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五、百尺游絲千裏夢
“你陪我。”一個夜晚,承雲躺在簡陋的地鋪上,透過雪白的紗帳對碧妍如是說。
碧妍躺在镂花的大床上。她實在不明白這樣的優待對一個鬼魂有什麽用,但承雲執意如此,她也不能拂了他的意。
“我在這兒啊。”碧妍的手指攪着衣帶,輕聲道。
“不只是這一天。我希望的是一天一天的永遠沒有盡頭。”
碧妍笑出聲來。“你可真貪心。”
“就像月亮和倒影一樣,寧靜而美好地相望。”
“可一個月亮有許多倒影啊。”碧妍撐起頭,從上往下俯視着承雲。
“但在月亮心中倒影永遠只有一個。”承雲認真地道。
“說的好像你是月亮似的。”碧妍心下發酸,胳膊肘一倒,頭便重新落回了枕頭上。
“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麽。你就像天邊的浮雲,好像随時都會悄然離去。”
碧妍盯着頭頂的帳鈎,半晌道:“你別瞎想了,我能去哪兒呢?”
連着趕了幾天的路,玉然也無心飯食,整日悶悶地坐在車廂內,倒是弄得車夫苦不堪言。
但到底不能失了風度。到了京都城外,玉然破例下令停車投宿。在客棧裏歇了一宿,将淚流盡了,自知回家後少不了責罵,整了整妝容一并想好說辭。
到府門外自有家人通報。玉然下了馬車便自顧向正廳走去。給承雲說父親知道她出門純粹是為了安他的心,如今既然回來了,總得認認真真的賠禮一次吧。
到了正廳門口,玉然忽然愣住了。父親正面色鐵青地坐在中央,母親穿着正服坐在父親身側。
有誰深深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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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這麽快就知道我回來了?玉然不由十分驚奇。
“望候爺寬恕。”
這決不是她熟悉的人的聲音。玉然走進廳中,只見廳內有一人半跪着。他雖然跪着,卻依然昂着頭,剛才的話想必就是他說的。
玉然在那人身後止住腳步。按照預先設計的,行了一個大禮道:“玉然向父母請罪了。”
出乎意料的是,端坐着的鎮南侯和他的夫人都沒有答話。
難道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嗎?可父親生氣的時候從來不顧及有他人在的。也不知沉默了多久,侯夫人道:“你自己和她說吧。”
這句話顯然不是對玉然說的。玉然站起身來,那個人也站起身來。他轉過身看着玉然。
果然是一個不認識的人。可是為什麽這樣看着她?和她有什麽關系嗎?
那人推後兩步,對着玉然忽然又行了一個大禮。
玉然被唬了一跳。那人直起身來,道:“我是李江瑞。”
她知道他是誰了。心一點點沉下去,再想想剛才的情形,就明白了大半。這是她未來的夫君,大概很快,就連未來的也不是。
他道:“秦小姐,對不起,我是來退婚的。”
心猛地砸落。玉然凝視着他,道:“為什麽?”語氣平靜。
“我家裏有一個丫鬟,今年也是十六歲。”李江瑞看她面色木然,不由頓住了。
一個美貌丫鬟,一個年輕主子,再庸俗不過的故事了。不過要剛好碰上,實在是運氣太好。是啊,誰叫她連人鬼的故事都碰上了呢?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
“你可以娶她作妾。”侯夫人發話了。
“可我不想委屈她。”李江瑞道。
“我不會嫁給你的。”玉然道,“你的丫鬟是個幸運的人,希望她能一直幸運下去。”說罷,轉身離去。
在哪裏都是一樣漆黑的夜。玉然坐在妝臺前,透過蠟燭的微光冷冷地看着另一個自己。
據說,連請柬都已經發好了。
鏡子裏的玉然冷笑一下。大概沒過多久,整個京都都會知道她被退婚的消息吧。還有,承雲……
門響了一下,接着傳來盈兒的聲音,“小姐,你睡了嗎?”
