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六、花開易見落難尋

碧妍緩步走在冥府的街道上。開心,歡喜,憂傷,懷疑……一點點在她臉上劃過。

或許正因為得到,所以害怕失去;正因為得到,所以期望更多。她不應該奢望的,可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幸福離她那麽近,幾乎觸手可及。

“妍兒。”有人在低聲喚她。

冥王跟着她許久了,但直到這時才鼓起勇氣叫她。碧妍回頭一看,不由怔道:“哥……”

“哎。”冥王應了聲,道,“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嗎?”

碧妍遲疑了會兒,道:“可以。”

穿過小巷,輕啓門扉。那一處小小的庭院,恍若世外桃源。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堂中。碧妍躲過冥王的目光,道:“哥。你這次來,有什麽事嗎?”

“聽說你這幾天晚上都到人間去?”

“怎麽呢?”碧妍頓時警覺。

“你身上陰氣重,若是長期和人在一起,你會害了他的。”

“你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碧妍神色瞬時冰冷。

“孟承雲是一個人。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是要弄得他斷子絕孫嗎?”

碧妍一怔。

“你這樣無異于是飲鸠止渴。你好好想想吧。”

“承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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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妍道:“你會娶妻子嗎?”

承雲道:“你又在瞎想了。”說罷從案上拿出一幅卷軸,放在桌上,慢慢地鋪開、鋪開。

淡藍色的天景下,湖綠色的草地間,女子卓然而立。陽光暖暖地覆滿她的全身,月白色裙衫柔柔地發亮。

那是她嗎?碧妍輕笑道:“沒想到你還會作畫啊。可惜,我永遠都不能生活在陽光下了。”

“碧妍。你要我怎樣做?”我該怎樣做,才可以救你?才可以和你一起離開這個冰冷黑暗的世界?才可以和你在陽光下再度攜手?

碧妍凝視着他,那一句嘆息咽回心底,她終于微笑着道:“畫得真好。”

“周小姐。王上有請。”

碧妍看了看那兩個鬼卒,道:“我不去。”

其中一個鬼卒道:“轎子就在門外。我等奉命行事,希望小姐不要推辭。”

他到底要做什麽?碧妍不由一陣煩悶。那鬼卒不等她考慮,已搶先阻住了她的退路。

碧妍怒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那鬼卒依舊不卑不亢地道:“我等奉命行事,望小姐體諒。”

他們應該是冥王的親兵吧。碧妍知道自己的靈力對他們來說微弱得可憐,只得按捺下心中的怒火,依言上了轎子。

轎子在冥王府東殿停下,兩個侍女引碧妍進殿。

桌上已擺滿茶點。過了會兒,侍女退出殿中,冥王身着袍冠匆匆趕了過來。

“妍兒。”

“哥。”碧妍特意強調這個稱呼,“要做什麽你直說吧。”

“好。那你就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要去人間。”

“憑什麽?”碧妍冷冷道。

“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麽。不過請你相信,我真的是為了你才這麽做的。”

碧妍“咦”了一聲,道:“你待怎樣做?”

“如果你執意要見他,我只得把你暫時安置在這兒了。”

碧妍一驚,“你敢軟禁我?”

冥王道:“只要你答應留在冥府或是直接轉世,玄音我可以幫你找來,你有別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

碧妍如被重擊。“我不明白,這樣做對你有什麽好處。”

“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我必須這麽做。”

“是因為人鬼歧途麽?既然他都不在乎,你又何必這樣?”

“你們不能在一起。這是你的命數,也是他的命數。”

“誰會相信呢?你難道要把我永遠軟禁着?”

“我會的。”冥王躲過她憤恨的眼神,轉身離開大殿,只是一張無形的網已将整個大殿包裹住,沒有誰能夠逃脫。

一見相逢,二見相識,三見相知。人鬼殊途,本不應相逢,更哪說相識相知。

人生自是有緣時,天涯執手殇情遠。辜負往生鈴。

她這廂枯守大殿,心若玄冰。他這廂秉燭待夜,長坐彷徨。

花謝花飛,離合如夢。怎奈何萬千愁緒?一更、二更、三更……一日、兩日、三日……早就埋藏心底的絕望化作了無限凄涼。

外面是滿月,美好而祥和。承雲獨立着,忽而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夜晚,他在憶妍軒,第一次聽她彈琴。也并不是沒有希望的,承雲忽然一喜。如果她聽得見,那把瑤琴還在他的桌案上啊。

