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瑤池歸夢碧桃閑
門邊的小桌前扣着琉璃望月盞。盞內是昨日花下的露水,小心集了,收藏在裏面。玄音常感嘆碧妍太過多情,露珠本是夕凝朝散,何必如此細心。卻不知那只執着琉璃望月盞的手,冰涼而冷寂。她沒有淚了,這露珠便好似從她心底流出來,只停留在花瓣上,等着她集走,然後混着茶水又滾入腹中。
晶瑩而悲傷的液體在體內循環,便如此往複。
無法傾訴。
門忽而被狠狠地踢開,碧妍不用回頭便知是玄音。只聽他氣極道:“你是去說案子還是去幽會?”
碧妍專注着擺弄着鳶玉釵,毫不理會他的言語。
“子時早過了,他該是忘了吧。”玄音把手搭在長椅上,略帶諷意道。
“他不會忘的。”
“你憑什麽這麽相信他?”玄音反問道。
“因為他可以相信。”碧妍緩緩道。
他可以相信?玄音冷笑道:“可鈴聲沒響。這是事實。”
碧妍看着手中的鳶玉釵,失望、懷疑、期待一一滑過。他真會欺騙他嗎?
就在這時,鈴聲忽而從上空響起。碧妍站起身來,只聽見鈴聲時斷時續。“難道出事了?”碧妍不禁擔憂道。慌忙走出屋外,回眸時恰睹見玄音略顯蒼白的臉。不禁一怔,心下有些歉然卻又不知說什麽。
玄音本已失望,看見碧妍轉眸這才有了些希望。“碧妍。”
“啊,我。”
玄音一字一字道:“我、等、你。”然而鈴聲陣陣,正在玉器的清脆的碰撞聲間,似有什麽無聲無息地破碎。
承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順宜驚道:“大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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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把承雲扶起,承雲卻似毫無知覺,任由他擺布。順宜越來越心驚,待見他呼吸尚存,方籲了口氣,讓承雲靠在枕上。正在這時,忽然看見承雲右手緊緊握着一只玉鈴。
聽說玉器能扣人心魂。順宜也不及叫大夫,只去扒開他的手指,想要把玉鈴拿走。而承雲的手卻如鐵石般死死抓住玉鈴不放。争執間,玉鈴忽然被搖響。順宜懼怕玉鈴勾魂愈深,欲要止住鈴音時,一位女子突然出現在承雲身前。順宜退後幾步,只見那女子雙足淩空,衣袂飛舞。遲疑間,順宜終推門飛奔而去。
床上的人動了動。碧妍側身去扶,卻聽耳邊一身輕喚道:“碧妍。”那一聲不同如她曾聽到的任何話語,竟是無比的柔和溫煦,仿佛在探尋什麽瑰寶,呼喚天地的回音。碧妍臉色微紅,知他被夢魇住了,于是一邊輕擊他的穴位,一邊在他耳邊喚道:“孟大人,孟大人……”
承雲悠然蘇醒,憶起夢中之事不由大慚。碧妍在他心中又如天仙,他竟敢心存幻想。如此想着,不由一陣黯淡。窗外一輪圓月正入眼簾,承雲急急坐起,道:“這是什麽時辰了?”
只聽耳邊傳來一聲“嘆息”道:“子時早過了……”
那聲音幾分悅耳幾分憂愁,幾分好笑幾分無奈。承雲這才看見碧妍,不由赫然道:“對不起。我……”
碧妍見他神态局促,不禁笑道:“你這個人吶。”說完便覺有幾分失禮,便坐到椅子上再不多言。承雲亦坐到桌邊,似有千萬言卻說不出一句。遂一時二人無語。
月光明亮,碧妍的身體愈加透明。承雲起身合上窗簾,忽聽一聲門響,順宜帶着人進來了。
看見承雲好好站着,順宜好生欣喜。承雲卻有了幾分怒意,喝道:“你來做什麽?”
“剛剛大人你……”
“我不是好好的麽?”
