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了前來迎接的使者。使者躊躇不定,既不敢得罪此時正炙手可熱的祭司大人,又不敢就這般回去複命。徘徊猶豫間,只聽一個聲音泠泠想起:“罷了,且不論禮數,就當重溫一下你我兒時初見之地,也該去看一看。”從內室走出來的祭司夫人,持了溫柔如水的笑意,雖是解了使者之圍,卻看也不曾看他,只留給一個清冷瘦削的側面。
翌日,阿泉與馬車中撫着面上白紗,玩笑道:“如此觐見女王,怕是不合禮數吧。”
晚頌握着她的手,“你為何執意要來此?”
“我也不知,許是因為九月九将近,十五年之期将至,我想看看她會怎樣高興和急切?”
“阿泉,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即便女王再度受孕,降下新主。我們自過我們的日子,他日我們有了孩子,可以看着他們長大,承歡膝下,不也很好嗎?”
“你說我們會有這樣的一天嗎?十巫為何在看見我容貌後,傾心相授?又為何違背祖制讓你尚未戴冠便接任祭司位?不過是想控着你、借着我,讓權力永遠名正言順地握在他們手中。”阿泉扯下面紗,“何況我也想看一看,若羲唯女王看見我,是何反應?不過想來如今我雙臂健全,她也不會有什麽懷疑?”
“無論你想怎樣,我總歸陪你便是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遭父母遺棄,無人愛護,也不算什麽。可是我從出生便遭算計,不過是他人手中的一個工具,便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只是未曾想,得你如此愛惜,也不枉來人世走這一遭了。”
晚頌輕撫着枕頭在自己肩上的阿泉,笑意正暖。
沒有了玺印的女王,上不了雍禾正殿,只得在自己的寝宮接見。她看着跪于下首的女子緩緩擡起頭,待看清全部面容,頓時變了臉色,端着茶盞的手不禁一抖,推開上來伺候的侍女,直徑奔至阿泉處,确認她雙臂無恙,才喘出一口氣,客氣地笑了笑:“夫人這雙眉眼,倒于本宮有幾分相似。”
“能與女王有幾分相似,許是你我前世的緣分。”
然而,滿殿垂手而立的侍女、管侍,但凡見過這兩張臉的人,都能看出,這根本不是幾分相似,除去歲月的痕跡,俨然是一副模子刻出來的。
當夜,女王留了阿泉在寝宮品茗夜話。十巫聞言,由着巫謝和巫姑進宮陪侍。月上中天時,不勝酒力的晚頌昏醉過去,巫謝便陪同一起歇下。巫姑繼續留下相陪。
踏着月光,三人漫步而行,巫姑向女王講述阿泉在祭司殿的日子,為奴,學藝,出嫁。
女王看着身邊一臉溫順,笑意淺淺的女孩,道:“如此,阿泉和晚頌,都是十巫□□養育的,着實不易。辛苦了!”
“陛下客氣了,十巫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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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只聽得風聲飒飒,泉水叮咚。阿泉聞聲望去,朗朗開口:“想來這便是傳說中的羲臨聖地,望突泉吧!”
女王和巫姑驀然一驚,身後一種随侍也不禁惶惶不安,簌簌發抖。
“怎麽來了這個地方?”巫姑不明所以。“趁如今尚未驚動蠱雕,我們緩緩而撤吧。”巫姑擅長六藝和控人心志,于禦敵上卻只有一點自保的功力,沒有半分攻擊力。
“方才長老講了那麽許多,卻不知這是我與晚頌的相識之地。十年前,我便是在此處遇見的晚頌。”
“阿泉,休得胡說!”巫姑瞪了一眼。
“我怎麽是胡說,難道不是因為巫真長老告知了您,您才授我六藝的嗎?”這話是對巫姑說的,可是說話的女子卻對着一臉驚愕的女王報以微笑。
“你……來過這?”