宮調起,商調承,《如夢令》,為誰成?他輕輕吟唱道:“月下共飲皎光,長歌漫問凄涼。琴聲一曲過,天涯海角蒼茫。徜徉,思量。誰念風蕭水長……”

“如果不能見到他,我寧願灰飛煙滅。”

冥王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凝視着殿外,剛才還是一片墨黑的天空中忽然落下了許多晶亮的雨滴。

天降異象,必有征罰。難道他們真的就不容于世嗎?

雨越下越大,忽然在天穹之上,傳來一串刻骨的琴音。碧妍淚流滿面。

失而複得的眼淚啊,飽含了多少悲傷!往生鈴瀝下水珠,碧妍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薄。還未待冥王反應過來,碧妍已飛身向那結界撞去。

一層金茫壟罩了整個大殿,鈴聲清脆而絕望。

不要她死。冥王下意識地抽去結界的靈力,這時碧妍已穿過結界飛身奔向遠方。

看着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幕中,冥王一個踉跄,頹然倒地。

天邊響起了驚雷。

水袖宮裁舞,步步斜流蘇

這樣一場詭異的雨。

雪水一般純潔澄澈,泛着琉璃似柔和微妙的光亮。如珠簾從天幕灑下,溶入冥府的不盡深淵裏。

曲曲回廊,幽幽小巷。碧妍拾了蔽陽傘,便匆匆走出堂屋。雨滾滾落下,穿過蔽陽傘,滴在碧妍的肩上、衣上、裙上。身體的顏色褪淡了,她卻毅然向奈何橋奔去。心中悲喜莫辨,只是一意向前,不問結果,不論終局,就算違逆天命也要在一起。

她忽然一驚。那個人正站在幾丈外,定定地看着自己。

那麽淡,那麽淡的身影,遙立在雨中。如水,如水般滲透進骨血裏,溶入在心扉深處。

一道閃電劃過,承雲沒有躲避。那眼神,碧妍卻看得清清楚楚——不能同生,便欲同死!

還記得那個夜,碧妍悄然到來。他站在門口,對哭泣的碧妍說,“可我不死去,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但是,如果連心愛的人都沒有了,還有什麽不能舍棄?

那閃電在半空中發出了一聲巨響。承雲擡頭看去,卻是碧妍用靈力生生把閃電阻住。又一聲巨響,卻是碧妍的蔽陽傘被炸成了碎片。

是靈力耗盡了嗎?碧妍再也支援不住,跌倒在地。承雲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扶起她。“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承雲看着碧妍已有些失神的眼睛,悲痛萬分道,“等我死後變成鬼魂,不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承雲,你知道這個冥府有多可怕嗎?”碧妍慢慢緩回神,輕聲道,“它已經吞噬了無數生命,讓他們失去陽光、失去生活的渴望、失去存在的意義,難道你也要永遠生活在黑暗中嗎?”

天空中雷鳴不止,又一道閃電向他們擊來。碧妍止住承雲想說的話急忙道,“快點,去天偃臺。”說話間承雲已抱着碧妍躲過了閃電。“在哪兒?”“一直向右。”說罷,碧妍便昏了過去。

外面的事情似乎都與他們無關了。

碧妍剛剛醒來,這時抱膝坐着。承雲在一旁按她的指導将剛采來的一些藥草點燃。鎖身草七彩流爍最為絢麗,蔗梨是雪白色的,桂岚卻為深紅。山野的材料最為奇特,當碧妍看見冰蓮時,也不由一陣欣喜。

承雲掰了掰冰蓮堅硬的花瓣道:“這個怎麽辦?”

碧妍想了想,道:“你看看四周有沒有可以盛水的容器。”她所說的周圍也只是一丈內。別的地方都是密密的雷電,唯獨這塊地方安定如初。

承雲從圓臺上走下,尋覓了好一會兒,才在泥地裏找到一塊內凹的圓石。于是向碧妍問道:“這個可以嗎?”

碧妍接過圓石,把右手食指指尖放在圓石凹處中央,只見從指尖滑下一些淡藍色的冰晶。

“這是什麽?”