“是。但那個女子……”
承雲心道不好,責道:“我一直在這兒,沒見過什麽女子。你快走吧。”斥退了順宜,待門掩上再去尋時,碧妍早已不見了蹤影。空空的房間裏浮起點點塵煙,承雲心頭不禁惘然若失。
忽然看見桌上多了一張紙箋。上面寫着:
明日子時,切勿失約。
“你真不懂得好好愛惜自己。”玄音看着碧妍愈加透明的身體不禁又怒又急。
碧妍笑着央道:“再幫我燃點鎖身草吧。”
玄音回房,片刻後拿出一紮鎖身草,放在往生鈴邊。指尖飄出淡青色的火焰,鎖身草被點燃,五彩的光暈在火焰間射出,溶成淡白色的光芒。那光芒形成一片月色的旋,最終被吸入往生鈴,于是消失不見。
用顏料幻化成的身體,真不知還能維持多久。碧妍嘆了口氣,坐在藤椅上。鎖身草終于全部燃盡,餘些灰燼化作黑煙散去了。往生鈴上流光回轉,碧妍的身體繼而變得鮮明起來。
看見玄音焦慮的神情,碧妍不禁有些歉意,遂道:“下次我會帶着蔽陽傘的。”
“沒有下次了。”玄音收好殘焰,怒氣沖沖道,“好好待在冥府,不要到處亂跑了。”
“但……”
玄音冷笑道:“不要借口說案子。半夜三更在那兒卿卿我我,真是……”
“玄音!”碧妍霍然站起,“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說罷拂袖而去。
也不知錯過了多少次,遠遠看着明眸少女,卻不敢開口詢問。至于圓月之下,中秋相識,繼而為友。從前不敢奢望的,竟然已成現實。二十歲的時候,父親為他定了門親事,悶悶不樂到了周府,才知是她。當夜回家,如在夢境。輾轉失眠後,甚至想好了要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可命運欺騙了他。碧妍死了,他的世界一瞬間昏暗。昏昏沉沉中,他亦被人刺殺,但他甚至感激那個殺死他的人,讓他能在冥府與她再次相遇。
可她已不複當時。
為了贏得她一笑,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剛入冥府時,他讓她放棄仇恨重新生活,但他的勸解卻引起了她的疑心。雖然最後碧妍明白了他的好意也向他道歉,但卻不免對他有些疏遠。他也曾想方設法減少兩人的嫌隙,可就在快要和好時卻真有人接下了案子。原本喪失希望的碧妍再次執着于舊事。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打亂了他的設想,孟承雲的出現、碧妍的異常,直覺上莫名的恐懼讓他不安。
而試圖挽救卻最終越走越遠。
她一定恨極他了。
玄音呆立着,手中的香屑灑落在地上,鞋尖一片翡翠。
是緣還是錯,總被相思誤。
明正府的後堂裏,窗戶透出縷縷薄光。
“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碧妍坐在桌子右邊,答道:“我醒來時,手裏拿着把帶血的剪刀,只知道我昏倒在了父親門前。”
承雲道:“即使是這樣也不能判定是你殺的人。或許有人嫁禍……”
“但我的丫鬟錦憐一口咬定看見我半夜拿着剪刀從窗口出去,還悄悄進了父親的房間。哥哥也說出惡語污言——”碧妍忽然一頓,不忍再說。
“錦憐或是你哥哥和你有什麽芥蒂嗎?”
“我不知道。但平常他們都待我很好。”
承雲思索了會兒,疑道:“你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剛正、爽直,對我十分疼愛。”碧妍忽而扶住桌角,似有什麽難處。
“怎麽了?”
“我,我好像忘了——”
“忘了什麽?”
“你讓我想想——”
承雲護在碧妍身後,碧妍身軀微傾,好像随時就要摔倒。“為什麽會這樣?”她喃喃出聲。
“孟大人。”碧妍回過身,語氣已經平緩下來。“孟大人。碧妍有一事相求。”
“請說。”
“剛才你問我,我突然發覺從前關于父親的所有記憶全不見了,所以,我想請你幫我找回來。”
此時正是立秋,竹影疏淺,水清風平。
忘川水輕輕湧動,漣漪間卷起五光十色的琉璃般的碎片。
碧妍站在橋頭,對着并肩而立的承雲道:“那些都是記憶琉冰,一個人轉世後,前生的記憶就會化作煙霧散入忘川水中。時間久了,就會凝結成琉璃一般光彩悅目的碎冰。”
承雲想起閻琴桢,但此次看見忘川水已沒有了初見時的驚悸。承雲問道:“你父親的記憶也在這裏嗎?”
