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後悠悠走來,伸手将三株果喂給蠱雕,額頭抵在它臉畔,溫柔道:“到底還是你的法子靈,吞了神女,便是殺不死她,也可困她個許多年。此刻,我已聽你話阻了叢極淵那人神兩界的通口處,神族仙界一時半也感知不到我們的氣息了。”

“簡直異想天開!”半空中,白袍少年踏着層層魚鱗雲怒氣而來,“是本座太縱容你了嗎,你在羲臨國土之內無法無天也就罷了,如今連本座都幹诓騙,還敢伸手到洪莽源?還不速讓這孽畜将阿禦放出來。”

“桑澤殿下,箭在弦上,鐵索橫江,你我都回不了頭了。何不與我賭一把,待我享夠這人間情愛,溫暖美麗,我自會向神女請罪。屆時你再來英雄救美豈不兩全。”

羲和明麗的臉上似悲似喜,良久,看着斂盡怒意的神君消失于天際,摩挲着蠱雕:“便是神又如何,但凡有了欲望,與人又有何異?”

☆、往生1

來來往往,期期艾艾,卻又徘徊無路。

禦遙看着眼前芸芸魂魄,在無數次找不到輪回後崩潰破裂,然後再轉瞬恢複,再繼續兜兜轉轉。如此往複,不得安寧。只是經過她時,都紛紛惶恐避讓。她斂盡了流桑花,彌漫出一絲凡人的氣息。很快那些魂魄向她湧來,卻沒有将她拖入其中,只是圍着她上下巡視,仿佛覺得不可思議。唯有一個魂魄自她出現,都不曾動過萬分,始終直挺挺的站在衆魂之外。

禦遙化出一把七賢古琴,以凡界之音前後奏了《吊殇》《撫靈》《羽釋》三曲,卻沒有絲毫作用。那些湧向她的魂魄在看了她片刻之後,依舊是一副跌跌撞撞的樣子,自顧自找着輪回的道路。

倒是那個一直站立不動的魂魄,此刻正顫悠悠飄過來,低着頭跪下,是一副恭謹模樣。

“還算是個有腦子的。”禦遙手下未停,只是換了一首《鎮磐》讓周遭安靜下來。

對面的魂魄擡起頭來,是個模樣清秀的女子,沙啞着嗓子,“能進的這蠱雕腹中,又魂魄俱全的想來不是神也是仙了。萬望神仙救我,救救這羲臨上下。”

“看你這虛弱程度,應是是比他們早些進來的吧。你倒是尚有神識,不像其他人般早已滅了心志。如此執念,确實多年未見了。”

“我的确是第一個被蠱雕果腹的。是那羲吝女王将我害成這樣。”

禦遙沒有說話,只是擡頭瞥了女子一眼,卻沒有讓她在說下去,“近日來,我聽了太多诳語,還是眼見為實吧。”

于是待《鎮磐》結束後換了一曲《往生》,只見得剛剛跪于地上的女子連帶着周遭衆魂魄都被引入了琴中,待魂魄引盡,随着奏出的縷縷往生曲,往生便如同一張巨大的畫卷,緩緩展現在眼前。

羲臨國自朔冰常陽山傷重沉睡,遂進入人治時代。傳至羲吝手中,當真已是千秋萬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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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位的是羲唯女王,羲吝之母。

随着一聲明亮的啼哭,床榻之上的女王終于得到喘息,疲憊卻又十分慰藉道:“快抱來讓我看看。”

然而接生的産婆卻猶豫着不敢上前,女王再三催促,終于看出一些端倪,命令道:“抱上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玉致可愛的嬰兒,眨着一雙水靈的大眼睛,一點鮮豔的紅唇微微蠕動,是讨食的樣子。

“是我的好孩子,長的這般好看,母後……”後面的話再也沒有說出來,羲唯定定地望着嬰兒的左臂,确切的說是半條左臂,小臂至手根本就沒有。她掀着襁褓的手僵硬着,眼中一片死寂。