“你看不出來吧。”碧妍微笑着解釋道,“我的靈力就藏在它裏面呢。”

大概是因為靈力耗費太多的緣故,冰晶還未裝滿凹處就沒有了。過了一會兒冰晶便溶化成淡藍的液體。碧妍把冰蓮放在圓石上,一面拿出往生鈴放在冰蓮的瓣心。

冰蓮的花瓣慢慢合攏,把往生鈴牢牢包裹住。從底部開始,整個冰蓮都慢慢變成冰晶的淡藍色。碧妍知道已經成功了,便轉過頭去看承雲。承雲怔怔的,大概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情形吧。

“你知道這裏為什麽叫作天偃臺嗎?”碧妍道。

“為什麽啊。”承雲見她精神好多了,心中十分欣喜。但想到剛才碧妍為了救自己幾乎靈力耗散,不由十分歉疚。

“據說在冥界還只存在不到百年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天生異相的魂靈。他盡管和別的魂靈一樣因受到陽光的限制而不得不處在黑暗中,卻能夠穿透各種結界。他在冥府又修行了五百年,終于體悟了天地之道,就在這塊圓石上羽化成仙。從此這塊圓石便成為了到天界的通道,不再受冥府掌控。”

承雲看了看被擋在外面的閃電,又看了看自己的所在上空,奇道:“這怎麽能夠到天界?”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飛上去吧。”

承雲笑道:“這麽說冥府的鳥兒都能成仙啰。”

碧妍也是一笑。承雲又道:“那你說,冥府誰創造的呢?”

“創造?”碧妍一怔,能夠創造冥府的一定不是凡人吧。

碧妍丢開這些問題,道:“雖然我們現在沒有危險,但是我們總不能一直在這兒呆着吧?”

承雲道:“在這兒呆着有什麽不好,說不定還能升天呢。”

碧妍笑道:“你可別忘了你的身體還在人間呢。”

承雲确乎是忘掉了這個問題,過了會兒道:“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你真是……”碧妍道,“我剛來冥府的時候,還天天想着回人間呢。”

“你想去人間?”承雲一喜,“要不我們一起轉世吧。”

“轉世之後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怎麽可能還在一起。”

“難道你不相信我們一定會見面嗎?”

碧妍看着承雲,憂傷中帶着欣喜。承雲催促道:“那時我們會好好地生活在陽光下,能夠不受任何阻隔地在一起。要是哪一個先死了,另一個也随他而去。永遠不分離。”

碧妍低下頭,背詩似地低聲說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愛恨離合甘與苦。雖有陰陽相隔的禁忌,他們緊緊相擁。縱然放棄所有,也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

一百多年的黑暗終于走到盡頭,一百多年的等待這一刻終成正果。生死不過如此。人間路,漫漫有情相許。四目難舍,釵髻難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碧妍的身子忽然一震。

“怎麽呢?”

“只是有些累了。”

“那你休息一會兒。等你好了,我們再去。”

“好。”碧妍朝他一笑。

這一笑卻讓承雲有些害怕,“不許反悔。”

“一定。”說罷碧妍就沉沉睡去。

承雲看着她的睡顏,心中感概萬千。任周圍電閃雷鳴,也再不會讓他覺得孤單害怕。忽然,他聽見遠處一聲尖哨,擡頭看去,只見冥王正站在幾丈外的半空中冷冷看着他。

“你幹什麽?”

冥王落在他面前,伸出手。手裏是一片薄霧色的記憶琉冰。

承雲驚訝地看着他。

“你知道為什麽會有電閃雷鳴嗎?因為你們本來就不容于世。”

聽着這些話,承雲并沒有多大震驚。“我知道。”承雲淡淡道。

“你知道你前世是誰嗎?”冥王的身子又近了些。

承雲一怔,那塊記憶琉冰已落入了他的掌心。

碧妍醒來時只見承雲呆呆立在圓石邊沿,不由有些好笑。

“承雲。”

聽見這熟悉的聲音,承雲身軀一震,卻沒有去看她。

“怎麽呢?”碧妍站起身來。承雲聽見身後的響動,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前邁了兩不。

碧妍察覺到不對,走到他身側問道:“你怎麽呢?”承雲用餘光看了她一眼,但馬上就收回目光。

“你……”

“不要跟着我。”承雲幾乎是吼出聲來,然後便大步向前走去。

碧妍被他的語氣一驚。待要問個明白,承雲卻只是自顧往前走,什麽也不說。二人一前一後一直走到天偃臺靈力邊緣。碧妍實在忍不住,沖上前攔住承雲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說呀!”

