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日輪16
範倫丁在太陽落山前見到了黎鴻。
她身上裹着利昂的深色披風,戴上了兜帽之後近乎整個人都要被藏起,根本看不出這鬥篷下到底是誰。
範倫丁笑嘻嘻地從利昂信任的家仆手中接過了她的行李,忍不住掀起一角帽檐确認了她黃金色的瞳孔。這還不夠,範倫丁甚至盯着黎鴻那雙眼睛看了一會兒,直看得黎鴻有些發毛,方才确認道:“嗯,沒錯,是我們的蕾歐娜。”
黎鴻聞言慢吞吞地回答:“一眼不就該看出來了嗎?”
範倫丁道:“不是啊,現在形勢複雜,有人用藥劑僞裝你也不奇怪。我既然答應了長官要保證你的安全,自然不能帶走一個假的。”
黎鴻瞅眼他:“既然能改變外貌,你又怎麽認出我?”
範倫丁将她扶上了馬,笑嘻嘻回頭道:“認得出啊,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他們的靈魂。”
說着,黎鴻竟然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範倫丁微微笑着,對黎鴻道:“所以我才會從一開始就認為你是無辜的——我看人慣來很準。”
黎鴻一時語塞。她在心裏問天審:“他的話是什麽意思?眼睛有什麽問題嗎?”
天審懶懶道:“你不是從不相信我們這種‘牛鬼蛇神’嗎,我和你解釋你也未必聽得懂。”
黎鴻:“哦,你不解釋怎麽就知道我不能聽懂呢?”
天審:“……眼睛是離靈魂最近的地方。”
黎鴻:“???”她一臉茫然:“啥?”
天審:“你看!我說了我就算解釋你也不聽!”
黎鴻忍不住笑了,她道:“我懂,你是想說眼睛是心靈之窗,透過眼睛能看見一個人的靈魂,而靈魂是獨一無二、無可仿制的對嗎?”黎鴻淡淡道:“長相可以複制,性格也能夠模仿,但唯有靈魂——是一個人此生、此滅的最本質。正如世界上絕不會存在完全相同的兩片葉子。”
天審驚訝:“你……懂得還蠻多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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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鴻:“嗯,官方說法這叫做‘世界的統一性與多樣性’,唯物辯證法必考的考點之一。”
天審:“……”
黎鴻安慰道:“不過既然這個世界已經存在巫師了,能看見靈魂估計也不稀奇。”
天審冷漠:“謝謝你啊。”
并不将範倫丁的說法放在心上的黎鴻跟着他快馬加鞭往密林趕去。
說實話,黎鴻是有些擔心利昂的。如果利所言為真,那麽教皇對于日輪絕對是勢在必得,而教皇是利昂在教廷最大的依仗,他如今公然違逆教皇的命令放走了她,恐怕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
範倫丁知道她擔心的事後,忍不住哈哈一笑:“蕾歐娜,長官除了是聖殿騎士長,還是格裏菲茲公爵啊?只要教廷不是真的想和克雷吉開戰,他最多便是丢了聖職,算不上大事。”
黎鴻難以理解:“……丢了聖職,不算大事?”
範倫丁一邊将串好的蘋果翻了個面烤,一邊瞥了黎鴻的發髻一眼,嘀咕着:“以前估計算是大事,現在不算了吧……我看他也不打算接着幹了。”
黎鴻:“?”
她湊近了點:“你剛才說什麽,我聽不太清。”
若在以前,她這麽靠近範倫丁,範倫丁只會笑嘻嘻地問她怎麽了,可這次她不過湊近了一點,便被範倫丁堅定的攔在了一臂之外。
這名騎士嚴肅道:“蕾歐娜,我可不想被弓箭射穿膝蓋,看在我們一直是朋友的份上,別靠我這麽近。”
黎鴻:“???”
範倫丁見她一臉莫名其妙,心底如同被一百只貓在撓。他忍不住問:“長官送你走,什麽都沒和你說嗎?”
黎鴻想到這個就氣:“你難道不比我了解他嗎?會說就怪了!他只說事情結束了回來密林接我。”
範倫丁又看了看她發髻上別着的一枚珍珠發飾,忍不住問:“只說了這個?”
黎鴻想了想,補充道:“啊,還有一句。”
她在範倫丁略欣慰的眼神中說出了下一句——
“如果薇薇安做得東西實在太難吃,你就帶着範倫丁一起進密林吧。”黎鴻笑出了一口白牙,“原話。”
範倫丁:“???”我是不是跟了一個假的長官?
他深吸了一口氣:“沒了?”
黎鴻:“沒了。”
範倫丁不敢置信:“可他連這個都給了——”
黎鴻好奇:“給了什麽?”