“進來吧。”
“小姐,剛才賈家綢莊的人送來了一封信。”
玉然接過信,只見信封上書着“秦小姐親啓”,拆開來裏面是一張流雲箋。
聽說小姐近來不适,特在郁麟莊準備茶點,邀小姐一聚。明日午時,仲文恭候小姐到來。
玉然默默把信箋交給盈兒,待她看完,道:“我要去嗎。”
“小姐還是去吧。心結也不是不能解的,他等了你這麽多年,這情分誰都看得出來。這次聽說小姐出了事便連夜派人送信,換一個人,只怕是興災樂禍的。”
承雲讓她難過,而她何嘗不在傷害別人。這一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一出“多情卻被無情惱”。誰的心?誰的情?
夢難抛,人千裏。何不成全有情人?換青絲,閑雙鬓。月華霜滿地。
亭外下着潇潇的雨,輕而薄,細而密。氤氲着的水氣如同珠簾未卷,悄然飄落,寂然流失。
小徑之上,泥染繡鞋。唯有雨點擊在傘葉上的聲音清晰可聞。冷風拂過,頰邊微微一癢,玉然停下腳步,輕輕地撩開落下的發鬓。
亭上有人,遙遙相望。
這一幅美得畫卷,如同淡妝天色下的偶遇。戲文裏才子佳人的哀怨,回首到出場時的凝情。她似是察覺到目光的溫度,眼眸微擡,然後舉目看去,那模糊而熟悉的容顏讓她的呼吸一窒。
“盈兒,你去罷。”
“是。”盈兒轉身便朝着來時的路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接着走下來未完的路。郁麟莊,浣煙亭。京都的最高處,俨然就在面前。那亭子便如同一所精心布置的避風港,正備着在這樣一場雨裏把人留下,訴說一番衷腸。
“秦小姐。”“賈公子。”
香爐暖暖地熏着,無所悲,亦無所喜。說着少時的事,二人的心都不由輕松許多,似乎從前的陰霾都已如秋風過耳,此時已是雲消雨霁。
說到從前賈仲文騙玉然比騎馬,玉然笑道:“我看你不是‘假’仲文,而是‘真尚武’呢,害得我回家滿身是泥,瞞都瞞不過去。”
賈仲文也笑道:“現在你可比從前斯文多了,那時在馬上亂爬都沒有關系。”
“什麽叫‘亂爬’啊,說得我像……”
“烏龜。”賈仲文界面道。
玉然啐他一口,但也知他在逗自己開心。賈仲文又道:“以前我還養過小烏龜呢,你還記得嗎?”
“怎麽不記得?”玉然回想着當時情形,微笑着道,“你把烏龜放在盒子裏吓我,卻不料我非但不害怕還把它藏了起來。你求了我好幾天我才把它還給你。”
“是啊。我記得我買了一大盒桂花糕和你換。”
“什麽呀。盒子裏面是盒子,裏面還是只有盒子,拆了半日的封條,結果只有一小塊。”
賈仲文爽朗一笑。“你總算還有一塊桂花糕可吃,可我打開放烏龜的盒子一看,裏面竟然畫着一張紙烏龜,旁邊還标着‘賈仲文小像’,差點兒把我氣死。”
玉然莞爾道:“那時候多好啊。我記得承雲剛走的時候,我……”玉然一頓,然後便幹脆停住了。總會不經意地想到他,好像他本與自己的記憶相連,所有的歡喜與悲傷都與他有關。玉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說不出的悵然。
“玉然。”賈仲文輕聲喚道,“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你看,今天的霧霞山多美啊。”
玉然向亭外看去,只見山間煙雨朦胧,腳下的京都也看不清了。而正是這若隐若現、若即若離的山水,讓人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天教落雨惜塵淚,對于淋漓的雨,塵世一游,既短暫也漫長。賈仲文也微微出神。“玉然。”
“嗯?”
“玉然。”他緩緩道,“我就如同這一場漫長的守候。我期許這樣的一個你,能夠因我而幸福。”
玉然怔住了,她猜到了他的用意,卻沒有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可是,為什麽會哭泣呢?是因為太悲傷還是太幸福?
“你所給予的,我原不配。”玉然擦了擦眼淚,凝視着他道,“如今我已無所托付,只要你不嫌棄,我怎敢妄說幸福?”
從前的玉然雖然平易近人,但也是侯門嬌女清貴自顯。如今她這麽說,卻已是自貶身價了。賈仲文心下一酸,“小姐怎麽這麽說?‘有女同車,顏如舜花。’仲文何其幸?”