羲臨王室古訓:凡嬰孩不健全,即為神棄者。祖宗不佑,天地不容。

陪侍在一旁的女相提醒道,“片刻十巫就會過來問候小公主,屆時斷不會容她性命。還是讓臣料理了吧,也不至于落了把柄過于被動。”話畢閉眼別過頭伸手掐上嬰兒的脖子。”

床榻的女王空洞着一雙眼睛,慢慢恢複了幾分神色,騰出一只手止住了女相,緩緩道:“總也是留着我的血,與我魂脈相連,送去望突泉吧。

女相頓時大驚,跪倒在地。

“去吧。”羲和揮手示意。

而後,羲唯昭告天下,産下死胎,雖不至于像生下不健兒那般需要母子俱死以謝萬民,終究須得付出代價。這個代價便是權利的旁落,從此王權歸于祭司殿,歷經數萬年,神權終于臨駕于王權之上。羲唯成了羲臨開國萬萬年以來第一個失了王權的女王,說是只是一個帝國的象征,是為一件擺設。

祭司殿更是以接生那日伺候女王不當為由,賜死了所有參與接生的侍女,包括當朝女相。

然而,退出政權中心的羲唯,并沒有別人想象的那般萎靡難過,她将更多的時間用來侍花弄草,玩石把玉。只是偶爾經過望突泉時,總是莫名放慢了腳步,又匆匆奔過,有一次還踉跄絆倒在地。

而祭司殿中,十巫收得了王權,雖已是風頭無量,卻也沒有徹底的放心。縱然權利在手,也終究名不正言不順。因為待十五年罪罰之後,女王尚有一次重飲玉壺井之水再結珠胎的機會,到時若生下公主,王權便将重歸于女王手中。而羲臨世代女王皆傳配日月麒麟,以此護身,誰也傷不了半分。

直到十年後,少祭司晚頌獨修結束,十巫開始各自相授。

一日,長老巫真帶着晚頌于祭司殿梧相閣學習禮法,侍茶的小侍女送上茶水,腳下一滑便将一桌的書籍潑了個濕透,吓得跪倒在地,連連求饒。

不同于先代各祭司因能探得神谕而自诩人間之神,一貫的冷若冰霜,拒人千裏。現任少祭司總以萬民為先,認為探得天道根本還是在于為民謀福,是故向來溫文親切,慈悲仁愛。

“不礙事,下去換身衣服,仔細自己燙傷。”

“奴婢謝過少祭司。”俯身在地的女孩滿懷感激,擡起頭謝恩。臺階之上的少祭司于她溫和輕笑,眼角微眨,是一副熟絡的樣子。

然而巫真在那見少女的那張臉時,全身血液上湧,竟是半天不能言語。此刻羲臨國闵城之內的羲唯女王,是他看着長大,最是熟悉不過。而眼前這個小小侍女,竟和她長了一張八九分相似的臉。

“你是哪個閣的,于此伺候多久了?”

“我……”祭司殿規矩,十巫從不與為奴者交談,唯恐沾染渾濁之氣。向來怯弱的女孩似乎不确定巫真是在她問話,又好像不知如何答起,只得哀哀求助少祭司。

“長老,這是阿泉,是我八歲那年在王宮望突泉畔帶回來了的。來此侍奉已經五年多年了。”

“胡說,望突泉是我羲臨聖地,非尋常人可以近的,一介幼女,如何莫名出現在那裏。”巫真走到女孩身側,上下打量,突然目光落在她左左手一截空空的袖管上。“這手?”

