠着的男子受了一驚,“你要轉世?”
“是。”
玄音疑道:“案子不是還沒有結嗎?”
“父親、哥哥早已轉世,紅塵漫漫,怕是找不到了。我也不想再固執下去。你呢?”
玄音想了想,道:“我原本也是陪你留在這兒,既然你已經想通了,我和你一起轉世吧。”
“謝謝。”
“但……”玄音忽然想起了什麽,“轉世後你還會認識我嗎?”
碧妍道:“你怎麽糊塗了,轉世時都要喝過孟婆湯,自然不會再認識你了。”
玄音道:“我不轉世了,你也不要轉世。我們這樣一起呆在冥府不也很好嗎?”
“玄音。”碧妍道,“我想,忘記。”
“忘記什麽?”
“你不明白。”碧妍輕嘆一聲,忽而一陣失落。繞過他,回到裏屋。檀木色的床上鈎着雕花的銀鈎。一切,恍如人間。碧妍靠在床上,想起了一百年前的種種事因。十六歲時和玄音定親,第二日父親卻被人用剪刀刺死。平日優待的丫鬟錦憐死死咬定她是兇手,連哥哥也叱罵她殺死了父親,累得她自缢閨房。這冤屈如何能訴?一百一十一年了,她一直在人間冥府四處奔波,想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可又能如何?人世變遷,白骨枯朽,當年血債是再也清不了了。卻又無法遺忘那種種屈辱,記憶束縛了她一百多年,她已是不堪重負。
屋外,玄音心中一陣黯然,忽然想起了什麽,飄進裏屋道:“我們去找月老,這樣來世我們還可以在一起。”
碧妍的一半臉龐被紗帳遮住,剩下的一半眸色陰晴難定。“一切既有緣,何必固執?”
“你這麽想離開我?”
“玄音。”碧妍嘆道,“你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可……”
“碧妍,你不可以這樣。”玄音傷感道,“難道這一百年的相随相伴,你就可以如此輕易放下嗎?”
奈何橋靜靜地立在眼前,冥府裏沒有呼吸,只有陰沉幽冷的天幕。奈何橋下,忘川水湧流不息,從人間射來的光亮灼燒着碧妍的身體。玄音幫她撐起傘,在光口處護住她。
碧妍微微一笑,握住玄音撐着傘的手。玄音手心一暖,只見碧妍的手穿過他的手亦執住傘柄。鬼魂沒有實際的軀體,雖然可以用靈力持起一些事物,但鬼魂之間終究無法相互觸摸。碧妍這一握便如同執住他的手,玄音心下歡喜,又聽碧妍道:“或許來生有緣,我們還可以相見。”
二人眸光相觸良久,方一齊走上奈何橋。走到橋的中央,橋心高拱,便可見冥府皆在腳下。只是這一切都将離她遠去。
碧妍正在出神,忽聽身後響起似曾相識的呼喊聲。
“碧妍。”
碧妍回過頭,來人一襲白衣,含笑站在她面前。
“你……你怎麽來了?”碧妍認出眼前之人正是洺城知府孟承雲,不由驚道。
“我到處找不到你,正巧到了冥府,我想你應該在這兒。”
“你來做什麽?找我嗎?”
承雲道:“我既然已經決意接案,就一定要查清。”
“你真是來助她查案的?”
承雲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玄音,道:“你是……”
“他是我朋友。”碧妍道。
聽得“朋友”二字,玄音微微側目看向碧妍,碧妍避開他的目光。玄音又轉向承雲,道:“聽碧妍說你們人間的官吏一個個都分不清是非黑白。陳年舊案的,孟大人肯接,你可真是好心吶。”
承雲見他語氣中充滿敵意,便道:“不管你怎麽說,我無愧于心。”
碧妍心下着惱,道:“你不必理會他。”
承雲對碧妍道:“我想來找你父親,或許他知道其中真相。”
“遲了,太遲了。”玄音冷笑道,“岳父大人早就轉世,孟婆湯也不知喝過幾回。否則,哪還用得着你們這幫沒有用的大人查案?”
“玄音!”碧妍叱道,“不得無理。”
玄音默然,心中暗恨剛才碧妍的柔情被承雲破壞。但不管怎樣,畢竟承雲是一片好心,遂也未再出惡言。碧妍從袖中拿出一個玉鈴道:“你的魂魄不能在冥府停留太久。這是往生鈴,你拿着這個穿過奈何橋返回人間,孟婆不會為難你。今晚子時你在我房裏搖響往生鈴,我自會來找你。”
承雲接過。只見玉光明澈純潔,玉色飽滿潤澤,外形優美典雅,線條婉轉流暢。玄音在一旁道:“這可是她的身體,你千萬別損壞了。”承雲驚訝地看向碧妍,碧妍微笑不語。
“大人體內陰氣郁積,可是有什麽長年落下的病根?”
“大人從前并未生過大病。”
“大人是不是受了什麽驚吓忽然昏迷?”
“剛才大人去門口接秦姑娘,不知怎麽二人一齊昏倒了。秦姑娘已經醒了,但是什麽也不肯說。”
“哦。”大夫想了想,道,“大人可是因公務繁忙而憂慮過度?”
“大人向來處事豁達。”
大夫長嘆一聲,道:“還請令請高明吧。”于是未開藥方便匆匆離去。
“順宜。”承雲睜開眼,輕喚一聲。此時順宜正打算另請大夫,聽聞承雲叫喚,渾身一震,大喜道:“大人。”
承雲籲了口氣,問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剛到酉時。”
承雲放松下來,這才覺得全身幹澀無比,用目光示意順宜到了杯水,倚在床上一口飲盡。方緩氣道:“一個時辰後,務必叫醒我。”
有這麽一個人,願意為還她清白而接過已經無法再澄清的案子。有這麽一個人,甘願為她而冒生命危險闖入冥府。若不是恰好遇見,她甚至不敢想象他一個人在茫茫冥府因陽力枯竭而死去,況且他若是被鬼卒殺害,便又是一場冤案了。他是這樣的溫暖,應只存在于陽光充滿的人間,而她,恰是如此的陰寒。
坐在妝臺前,有多久沒有如此細致地看過自己?只是銅鏡中沒有光,屋內沒有光,靠靈力散發的微亮形成一束清麗的雪點,月白色長衫衣袖落至臂彎,手腕微動,指尖撚着玉蘭花簪,發髻橫斜欲散将散。
正是人瞧影、影瞧人,想看兩不厭。正是人憔悴、影憔悴,且與共相憐。
欲會何人?原本平靜的心無端泛起一陣纏綿的漣漪。那些抑制了一百多年的事物似乎又活了過來,一點一點地灼燒着她。恐懼再次浮上心頭,忽然捂住心口,竟似乎聽見了聲聲跳動。而玉蘭花簪不經意間插入心口,一點一點穿過她那有些透明的身體。
她的身驅是早已灰飛煙滅了的,而她還活着。
冥府的鬼魂呵。
承雲閉上眸子,昏昏沉沉地睡去,又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間看見一個身影。無法忘懷。她的笑靥,清麗如雨中的海棠,遙遠如雲中的幻形,莫測如飛霧裏的花影,又如涓涓泉流若即若離。
承雲不禁輕輕道:“碧妍,我……”
忽而從天外傳來陣陣鈴聲,那身影霎時碎成千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