碧妍颔首,過了會兒,又道:“或許是吧。”
碧妍從袖中拿出往生鈴,輕輕搖響。承雲向碧妍左側看去,玄音不知何時來到了碧妍身旁。玄音沒有了上次見面時的敵意,看見承雲疑惑地看着他,硬生生道:“是碧妍用鈴聲召喚我來的。”
承雲哦了一聲,方發覺剛才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尴尬一笑,收回目光。碧妍不知他二人心中所想,只自顧道:“人間與冥府以溟海為界。溟海之上是人間,溟海之下是冥府,而忘川水就是溟海一側,溟海極為陰寒,掉進去就會成為暗靈永世不得超生。”
承雲随只此行兇險,但聽得此言仍不由一瑟。又聽玄音道:“鬼魂沒有穩定的形體,靈力地微的,略一接近就會魂飛魄散。我和碧妍會用靈力護住你的身體,只要你在一個時辰內回來,便不會有危險。”
三人走下奈何橋來到忘川水邊,只見岸邊早已泊着一葉小舟并一雙蘭槳。承雲把小舟推至水上,然後回身走入法陣中。玄音身前漸漸攏起一層白霧,碧妍只看着承雲。承雲向她點了點頭,碧妍回過神,不一會兒,便有清霜布滿她秀麗的臉頰。承雲只覺全身飄飄然,靈魂便向上飛去,雙足淩空,如踏煙霧。随後便輕輕立在那葉小舟上。
承雲拿起雙槳,在水中劃過兩道青痕,小舟離開水岸,遙遙遠去。
四周一片混沌。承雲身在無盡的黑暗中,渾然不知方向。
舟随波而前,槳順流而動。然而寂靜當中,似有一股暗流洶湧欲出,承雲全身一陣昏眩,但惟有集中心神看去,只見那暗流正在身右。明了方向後,極力向那兒劃去,槳在無邊的黑暗中翻騰。不時挑起一些記憶琉冰,在冷寂中清婉而憂傷地閃爍。那些都是前生的記憶啊。
承雲忽然一怔。他的前生又會是誰?又該有怎樣的過往呢?
回答他的只有寒冷和空虛。
心在發疼,離暗流卻越來越近。陳年的記憶、舊時芳華,在浮生中若隐若現。無形的手,悄然把命運引上軌道,似乎一切都有所住定,眼前的巨大的網織成紅塵的迷疊。
人生啊。
記憶琉冰清涼地泛白,如同月宮裏的大理石壁前飄過的雪白衣袂。一片月白色的記憶琉冰被蘭槳輕輕鈎起,那記憶琉冰是彎月的形狀,承雲忽而想起了廣寒宮裏的嫦娥——永遠的孤寂。
人生孤寂,則需要一個伴侶。牽定今生,繞盡塵緣。承雲沒有猶豫,一面想着,一面幾乎是下意識地在它落入水中前捧住它。記憶琉冰閃爍晶瑩,在他的手心,化作袅袅煙霧勻了開去。
忘川是生生世世的淚水,浸在淚水中的記憶如霧雲渺然。
承雲仰起頭,只見在高高的天空中,那片煙霧攏成了一個個光點,彙成圖畫。那些若有若無的人形一點一點被染上了五彩的顏色。
檀香木的幽香萦繞雕梁。少女身着粉色長裙,一朵海棠花斜插在鬓間,明麗的眼眸跳過使女穩重的步伐,終于耐不住,邁開步子,飛跑向前。
“小姐。小姐……”長廊間一陣慌亂。
少女在正堂前停步,古樸雅致的門內傳來一聲充滿喜悅的呼喚。“是妍兒嗎?快點進來吧。”
一縷發絲從花簪上跌落,癢癢地刮着她的臉頰。少女甩開發絲,推開門端正身姿,盈盈拜道:“妍兒給父親請安了。”
廳內坐着三人,正首之人眼神充滿充滿慈愛,想必就是周行雲了。承雲注目望去,忽然一愣,只覺那人眉眼十分熟悉,好似曾經相識。不及細想,只聽周行雲對坐在右首的年長者道:“孟公子初至寒舍,不如讓小女陪公子在園中走走吧。”
長者答道:“那就有勞小姐了。”說罷向身旁的年輕公子示意。少女偷朝那年輕公子望去,羞澀地轉過臉龐。承雲卻忽然一凜——那位年輕公子正是見過兩次面的玄音。
玄音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