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富貴

打發掉林婆子,姜采青心情不錯,加上布帛鋪送來了這個月的賬冊,前段時日收購的棉布已經脫手了,便越發高興起來。

陳掌櫃忙着出貨,忙得脫不開了,送賬冊來的小厮說,正是跟給鋪子供貨的布商合作,一位京城的客商,一位陝西的客商,便把這一個多月收購的棉布全要了去,貨款先付了七成,餘下三成約定下一筆貨過手之前結清。

這一來,不光緩解了現銀周轉的窘迫,也妥妥掙了一大筆利潤,果然像姜采青說的那樣,單是這一筆棉布,便抵得上店裏這個月零售的收益了,也不枉姜采青這段時日總為了現銀短缺犯難。

“陳掌櫃叫小的務必跟青娘子說,這生意果然能做,往後他就趕放開膽子收棉布了。”那小厮一臉興奮。能不興奮嗎,單單按現在看,這棉布生意做起來,布帛鋪子每年的收益就要翻番明帝國。鋪子裏收益好了,從上到下打賞也就多,用現代的話說,公司業績好,要加薪啦。

“陳掌櫃還說,等忙完了出貨,他便自己過來跟青娘子報賬,現銀也趕緊送些過來,這陣子青娘子給鋪裏撥了不少現銀,怕是手頭也緊了。”

“現銀先不必送來了,這生意還要往大了做呢,留着鋪子裏周轉。我就算手頭緊些,倒也不至于沒銀子買米。”看那小厮激動興奮的樣子,姜采青不禁好笑,便叫花羅給他抓把果子吃。

花羅随手端了桌上一碟糖蓮子給他,把那小厮樂的,扯起衣襟下擺,把那碟子往裏頭一倒,嘴裏說:“青娘子賞的,小的帶回去給爹娘嘗嘗。”竟兜着衣襟興沖沖跑了。

既然高興,姜采青便決定要慶祝一下。怎的慶祝呢,當然是好好吃一頓了。她一時來了興致,便決定到廚房去一趟——平日很少吃豬肉,偏她還怪想念的。羊肉再香,總不是豬肉的味道。

這富貴人家不大吃豬肉,不是因為這時候的人還沒學會閹豬嗎,那肉總有些腥膻味兒,“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可是人家東坡先生就能炖出好吃的東坡肉來,這裏頭,就是調料和火候的學問了。

姜采青吃倒是在行的,可這東坡肉她自己哪裏做過?只大體記得一句“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時他自美”,心裏揣摩着,要放足調料,小火慢慢炖,炖得肉酥軟爛應該就差不多了。這古代會用哪些調料不太清楚,不過天然的桂皮八角、花椒大料,應該都是有的吧。

魏媽媽聽她起說炖肉,便笑道:“不就是要去除豬肉那腥臊味兒嗎,老奴興許能試試。原先在裴府,三爺和六爺都愛吃炖鹿肉,那鹿肉可不味兒重麽,府裏廚房便格外用心,炖的酥爛噴香,法子老奴也知道的。”

于是姜采青便帶了魏媽媽和花羅,還領着福月,一起殺去廚房。翠绮黏糊糊地倒想跟着,叫姜采青眼睛一瞟,便讪讪地停了腳。

“可是,娘子,花羅她也去的……”

“誰教你笨!”花羅淡定瞥了翠绮一眼,一張小臉表情泛泛,那眼神卻分明帶着不屑,“昨兒那些個字,我可都學會了的。”

要說這翠绮聰明伶俐,偏就學認字兒不行,總比花羅慢上一截兒。可你要說她笨吧,她學算賬卻快得很,一塊肉兩條魚三斤青菜,幾兩幾分銀子,小嘴一磕算得門兒清——姜采青的結論是:偏科。大抵生活中就有那麽些人,哪哪都行,哪哪都精,可就是偏偏哪一樣死也不通竅。

于是乎,翠绮只好哀怨地進了隔壁小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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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大宅裏生活這麽久,姜采青還是頭一回到廚房來,大鍋小竈,砧板菜刀,倒也收拾得整齊幹淨。這時間離飯點還早,趙二家的正和兩個婆子忙着做點心,而柳媽媽則坐在一旁木凳上吃果子,是新炒好用來做點心的銀杏和花生仁兒。

一見姜采青進來,幾人頓時有些驚訝忙亂,趕緊過來見禮。柳媽媽更是以她這年紀少有的利落,從木凳上跳起來,殷勤笑道:“娘子安好。娘子今兒怎到廚房來了?仔細這地方腌臜。”

“柳媽媽又說笑,這家裏上下幾十口子,吃食都在這兒做呢,怎的就腌臜了!”花羅打趣了柳媽媽一句,趙二家的忙附和道:“就是就是,奴婢領着這廚房的差事,可不敢偷懶的,每日裏都要仔細打掃幾回。——娘子,您怎的來了?這地方煙熏火燎的!”