範倫丁閉了嘴,問了半天也只肯說:“這個不行,這個我要是說了,長官肯定要怪我壞事的。我不能說。”
黎鴻見他不肯說,便也不強求,從自己的行李包中準确的找到了原本擱在梳妝臺的玻璃瓶,從中取出了兩顆晶瑩剔透的橘子糖,将其中一顆遞給了範倫丁,好心道:“吃糖嗎?利昂給的。”
範倫丁神色複雜,好半晌才道:“……我效忠了他快七年,他連一顆糖都沒給我過。”
黎鴻一時語塞,而後默默将糖果塞進了他的手心:“好了,現在有了。”
範倫丁盯着手裏的糖看了一會兒,而後丢進了嘴裏,含糊不清道:“怎麽感覺更凄慘了。”
黎鴻瞥了他一眼,也咬着糖含糊道:“你要和我比慘嗎?”
範倫丁看了看她,想了想克雷吉現在的情景,和利昂格裏菲茲告訴他的大致真相,頓時真心實意道:“你比較慘。”
黎鴻:“……”你不回答我也是可以的。
兩人玩密林而去的前七天都很順利,以至于範倫丁認為聖女和林恩的注意力此刻應該都被利昂牽制在了帝都,從而無暇他顧。便也放下些心來,在進入最後一處城鎮時,帶着極盡疲憊的黎鴻去了旅館,打算稍作休整。
事實上,範倫丁仍是低估了林恩。低估了這位曾與利昂共同争奪騎士長之位的強大騎士。
在進入旅館的那一刻,範倫丁便察覺到了氛圍不對。
他看人很準,并且也一直非常信賴自己的直覺。
黎鴻揉着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便被範倫丁抓住了手腕轉身便跑。黎鴻一個激靈,立刻明白恐怕出事了,連忙戴上了自己的兜帽,跟在範倫丁身後拔腿就跑——甚至連馬都來不及重新騎上。
可他們卻仍舊沒能跑出去。
小鎮上原本的居民忽然間便被藏在各處的聖殿騎士所替代,黑甲的騎士策馬立于兩人的最前方,手執長槍,如同一座無法橫越的高山!
但對于範倫丁而言,這世上除了利昂格裏菲茲外,絕不存在任何無法翻越的大山。
于是他松開了抓住黎鴻的手,握上了自己的劍柄,連同他慣來嬉笑的表情也在看清了來人後一瞬凝肅。黎鴻注意到了範倫丁的緊張,只擡頭看了一眼,便認出來來人。
林恩梅瑞狄斯。
他怎麽會在這裏!?
事實上這個問題也是範倫丁想要問的。他相信利昂的能力,既然利昂下了決心要保護黎鴻,便不可能放任林恩這樣要命的角色離開王都前來截殺他們。除非——
除非“林恩梅瑞狄斯”并沒有離開王都。換句話說,此刻的王都裏,依然有着一位披着“林恩梅瑞狄斯”外表的槍騎士陪伴聖女左右。
範倫丁猛然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他盯住林恩,嘿笑了一聲:“是我們小看你了,驕傲的梅瑞狄斯閣下竟然會允許別人使用藥劑僞裝成自己的模樣陪伴在聖女身邊,想來此刻你的內心一定很不好受吧?”
他咧開嘴角,一字一頓:“是不是恨不得立刻回到王都,最好殺了那個可憐地、只是聽你命令行事的無辜騎士?”
林恩冷漠地看着馬下的範倫丁,槍尖微擡:“閉嘴範倫丁,你還沒有質問我的資格。”
範倫丁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哈”了一聲:“誰和你說的?真要論到資格,你這個貧民窟爬出來的家夥可沒資格和未來的伯克伯爵說話。”
黎鴻聞言有些驚訝,在她的認知裏範倫丁從不是個在乎階級身份的人,他這話說得太過刻意了,刻意的讓黎鴻有些心憂——鈎這麽直,林恩會咬嗎?
事實證明,鈎不彎,願者上鈎就行。
出生似乎是林恩梅瑞狄斯永遠都越不過去的坎,他聞言大怒,竟是忘記了聖殿騎士的教條,一槍向他刺來!
範倫丁見他先出了手,雙眼發亮,哈哈笑道:“你們都看見了,是他先動的手,到時候可別說我違規在先!”
說罷,他一劍迎了上去!
槍尖與劍刃擦出尖銳的火花,馬上的黑騎士壓住了範倫丁的劍勢,冷笑道:“放心,你根本沒有機會登上審判庭。”
範倫丁的眼神漸漸變了。
他低低對黎鴻道:“快跑,哪怕只是到了密林能感知的地方——”
黎鴻咬了咬牙,看了看小鎮周圍呈包圍态勢的十幾名聖殿騎士搖了搖頭:“不行,看起來他們是下了狠心要抓住我們。”
“不,有機會。”範倫丁看着她認真道,“梅瑞狄斯雖然擁有很大的權利,但聖殿騎士長畢竟是長官,這些騎士終究還是顧忌着長官的,他們并不敢真正動你。你只管跑,而我只要殺了林恩,一切就都結束了。”
黎鴻盯着他,問:“我上次忘了問你,你劍術第一,那這第一的劍術比上第一的槍術,誰贏誰負?”