女孩有些害怕的後退,巫真一把攔住,掀開衣袖,看着半截手臂,仿若不行,“這……這竟是天生便不全的。”順勢搭上她右手心脈。時間一寸寸過去,巫真的臉色一分分白下去。

女孩被他兩臂膀都執着,掙紮不開,淚水簌簌而下。晚頌看着不像僅僅打翻茶水這般簡單,忙上前求情。

巫真棄了那斷臂,揮手示意晚頌住口。又重新測了一遍心脈,蒼白的臉上露出一股冷意,甩手扔下女孩。

“人當真是你帶回的”巫真開口問道。

“晚頌從不說謊,長老是知道的。”

“将前後之事一字不漏,講與我聽。”

“是。”晚頌看了一眼阿泉,眼中泛起好奇,而更多的是憂慮。這些年除了闵城王宮中的那位無權無勢卻又随時可能翻身的女王,實在沒有什麽值得長老如此震驚和上心的了。

記憶紛沓而來,于晚頌卻覺得是一件不錯的事。“我還記得,那日正是朱

卷國國王前來朝賀,我随巫彭老前去闵城王宮觀禮,後來長老被留下陪侍。我因尚未舉行祭祀接任禮,不得面見女王,一人徘徊于宮內。不意迷路誤闖聖地望突泉,驚動了護樹的蠱雕,原以為會成為其口中餐。卻不想千鈞一發之際,蠱雕調轉方向,竟是一個四五歲歲的幼女擲着三株果在引它。蠱雕食得果子,竟安靜了下來。趁着這安靜地片刻,我便帶此女逃離了望突泉。她無父無母,不知前事,我憐她孤苦,也感她救命之恩,便将她按在祭司殿外室伺候,阿泉此名也是我為她娶的。原是我憊懶,只因在望突泉相遇,便随便取了一個名字。”晚頌說完最後一句話,有些抱歉的看了看阿泉。眼淚朦胧的女孩低頭咬着嘴唇,瘦弱的肩膀有輕微的抖動。

“小小弱女,現身于望突泉,還不懼蠱雕。晚頌,你難道不覺奇怪。”巫真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女孩。

“幼時初見,并不覺奇怪,只覺得應帶她離開。若不是她,晚頌也許已經命葬于蠱雕之口;若不是晚頌,阿泉也可能再無來日。”少年立于殿中,眉間一派溫柔慈悲。

素衣簡衫的侍女,眼中聚起層層感激之情。

“你不是十巫看好的祭司,卻偏偏是神谕所定的祭司,而我至今參不透神是何意。”巫真感概道:“如你所說,你兩已是兩清。阿泉再以侍婢身份留在祭司殿也不合适。”

“長老,阿泉從未……”

“讓阿泉與你同修禮法,以後你學什麽,她便學什麽。”巫真打斷均卓的話,轉身看向一臉茫然的女孩,“你不叫阿泉,你有名字,單名一個“吝”字。叫羲吝。”

“可是愛惜的惜,惜吝,重惜也。确實好名字,長老怎會知道?”

巫真沒有回答,也沒有糾正。而是一人走出了祭司殿,看着滿天雲卷雲舒,堂前花飛花謝,默默前行。

羲吝,音同惜吝,愛惜,難舍也。

這是十年前闵城王宮與祭司殿共同定下的名字。

如此,阿泉與晚頌一起跟随十巫學習。

巫真巫抵教授禮法,晚頌學祭司禮,阿泉學祭天安民禮。向來沉默的女孩難得出聲:“巫謝巫姑兩位長老授我六藝,教我品茶識花,算是陶我情操,開我眼界。這祭天又安民,阿泉實在惶恐。”晚頌在身側,聽得清楚明白,眉間憂色隐隐而重。長老卻只是淡定道:“讓你學,自是有用。”

巫禮巫鹹教授史典,晚頌背誦祭司殿歷任祭司生平,阿泉閱覽羲臨王國歷代女王功績,她難得有興趣,将現任女王羲唯的前半生多讀了兩遍。其中有一段是外界不為人知的秘辛,作為羲臨王國聖潔的象征,和為保持血統的純正,羲臨歷代女王必為處子之身,靠玉壺井之水繁衍後代。而羲唯女王竟然愛過一個異國男人,還失身與他。看到此節,尚未滿十歲的女孩或是還未知人事,并不覺得有多麽震驚,只是默默合上書本,“咯咯”發笑。