魏媽媽忙端了椅子來給姜采青坐下,魏媽媽便已經跟趙二家的吩咐完了,一時間切肉的切肉,剝蔥的剝蔥,廚房裏全都忙活起來。姜采青又囑咐了一句,既然要做,就多做一些,大鍋炖肉才好吃,給後院姨娘們各人送一碗去,叫下人們也分些吃。

“娘子嘗嘗這新炒的果子。”柳媽媽把大碟子裏炒好的銀杏和花生仁端過來,一邊表白自己:“趙二家的今兒要給娘子做個花生杏仁烘糕,正炒果子呢,叫老奴幫她嘗嘗火候的,娘子不知道,這火候若是不正好,這果子就炒的不香了。”

要說柳媽媽如今這小日子過的,數她自在,每日裏往姜采青跟前去兩回就算點卯,姜采青一般也不留她在跟前伺候,她無非跑跑腿說說話,做點針線活,無事就呆在廚房找趙二家的唠嗑兒,廚房裏唠嗑的茶水吃食自是不缺,也難怪她滿口的“我們青娘子”了。

魏媽媽果然有些心得,五花肉切做大大的四方塊,花椒大料拿擀面杖碾碎,先放進熱水裏仔細洗了兩遍,才放進大鍋裏,細松枝小火慢慢炖了起來,一樣樣地往裏頭放調料。姜采青如此一看,得,她還是等着吃吧,自己就不精,也沒什麽能技術指導的了。

“等到這肉炖好,可有的工夫了,娘子不如先回去歇着吧?要麽老奴就陪您出去走走散散?”柳媽媽道。

正在炖肉的魏媽媽聽了,便也笑道:“娘子就出去散散吧,這肉可當真要炖上兩三個時辰的。”

想想也是,姜采青便起身出了廚房的門,花羅領着福月自然也跟了出來,柳媽媽忙扶起姜采青手臂,扭頭對花羅說道:“花羅,你也去歇着吧,要不你就去跟福月玩兒去忙,娘子有我伺候,不必你跟來的,我跟娘子說說話呢。”

這柳媽媽搞什麽特務活動呢!姜采青不禁好笑,真有些好奇她又要說什麽了。花羅見姜采青沒反對,便也不在跟着,索性拉着福月轉身又回廚房去了。

“娘子知道麽?老奴剛才在前頭見着絹姨娘了。老奴還當她做什麽呢,娘子可知道她去見誰了?”柳媽媽一邊扶着姜采青,一邊湊近她,一臉神秘的表情,見姜采青興趣缺缺沒答話,便又說道:“竟是王奂生那厮來找她,兩人剛才就在外院倒座房裏見面呢。”

竟是在倒座房見面的,這絹姨娘還真是老實孩子!

這富家大宅的倒座房,差不多有點“傳達室”的意思,就在第一重大門樓子兩側,依着外院牆,一排溜兒北向的房舍,不光接待、通傳來訪賓客,也用來給門房、護院守夜住人。姜采青于是随口道:

“這事我知道的。你說的那王奂生,她娘家表哥麽?”

“娘家表哥?”柳媽媽鼻子裏唏了一聲,“她說是娘家表哥?哪裏是她什麽娘家表哥,那王奂生旁人不認得,老奴我還能不認得?從小老奴就認得,他是個石匠,小名就叫碾子的,原先跟他爹也在明河莊做活,他跟絹姨娘兩家根本不是親戚,哪來的什麽表哥?”

“不是親戚?”姜采青不禁追問道,心說若當真不是親戚,這人打着表哥的名頭來找絹姨娘,就有意思了。

“真不是親戚。”柳媽媽一臉保證,“娘子不知道,他爹娘原先從外鄉來的,跟何家壓根就沒有親戚。不光沒有親戚,他爹還曾托媒到何家求過親的,求的就是絹姨娘,不過何家沒答應,後來絹姨娘福氣大,卻成了張家的姨娘。”

這樣啊,姜采青來了興致,便又問了一句:“這個王奂生,如今還住在明河莊?”