範倫丁眨了眨眼,笑道:“不知道。”
黎鴻嘆了口氣:“你贏不了。”
範倫丁苦笑:“你對我有點信心,好歹我是伯克伯爵的獨子,梅瑞狄斯怎麽着也得顧忌我的父親,不敢真正殺了——”
“在你刺激他前或許,現在我看他恨不得把我們倆都殺了。”
過了好半晌,黎鴻才道:“唉,早知道不休息了。像利昂那樣工作狂一下,原來也是有好處的。”
範倫丁忍不住被她逗笑:“喂喂,他可是真的想殺了我們。”
黎鴻:“我們也是真的想活命啊?”
範倫丁看了看林恩,又看了看黎鴻:“你放心,你會活着的。”
黎鴻微微笑了:“你也會活着的。你才效忠了七年,至少要奉獻個二十年,多賺幾顆糖吧?”
黎鴻在心裏問天審:“‘日輪’有什麽能力嗎?就好像聖女能織結界。”
天審:“有啊,她能招龍,還能令萬物複蘇。不過這些都要經過訓練,而你——”
黎鴻打斷了天審:“沒事,我學習能力強,可以現學。招龍緩一緩,來來來先教我個能裝逼的。”
天審:“日輪并不能……算了,我教你別的吧。反正以‘日輪’的力量,應該能用出來。”
黎鴻點了點頭,按照天審說得去做。有着常儀與木之桃的經歷作為基礎,她在嘗試天審教她方法的時候顯得游刃有餘,甚至覺着熟悉。
原本已經做好了死戰準備範倫丁看見了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一幕。
此刻明明已近黃昏,紅色的晚霞在天邊火燒火燎。但在下一刻,他們似乎聽見了某種鳥類的啼鳴聲,這聲音清脆悅耳,似以春天最嫩的那一片竹葉吹出的聲音,又像是夏日第一滴朝露墜入池塘。
原本已經消沉的太陽在陡然間爆發出了比夏日正午還要燦爛的日光!從晚霞盡頭,從日輪處——爆發出了極亮、極熱烈的金芒!
這樣刺目的光線令人所有人都睜不開眼,林恩逼迫自己強行睜開眼睛,卻看見了最不想看看見的東西。
枯樹生花,絕處逢生。
這是最為純粹、最為光明的力量,任憑誰也無法說出“邪惡”這樣的判斷。
這太陽太過熾熱,太過耀目,以至于照亮了圍繞着克裏斯帝的三大帝國,照亮了克雷吉昏暗的教堂。這金色的光線像是一把啐了劇毒的利刃,深深插進了端坐于教堂內的聖女。
她像是再也接受不了這樣的光線,歇裏斯底地命令高呼着“神跡”的修女們立刻關上窗戶!
“門也給我關上,我不要看見這種東西,讓它消失!!”
可光線要如何消失呢,即使關上了窗,它仍會穿透彩繪的玻璃。即使拉上了厚重的布簾,它仍會透過細微的一角掙紮而出。
即使你閉上眼,它也依然存在于你的眼前。
黎鴻睜開了眼。
她整個人都在發着光。所有的聖殿騎士終于反應過來,無論聖女是何等命令,擁有光明之人都絕不會是“邪惡的女巫”。聖殿騎士裏大多都是聰明人,到了這時候,差不多也清楚這件事恐怕是一件教廷內部的争鬥。既然争鬥沒有結果,他們也大可不必去趟這趟渾水。
不知是那位騎士帶了頭,聖殿騎士們一一向黎鴻單膝下跪,低下了頭顱。
他們口稱:“聖者。”
在這樣的情況下,林恩若想殺了她,便只能連在場所有的聖殿騎士以及三大帝國全部見到了這陣光的人,都殺死。
但他做不到,或許他能殺了這裏的聖殿騎士,屠了這一陣。但他必将受到诘難,他受到诘難無妨,聖女必将也會因此受到牽連——因為他是只聽從聖女命令的騎士。
林恩的表情難看極了。
如今站着的便只有範倫丁和騎在馬上的林恩。範倫丁效忠了利昂,按理說,不必向黎鴻屈膝,但他想了想仍舊是單膝跪地,沖黎鴻比了個拇指,滿臉都寫上了“這個逼裝得漂亮”。
雖然如此,但範倫丁臉上的表情也沒能變得舒緩。黎鴻也是一樣。
因為他們知道,林恩在抓住他們的一刻,這一局他們就已經輸了。剛才的做法不過是臨死一搏,将立即死刑緩成緩期罷了。
無論如何,黎鴻是去不了密林了。如今能搏回最好的出路,便是重回克雷吉王都——至少利昂和克雷吉皇帝夫婦,都是他們這邊的人。
果然,林恩開口道:“原來是流落在外的聖者,看來教廷的裁決是一場誤會。”
林恩死死地盯着她,看起來恨不得生啖她的肉。
槍騎士道:“即是聖者,便随我去一見聖女吧。”他微微眯起眼睛,“這将是你畢生的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