巫即巫朌教授占蔔,晚頌學陰陽術,阿泉學縱橫術。那時年幼,少年看着眼前純淨明麗的女孩,一直想測一測她的前世,看一看她的來生,到底是怎樣的靈魂才會凝聚出如此幹淨的雙眸,就是比之望突泉水也不遑多讓。卻因功力尚不純厚,始終未曾成功。

巫羅巫彭教授騎射武功,晚頌精修于劍術,阿泉卻沒什麽興趣,數年來連一匹馬也騎不好。巫羅長老震怒,少女出言安慰,“執劍馭馬者有晚頌,有您,有十巫,還有千千萬萬的将領和士兵,缺一個阿泉不算什麽。或許您可以教我執些別的。”話至此處,揚起脖子想了一會,玩笑道:“比如棋子。”

說這話時,少女已經十五歲,距離她被晚頌救回祭司殿已有十年,受十巫相教也近五年。許是朝夕相處的緣故,兩人面容裏竟有了六七分相似。只是氣韻上一個溫柔悲憫,一個清冷寡淡。

在她的及笄之禮,十巫送了她一份大禮,那是以祭司殿三寶之一的玉蓮藕雕琢成的一截左臂,五指潔白纖細,與她完整的右手沒有任何區別。唯一的女長老巫姑更是取自己精血,為她連接殘臂,從此她的血液與巫姑一族的血相融,行動上更是與常人無異。那日,晚頌第一次看見雙臂完整的阿卓,因是成年之禮,額前秀發皆被向後梳起,挽成一個飽滿的發髻,三千青絲與髻尾傾瀉下來。偶爾被風拂起,飄于耳畔。

“十巫之禮如此貴重,晚頌便借花獻佛,算為你錦上添花吧。”邊說便将一只打磨的晶瑩剔透的玉簪子端端正正簪如少女發髻。

師從十巫的年歲裏,阿卓也曾出去游歷,算是見過了天地。只是能被人這樣挂念和重視,她有一瞬間錯覺,感到歡悅。可也僅僅是一瞬,她撫摸着已于常人無異的左臂,持了恰到好處的分寸:“諸師如此厚愛,阿泉永世不忘。”而更多不在十巫面前的時候,她總是以自己之血卸下假臂,只是融進了巫姑的血卻無法再清除。

作者有話要說: 假日三更哈!

☆、往生2

三月後,晚頌提前繼任祭司。按理晚頌應于他二十歲行弱冠禮後,再任祭司位。但因現任祭司久病纏身,不理殿中事宜多年,加之晚頌各項禮儀課業學得出色,十巫便提出了此節。給早已無權的女王象征性遞了奏表,繞了一圈由祭司殿蓋上玺印,如此便定了下來。

羲唯在見到奏表時,神情冷淡且蔑視:“十巫如此迫不及待,卻也就這點手腕了。”

而在晚頌的祭司禮上,卻又溫和親切,只緩緩道,“果然是神選中的孩子,就是受教于十巫,也是出塵不染。”

對面向來禮儀周全,風度翩翩的少年,卻于此刻失了分寸,忘記了全部禮節,面前這個依舊保持着姣好容顏的女王,除了眉目間因經歷世事沉浮刻下的滄桑,其他根本與祭司殿中那個斷臂的少女沒有半分區別。

他如同一個玩偶,被人牽引着完成了接任禮。直至夜色已深,回祭司殿的一路上,他的眼前耳畔不斷浮現那個少女的斷臂,想起羲臨王國的古訓:凡嬰孩不健全,即為神棄者。祖宗不佑,天地不容。想起多年前巫真長老的話:“你不叫阿泉,你有名字,單名一個“吝”字。叫羲吝。”那時他從未想過是羲臨王國的國姓,他又怎麽能想到!然而這些年裏十巫對那個女孩看似傾囊相授,寵愛有加,竟不過是一場棋局罷了。他們都是早早曉了真相的人,他與阿泉,不過是神權和王權博弈中的兩顆棋子!