“搬走了,他爹病死以後,聽說他跟人上山采石,便搬到山上去了,有時采石沒活計,也會來莊子上傭工仙界贏家。”柳媽媽說着越發壓低聲音,道:“娘子你說,這兩人不親不故,原先還提過親的,他一個外男,跑來找絹姨娘做什麽!以老奴看,絹姨娘前日回娘家探病就不太對勁,她娘不過是風寒,百姓人家沒那麽嬌貴,多喝幾碗姜湯也就過去了,竟還非得要回去探病,怎的她一回去,這王奂生跟着就找來了?”

“總歸是有事吧,絹姨娘做事自有分寸,她是這家裏的姨娘,她的事情,你一個下人就別瞎操心了。”姜采青斥道,心下卻暗暗打了個記號。

魏媽媽的炖肉炖得當真不錯,雖不是現代吃過的東坡肉的味道,但用足了大料,尤其加了重重的醬和上好的燒酒,掩去了豬肉的腥臊味,五花肉塊炖得酥軟透爛,入口即化,足以慰藉姜采青的“思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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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奂生來找絹姨娘的事情,姜采青也沒再過問,橫豎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當中隔了兩天,絹姨娘兩個嫂子又上門來了。絹姨娘得了姜采青的允許,便把兩個嫂子帶進了自己屋裏。

打從上回聽柳媽媽八卦這何家人,姜采青心裏有些不喜,再說身份有別,只她兩個嫂子來了,姜采青便也沒理會,自然更不打算見的了。而魏媽媽跟絹姨娘在東廂房挨門住着,領了福月從屋裏出來,本想往姜采青屋裏去的,無意間竟聽了些該聽不該聽的混話。

只聽絹姨娘屋裏一個聲音說道:“妹妹,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你再看看你這床,你這床上,你看看你這鋪的蓋的,這樣富貴日子,旁人求還求不來呢,你還真舍得改嫁?你如今也不用伺候男人,也不用伺候他正頭娘子,好好的富貴日子過着,你就該安心守着,偏要去想什麽改嫁,倒說你真傻還是假傻?”

“你不念自己倒也罷了,好歹顧念娘家一些吧?咱這一大家子,這幾年可都靠着張家,日子才好過些。張家這樣的恩情,你竟想着改嫁那個王奂生,當真是忘恩負義!他王奂生一個石匠,他有什麽好?你若真跟了他,沒了這張家的財勢,往後不說貼補爹娘了,只怕你自己都吃不飽,眼看公婆和你那些個侄兒餓死,你還真狠得下心?爹娘當真白養了你!”

只聽見她兩個嫂子輪番說這些話,竟是百般勸絹姨娘安心守寡的,甚至守寡沒了大娘子管束,接濟娘家倒方便了——她其中一個嫂子說的。

魏媽媽原先哪裏見過這樣粗鄙無恥的村婦?她見過的那些貴家夫人和貴女,即便內裏心腸再惡毒,卻也端着一副僞善的面孔,還真沒見過這樣直白的,因此略略聽了幾句,便搖頭連連嘆氣。正打算走開,耳邊終于聽見絹姨娘吶吶開口道:“家裏的日子,如今也不是過不下去,前陣子我回家去,跟娘說了,娘她也同意了的……”

“婆婆也是當時糊塗,這會子早明白過來了。你也不想想,若是沒有公婆的話,我們兩個,今日如何能來找你?那窮日子你也不是沒過過,你且看看你大姐,她自己窮就罷了,倒時常拖累娘家,前兒還帶了好幾個孩子來賴着吃喝,你看看你這吃的穿的,若當真跟了那個石匠,往後爹娘還能指望你什麽?你可莫要再糊塗了。”

魏媽媽又站了站,竟沒聽見絹姨娘再說話,當下連連搖頭嘆氣,推開自己屋子的門,想了想,便又重重地關上,轉身仍舊去姜采青的西耳房。

關門聲叫絹姨娘屋裏聽得一驚,說話聲停了停,絹姨娘的大嫂子伸頭看見魏媽媽背影,穿一件秋香色織花緞敞襟褙子,發髻上插着如意頭螺紋銀長簪,她大嫂子竟指着魏媽媽感慨道:“你看看,這富貴人家做使傭人的,都比咱們莊頭家娘子穿得好,這樣的好日子,妹妹你可莫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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