“盈兒,你把我那本《玉簪記》放哪兒呢?”
盈兒放下手頭的針線,在書架上找了找。“在這兒呢。二小姐上次來的時候你不在,她翻了翻,順手就放在這兒。”
玉然奇道:“玉淩也看這些?她才多大!”
盈兒笑道:“弄得你很老似的。你剛開始看的那陣兒,比她還小呢。”
玉然道:“後天是娘的生日,我想請個戲班來家裏唱唱。”
“好啊。待會兒我去和管家說一聲。”
“別。我想自己去請。”
“這又何必?”盈兒不解道,“你又不熟悉這些事兒。”
“其實。”玉然看了看天,又不說話了。
“其實怎麽?”
“我想,自己唱。”玉然打定主意。
盈兒吃驚不小,“唱《玉簪記》?演陳妙常?”
“怎麽,不妥嗎?”
盈兒的驚訝轉變為不可抑制的狂笑,半晌方順過氣道:“扮尼姑?小姐,沒等過完生日,你就要把夫人吓死了。”
玉然也笑了,“那,扮什麽呢?我倒是滿想演白娘子的,可惜太悲了。”
盈兒想了想,道,“小姐,我們上次在洺城看的叫什麽?”
“《牡丹亭》?”
“對呀,這是出喜劇,不如就唱最後一段。”
玉然想了想,臉忽地一紅,“不好。”
盈兒本沒有想到這一層,見她神色一變,便醒悟過來,“好的很呢。才子佳人終成眷屬,小姐出閣在即……”
“死丫頭,讨打!”玉然輕飄飄一句,說得全無氣勢。盈兒笑得愈加不可收拾,“原來小姐忘了啊。要不要我把賈家的定禮再數數?珠玉三盒,綢絹五箱,……”
玉然起身去打她,盈兒笑着躲過,“好,我不說了。戲嘛,小姐放心,就那出《牡丹亭》,我現在就去安排。”
玉然雖還顧慮那幾句唱詞太過濃豔,卻沒有拒絕。坐下來,暗想自己這一番起起落落,雖還有許多遺憾,但也總算有個歸所了。昨日剛下定禮,賈仲文便敢回淳安老宅安排去了。玉然心中漾起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絲。從前只知執念之苦,如今看來,若能這般終身也是願意的。
翻開戲本。藍底白字的面上書着“牡丹亭”三個大字。手絹兒一翻,拈一個蘭花指,學着戲臺上的唱道:“但願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但願相思莫相負。但是,相思真能不負麽?當你不愛他時,他默默地守着你。當你向他打開心扉,他卻不在了。
世事這般無情。玉然還在臺上唱着缱绻的幽情,悠遠深長的曲調繪着一場漫長的夢境。賈仲文的死訊已經傳到了京都,那一張白色的紙慢慢地由管家遞到了秦相手上。
臺下的人沉默了,臺上的卻渾然未覺。秦相長嘆一聲,走上戲臺。
“然兒。別唱了。”
“我唱的不好嗎?”玉然有些氣惱。
秦夫人也看到了紙上的字,沖秦相道:“老爺。萬不能讓然兒去啊。”
秦相皺了皺眉:“你先把衣裳換了,我們到廳裏再說。”
“父親。”玉然的神色也凝重起來,“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仲文死了。”
“怎麽會?這不可能。”
“他是在回京途中因船只觸礁溺水而亡。這望門寡我是不會讓你守的,但畢竟已是親家,總不能落井下石。”
“父親。你讓我怎麽辦?難道女兒還要再悔一次婚嗎?”