回到祭司殿的時刻,已是月上中天。那個斷臂的少女卻尚未入睡,只是站在梧相閣門前,正在期期而望,等他歸來。

“你還未歇息?”

“我若歇息了,不是讓你白跑這一趟?”少女垂眼看着“咕咕”翻騰的茶水,已有絲絲縷縷的清香沁鼻而來。

“你知道我要來,你在等我?”

“聽聞你今日表現不甚理想,可是為了什麽?”少女嘆口氣道:“若不是長老們不讓我出祭司殿,我定守在你身邊,絕不讓人笑話了你去。”邊說邊拂去第一遍茶水。

“無人笑話我,不過是太累了而已。”當真一臉倦色的少年,撫摸着女孩的斷臂,“這裏會不會感到痛?”

“傻瓜!”少女拂去第二遍茶水,見杯中新葉株株挺起,“我是天生殘疾,出世便斷臂,怎會痛!”

“夜色已深,早些歇息吧。”少年聲色疲憊。

女孩與他明眸淺笑,将茶水地上,“如此,我便走了。茶已沏好,喝一口便安歇吧。”

晚頌遞過茶,正要仰起脖子喝下去,卻被阿泉拂手拍下,“茶水尤燙,你急什麽!”話畢,連帶着整壺茶都被她順手帶走。

晚頌看着逐漸消失于夜色中少女,強壓了許久的情緒,終于爆發出來,他奔上去,于身後抱住女孩。那一刻仿佛天地都安靜,唯有從女孩手中滑落的陶瓷茶壺,跌成一地碎片,和着滾燙的茶水輕零零滑向遠方。

“阿泉,我們走吧。你若像我喜歡你一般喜歡我,我便娶你為妻。你若只是敬我為兄,我也可以把你當妹妹照顧一輩子。

離開這兒,我陪你一生,免你苦,免你傷,免你颠沛流離,無枝可依。”

雙肩微抖的少女,擡眼看着無邊夜色,是望不盡的黑暗。轉過頭來,卻是一派淡定從容“今日闵城王宮中的人,可是吓到兄長了?這般胡話!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能去哪?再者你我皆是父母遺棄之人,從出生便是颠沛流離無枝可依的命運。何談免傷免苦?更有甚者,下月你就要大婚了。巫謝長老家的女孩已經入主祭司殿月照樓,我已替你看過,當真國色無雙,并不委屈了你。”

“闵城王宮中的人?”晚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竟知道?你是何時知道的?”

“我一直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那樣該多好。”少女有一瞬的哀怨浮上眉間,或許是難得的說了這麽多話,聲音竟有些幹澀,“你且想想十巫讓我學的都是些什麽?當日可是巫真親口告知,我叫羲吝。羲乃國姓。吝從口,唯王女之名可用。只有你這個傻瓜,會覺得是珍惜之惜。今日見了王宮中的人,可是都明白了?”

“你今晚在此候我,就是想告訴我,你早已知道一切。”

“不,我是想告訴你,我讨厭他們讓你提早知道了這一切。”從未有過的戾氣在女孩眸中浮現。

“你……”晚頌怔在原地。

“兄長不要想太多,你自好好當你的祭司,安心完婚,他日有了孩子讓他叫我一聲姑母便很好。闵城王宮中的人和十巫若能讓我們這般度日,我便與他們彼此相安。”

“說到底,你就是要把我推向別人。”少年苦笑,從袖中拿出一瓶藥,看着她被水濺到的腳踝,“你也大了,我既是你兄長,總也不也能像兒時般随意替你抹藥擦傷。”