“碧妍,我……”

碧妍擔憂地看着他。承雲揮舞着拳頭,卻說不出話來。他想控訴,想呼號,但是一切都沒有用。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扭過頭,道:“我們,結束吧。”

……

那是怎樣一種深重的悲哀?就像是鳥兒飛上雲霄卻突然失去了雙翼,跌得粉身碎骨。就像明明築好了一座精致華美的庭院,卻在轉瞬間變成了海市蜃樓。就像溫熱的心突然把痛苦埋藏。

可她不甘心啊。碧妍艱難地問道:“為什麽。”

“我們的相遇,從一開始就是錯誤。”承雲不敢看她。“玄音是個好人,我祝你幸福。”

“那我是不是該祝你和秦小姐幸福呢?”

承雲的肩膊微微抖動,“我和她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這又是為什麽?”碧妍努力抑制着悲痛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不用知道。”承雲冷淡道。

“好。我明白了。”碧妍凝眸看着他,承雲的眼睛卻是出奇的空洞。

“好。我走了。你快回人間去吧。好自為之。”碧妍說罷快步走出天偃臺,周圍的電閃雷鳴似乎絲毫影響不了她,她踩着草石,一面低聲抽泣,一面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暴雨無情地擊打她,然而她已是萬念俱灰。她一直走到山腳才停步。山南正是忘川,再往南就是溟海。哀莫大于心死。她伏在一塊大岩石上,任雨水穿過她的發髻。全身似乎已不能動彈,惟有不盡的淚雨。

若是落入溟海就不變成暗靈,若是沉入忘川就會灰飛煙滅。冥府流傳了千萬年的信條從來沒有這麽清晰過。碧妍擡起頭看了看天空中猙獰的閃電,一張臉被照得慘白。

“承雲,永別了。”碧妍沿着忘川向前走去。她無法恨他,要怨也只能怨相見太遲,陰陽兩隔。

碧妍……承雲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一種罪惡感湧上心頭。陰陽兩隔他不在乎,生死榮華他不在乎。可上天開了好大一個玩笑,原來一切努力都只是癡人說夢,可笑荒唐。

為什麽要告訴他真相呢?為什麽?!

雨紛紛揚揚地落,世間如此滄桑。碧妍落寞地走着,許多親人漸漸在腦海中憶起。眼看忘川水流變得越來越大,那個身影在山頭也變得越來越渺小。碧妍身子一震,心中卻清醒了。

十五的月亮是多麽美滿啊,可惜馬上就慘缺。我的生命恰若枯葉蝶,随風與落葉一齊埋葬。

她跳進河水中,嘴唇微啓,輕輕吟唱。

“瓊蕊秋聲黃,落葉滿庭殇。一春殘夢與相随,細水揉波無盡響。

幽恨幾生償,驚夢夜未央。花落有期情如霜,玉樓笙斷燈火廊。”

“碧妍!”承雲一驚,正看見碧妍跳入忘川。什麽都來不及想起,身子卻已奔向懸崖向忘川跳下。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那時碧妍微笑着,不正是這樣說的麽?忘川裏驚起一聲大浪,承雲朝碧妍游去。

一雙手,輕輕地捏住了他的衣袖。

若是從前,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攬住她,和她說最後的話。但是他猶豫了,他想起了那片記憶琉冰,想起了那些令他失望欲絕的事。

也正因他的猶豫,碧妍原本無力的手緩緩松開。她永遠地沉入了水中。

……

月色凄涼地醉,

最後一次回眸。

你的癡迷,我的執念,

都化作無言的悔。

月色泠泠地醉,

夢醒物是人非。

萬重山水,你曾陸經,

帶着若有若無的淚。

月色圓而又缺,

約定亘古未變。

上弦相愛,下弦絕決。

前世之債今生又欠。

……

碧妍,你知道嗎?我們前世……承雲閉上雙眼,身體瞬間被河水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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