“然兒。你先靜一靜,等會兒爹娘再幫你想辦法。”秦相有些後悔這麽突然就告訴玉然。
“還有什麽辦法嗎?”玉然輕而慢地說着,“女兒這一生,已經毀了。”
在她活了十六年之後,上天終于覺定要收回一切。她愛的、愛她的,都離她而去了。
但是,這又有什麽不好?玉然聽得母親憂急地替她出着對策,眼眸一閃,卻幽幽地笑了。
她笑得認真,秦相和侯夫人都不由怔住了。
玉然站起身,卻向父母跪下。“然兒,你這是……”
“恕女兒不孝。”
在漆黑的夜色中走入冥府,就如同跨過一座橋,從一個街巷到另一個街巷,一樣的幽谧深邃。
玉然慢慢地走着,一團代表陽魂的暖光在她周身散發着薄薄的微光。沒有傷感,沒有痛哭,有的只是深入骨髓的絕望。
既然上天不肯讓她幸福,那就在上天收回一切之前,先放棄她的所有。她不需要憐憫,也不想再等待。她不要結果,只希望結束。
或許,放棄了才會快樂吧。
人死後會變成鬼魂,寧不如一次灰飛煙滅。也不知過了多久,玉然驀地發覺自己竟走到了一座山的山腰上。山很高,但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山路的右邊有一塊石臺。玉然走到石臺上,拿出早已備好的匕首。這時她才發覺石臺邊緣還有一塊石碑,刻着“天偃臺”三個字。
空洞而幽深的大殿上。
“王上,這個月有三個官員私自轉世。”
批文案的筆頓了頓。“空缺補上了嗎?”
“已經着人去選新吏了。”
“要盡快。”
“那離職的官員呢?要不要在陰司監記一筆?”
“走都走了。難道還要讓他們的下一世再來背處分?”
鬼吏唯唯退下。
“王上。如今時常有鬼魂乘夜到人間行走,長此以往,必有大患。”大将軍武尉進言道。
“你認為應該怎麽辦?”
“到人間本是極廢靈力的事。我認為可以将彗竹、蔗梨、桂岚、鎖身草等收歸官有,他們失去了靈力來源,自然就不會常去人間了。”
“你說這冥府有什麽好的呢?”冥王待他說完,冷冷地抛出這麽一句。
“這……”
“他們要去就去吧。”
武尉一怔,從前的冥王是絕對不會說這種話的。正遲疑間,冥王已低下頭去繼續批文案了。
武尉走後,一個鬼吏急匆匆跑了進來。“王上。周小姐又去人間了。”
冥王目視文案,半晌,輕輕一嘆。
不用說,碧妍這時候去人間一定是見那個孟承雲了,要不然玄音怎麽會在這個時候離開碧妍呢?化緣當初想用釋塵珠害死的就是孟承雲吧。冥王系上長袍,右手拿起鬥笠。一面吩咐那個鬼吏道:“周小姐的家你以後不用去了。”
去人間的路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到了明正府,冥王放慢腳步,審視着四周的情形。此時萬籁俱寂,從窗外清楚地聽見裏面傳來女子的聲音:“你睡着了嗎?”
“沒有。”男子喃喃道,“為什麽要這樣啊。下下棋不是挺好嗎?”
“我又下不過你。”女子不滿道。
男子忽然來了興致,“彈琴吧,我好久沒聽了。”
碧妍坐在搖椅上正翻著書,為了防止承雲又要求睡地上,幹脆就不睡覺了。聽到他這麽說,心中也是一動。“彈什麽呢?”
冥王的身上游離着各種顏色的光。他微轉身形,穿過牆壁走進屋內。
閑話的兩個人都沒有發現他。承雲坐起來道:“彈《長相思》吧。”
“我不會。”碧妍想了想,走到瑤琴前,擡起右手在弦上發出幾聲輕響。
她想到了一支曲子。
冥王按捺住心中的悸動向孟承雲看去。按照血緣,這個人還應是自己的子孫呢。帳角被挂起來,承雲一襲天青色衣衫,正彎腰去拾木屐。
冥王一下子愣住了。這個人,憑樣的熟悉!腦海中轉過千萬念,一念比一念令他心驚。
碧妍撫琴,唱道:“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凄複清。相知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盡。早知如此絆人心,莫若當初莫相知。”
這正是李白的《秋風詞》。承雲道:“為什麽要彈這麽悲傷的曲子?”
碧妍側目道:“有什麽不悲傷的曲子呢?”
承雲一笑,起身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碧妍指了指瑤琴道:“有本事你把它彈出來?”
沒想到承雲馬上走了過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碧妍把位子讓給他,道:“彈的不好可是要罰的。”
承雲沒有多說。兩袖翻卷,十指如飛。流雲不過如此,青山若染微風,忽又如飛瀑急流,大雁橫空。有誰卷簾獨立?有誰望月無言?
一曲作罷,雙眸對望,天地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碧妍才道:“不是說好不彈悲傷的曲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