少女接過,于手中摩挲,轉身離開。一顆偌大的淚珠砸在地上,湮沒在黑夜裏。

她沒有告訴晚頌,與他青梅竹馬的這十年,因相救而相識,前五年受他庇護,雖是為奴者,偶爾受罰,卻不曾吃過大苦,她很滿足。後五年,與他結伴師從同宗,更是兄友妹恭,無論授業之人出于怎樣的目的,能在君側,她便欣慰。

她算準了所有人,卻唯獨算漏了這個最慈悲溫柔的男子。

三十三日後,晚頌大婚,從來相伴在側的侍女,卻沒了蹤影。到底除了祭司殿衆人,并無人知曉女孩的存在。此番又是

祭司大婚,自當無人會去理會。便是祭司本人也無意尋找。

倒是今日前來主婚的兩人,讓人不禁議論紛紛。左首是羲唯女王,右首是上任祭司恒廷。羲臨朝中皆知,距離此二人因政見向左,恒廷以病重退朝至今,兩人已有近二十年未曾見面了。只是誰會想到,恒廷退朝後的第五年,羲唯女王也因誕下死胎而退出朝野。世事當真讓人唏噓不已!

多年未見面的兩人,恒廷持着君子之風,又兼臣下之禮,先向羲唯問了安。羲唯保持着女王慣有的氣度,眉眼卻一絲都不曾望向他,只淡淡道:“久違了!”

吉時的鐘聲想起,一身大紅禮服的新娘緩緩走來。許是嚴妝重飾,新娘走的不甚自然,晚頌卻始終一臉和煦笑意,于紅毯高燭畔靜靜等待。拜君親的那一瞬,新娘的目光落在女王的面容上,久久不曾離去。

洞房之內,自是春光旖旎。少年的吻溫柔且熱烈,吻上那半截殘臂,眉眼間皆是不忍和疼惜。仰面的少女,望着百年好合的帳頂,眼中一片清冷,“兄長今日所為,他日能否不悔?”

“我不是你兄長,我是你夫君。”

“我只問你,能否不悔?”

“不管他日,世事如何,我絕不後悔。”少年直起身子,于牆角抽出佩劍,“如若言悔,便如此燭。”話畢,一截紅燭碎成兩段。

“喂我解藥!”少女的眼裏聚起一抹傲色,言語裏卻是歡喜的樣子,“今日你我洞房花燭,理該彼此纏綿,如此用藥控着我,委實不好看。”

床榻的男子,緊繃了數日的神經,此刻終于松弛下去,遞過解藥的瞬間眼前一片炫目。

已解了控制的女子,扶起晚頌,将他枕于自己的腿上,為他眉間輕柔,“這般李代桃僵,巫謝那邊又該如何解釋?”

“不要怕。我們是天賜的姻緣。那巫真家的女孩,早有中意之人,是她求了我的,她自會去解釋。說到底是你幫了她,不然如此棄義逃婚,巫謝阖族必得已死謝了祭司殿。”

“哦,罪名竟這般大?”床榻之上的女子合眼輕笑。“那倘若她不求你,或者她早已鐘情與你,你又當如何?”

年輕的祭司坐起身來,伸手撫上女子的面龐,将她擁進懷中,良久才道,“阿泉,我真的不知道若如你所說那般我會怎樣。畢竟你曾拒絕了我,畢竟那樣會傷害另外一個無辜的女孩。所以我說這是天意,天意沒有讓她愛上我,天意讓我娶你。”

女子睜開雙眼,眸中冷色依舊。

這世間,何人不辜!

索性巫謝家的女孩自小養在深閨,幾乎無人認識。權利又握在十巫手中,此番變化巫謝自咽苦果,對外宣稱阿泉是他族中女孩,算作了斷。

卻不料,還未過月,那個棄婚私奔的少女卻回來了。阿泉在祭司殿正門口遇見她時,她正與門口守衛争執不休。

“參見夫人。”侍衛見過阿泉,轉而又喝道:”休得胡說,這位才是巫謝長老家中的千金,如今的祭司夫人。”

“你——你不是阿泉嗎?我在月照樓中見過你。”

“你當日所見之人确是阿泉,但此刻所見也确是祭司夫人。”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我要見祭司大人,他不會不管我的。”

“你若執意要見,便随我來吧。”

月照樓中還是往昔情景,俨然自這個少女走後,再也無人進來過。

“這和我當日入住時還是一樣光景,定是祭司大人還在等我,不容別人進來糟蹋了。”

“你們自小便定下的姻緣,晚頌倒确實放在心上,等着有一天長輩們擡上日程,便娶了你進祭司殿。”阿泉徑自坐下,晃了晃茶壺,才想起壺中無水,笑了笑放下。“你叫靈韻是吧?”

“對,天生靈性氣韻長存的意思。”

“名字不錯,巫謝擅長的便是這些風月騷雅。只是可惜了!”

“你在說什麽,族長名諱也是你随意叫喚的!祭司大人呢,他到底在哪裏?”

“你看你,一聲祭司大人比之我一聲晚頌可是親疏已分?祭司大人我都直呼名諱,何況巫謝?”你見不到晚頌了,“想要說的話,講給我聽也是一樣的。因為都不能如你所願。”

“你……沒見到晚頌我什麽也……”

只聽“啪”的一聲,是極其清脆的耳光聲,靈韻被震得有點發懵,這十七年來一直是族中的明珠,被精心呵護,別說打連罵都不曾挨過半句。回過神來時,左半邊臉已是火辣辣一片紅腫起來。“你,竟敢打我?你可知我是堂堂……”

“你是堂堂什麽?”阿泉走近一步,眉梢帶了一抹笑意,眼裏卻是冷色漸重,明明比對方還小兩歲,氣勢上卻是萬分的逼人。“我是提醒你出口要有分寸。你記得,在這祭司殿中,我直呼巫謝不算什麽,但你若想叫聲晚頌,卻是萬萬不能。”說話間,伸出手輕輕的撫摸對方留着她指印的臉頰,一直輕撫到下巴,用三根手指擡起,“你不就是想說,沒見到晚頌你什麽都不會說嗎?不用你說,我替你說。你無非就想求晚頌收留你,想着我不過是個李代桃僵的侍女,以你的出身只要晚頌留下你,這祭司夫人之位早晚是你的。對嗎?”阿泉甩開了她,連嘴角都彎起一絲笑意。卻沒有留給對方半分喘息的機會。“我還知道,你不敢去找巫謝,因為你根本回不去。依着巫謝的性子,你棄婚私逃已是死罪,如今被棄又歸,如此不義不貞,就是一死都不會給你痛快。你于祭司殿求救,無外乎想着晚頌悲天憫人的性子,會救你一救。怎麽,仁慈悲憫就合該放你做出這種不知廉恥之事?就合該容你來回反複,留你一席之地?

靈韻看着阿泉眼中逐漸聚起的狠厲之色,咬着唇極力控制自己的恐懼:“你……你一個小小侍女,左右晚……祭司大人做主,還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阿泉嘆了口氣,斂盡眸中厲色,“我曾告訴晚頌,你姿容絕麗,與他很是般配。我還請他日後與你有了孩子,認我做姑母。我只盼着晚頌平安喜樂。愛屋及烏啊,他身邊的人,比如你,比如你們的孩子,我都會一樣的愛護。他聽了我的話,已經定了心要娶你。可你呢,你做了什麽?你又讓他做了什麽?你一個有了意中人要私奔,讓他覺得是上天給他的機會,可以如願娶我。他要娶我,我是多麽開心啊,那麽好的男子,要娶我為妻,做我的夫君。可是,我們怎麽可以結為夫妻,我們是有着共同血脈的親兄妹?”最後的一句話,阿泉扯着靈韻幾乎瘋癫着吼出來。

“你……你說什麽?”被甩倒在地的女孩震驚到了極點。

“我說,晚頌,你口中的祭司大人,他是我親哥哥。”阿泉仿佛被抽光了力氣,又好似多年壓抑的情緒得到了發洩,她也委頓在地上,爬到靈韻對面,握上她的雙肩,眼裏仿佛要泣出鮮血,雙唇更是止不住顫抖,“你可知我反反複複告誡了自己多少年,才和晚頌保持着可親不可近的适當距離?我又是盼了多少年,終于等到他可以娶親成家平安走出棋局的這一刻?我一生唯一一點想要守護的東西,我生命裏唯一的一點點光亮,就因為你這千金小姐的任性肆意,瞬間破滅!”

“我……我……不關……”

“說到底,根本不在你。”阿泉推開早已吓得魂飛魄散的靈韻,抹淨了臉上的淚水,“但是如果不是因為你,今日的我和他日的晚頌,痛苦便會少一些。”

“不關我的事,不關我的事……”終究是巫謝一族教導出來的人,靈韻突然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對面這個女子什麽都和她說了,定是不會放過她。

她撲向阿泉,右手于左手食指的碎玉蓮花戒中抽出絞魂絲,速度極快,拂袖間便是阿泉看着來勢已退出一丈,到底還是被她割破了脖頸皮肉。

一擊即中的女孩,松了口氣,恢複了一點鎮定,言語自負:“絞魂絲是我巫謝一族的防身武器,亦是必殺技。絞魂絲之所以叫絞魂絲,是因為被銀絲割傷之人,會流血不止,不死不休。死後三魂更是被收入戒指中,以此提升執戒之人的修為。我雖修為尚淺,只傷了你皮肉,但傷在你頸間,同樣會血流不止。

“是嗎?”阿泉摸着滲出的顆顆血珠,“怕是要讓你失望了。”

靈韻睜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你……傷口……傷口竟然自愈了!你……”

“其實想想也确實不能全部怪你。”阿泉甩了甩手上殘血,恢複了一貫的溫言細語,面容上已無任何情緒波瀾。“可是怪我嗎,誰會自己怪自己?怪晚頌嗎?他做什麽我都不會怪他的。所以此中代價,只得勞你擔一擔了!”

她伸出血紅的手掌,将靈韻一把牽引過來,“我沒殺過人,也不知殺人後該如何處置。容我想想,給你找個好去處。”

靈韻又驚又恐,但被阿泉捏住了脖子,根本說不出一個字,只得不停搖頭。

“你明明已經不在局中,便是一人漂泊,或許孤單冷清,但總也是自由天地,潇灑來去。”阿泉的眼中浮上一絲憧憬,又厲道:“你若不貪念祭司夫人這一位置,不貪圖祭司殿看似風光的日子……罷了,哪來這麽多如果。”邊說邊将已經暈倒的女子扔于地上,兩指輕點,封了其穴道。

月照樓正門關閉時,她想起片刻前那個女子說的話。

“這和我當日入住時還是一樣光景,定是祭司大人還在等我,不容別人進來糟蹋了”

她正了正衣襟,想起新婚的第二日,晚頌對早已後在門外的月照樓管侍吩咐道:“關閉月照樓,從此來梧相閣侍候。”

“祭司大人,這不合禮數,歷代祭司夫人都需入住月照樓,月照樓更是祭司夫人獨修之處。”

“沒有什麽不合禮數的,自今日起,夫人只住在梧相閣,即便獨修也在此地。”

“這……”

“若非要個理由,便是我不想與自己的妻子分開的太遠。如日下之影,有我之處,必有她在。”話音落下時,年輕的祭司擡眼望着兩重薄薄的帷幔後梳妝的背影。仿佛心有靈犀,妝成的新婦轉過頭來,于他相知而笑。

☆、往生3

晚頌與阿泉新婚滿月,按理應前往闵城王宮受女王接見,叩謝天恩。因各中緣由,晚頌謝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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