“我沒有來過這,确切的說,我自出身便長在這。”話音剛落,三株樹之根泛起層層白霧,剛剛還只是涼風徐徐,轉瞬間已是狂風掃落葉,蠱雕像是得了指令,破霧而出。阿泉躍進一步,飛身迎向蠱雕。與它四目相視,眼裏卻沒有半分殺氣,反而透過蠱雕的眼眸,看見當年還是嬰孩的自己,有純淨的眼睛,鮮紅的嘴唇。蠱雕調轉了方向,落在望突泉畔。阿泉抽出腰中軟劍削下數個三株果,擲在随侍當中。衆人先是一驚,待第一人反應過來,急急拾起果子吞下去,衆人都意識到,此乃天賜良機,吃了果子可得三百年人壽,一瞬間便已無人在乎要以魂魄伺樹的代價。
“貪生,是人的本能,這不算有錯。”阿泉收了軟劍,“只要願意付出代價,旁人便沒什麽好說的。”
“你……”羲唯望着阿泉的左臂,腦子裏不停的回響着那句“我自出身便長在這”,“不會的,不會的……”
“陛下,何事驚慌,那蠱雕臣已為您馴服,一時半會傷不了你。即便沒有臣,她也識得您,自不會傷您。你是不怕的,對嗎?”
“你不是,不是,你的手臂,手臂……”羲唯秉了半生的王女之姿,端莊持重,此刻半點不剩。只顫抖着一雙手,要去掀起阿泉的衣袖,卻因朝服繁瑣,硬是半天不曾掀起。
“陛下,我左臂和右臂一樣完好,今日您已看過。只是忘記告訴你,此乃十巫于我及笄之年的禮物,用玉蓮藕做的一截假臂罷了。”說罷撩開衣袖,咬破自己右手食指,将指尖血抹在接口處,很快一截手臂退去血色經脈,恢複成玉狀。阿泉将晶瑩剔透的假臂遞過去,“陛下看看,做得可好。”
“你是……你是……不可能!”羲唯摸着自己十五年未變的容顏,“沒有魂魄,肉體不可能有意識,你不是……不可能是……”
“陛下的确好手段,十五年前以誕下死胎之名不僅逃過一劫,還得了個青春不老,延長壽命的好事?只是今日陛下一路分花拂柳帶臣來此處,可是何意?”阿泉将半截假臂重新裝上。
“你絕不會是她,孤絕不相信!”羲唯吸入一口寒氣,“孤只是不喜有人與孤長的太像罷了。”
“今日進宮的路上,晚頌再三相勸不要與你相見。我也真心與他說,我不過想見一見陛下,看看您是有多麽急切地等待下一個九月九來臨,望突泉水沸騰,重新飲水受孕?是真沒想到,您如此狠心,憑着一張相似的容貌,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十五年前你就動過殺心,十五年後殺心依舊。到底為的什麽?國君之位?王女之尊?還是那滔天的權勢?”阿泉逼近一步,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龐在黑夜裏看不出真實的神色。
“你就當古訓不可違!”終究是羲唯軟下聲來。
“哈哈哈……古訓不可違?羲臨古訓多着呢,比如凡王女必為處子,飲泉之水而誕後嗣。敢問陛下,你可還是處子之身,你所生二子可是飲了泉水方才生下的?”
“你放肆!“羲唯又驚又急,“……你……你說什麽……”
“我說我為何天生殘疾,是真的因為為神所棄嗎?”阿泉擡頭望天,“其實不過是因為我不是您飲泉水所結之胎,我是您與一個男人的孩子。明明是你的錯,卻報應在我的身上!”
“原來你知道這麽多!”羲唯沉沉閉眼,良久恢複了神色,“那麽就算我真的藏了一顆母親的心,真的曾經愧疚過,大抵你也是不信的。你要什麽,直說吧!”
“你問我要什麽?”阿泉像聽到一個笑話般,“不如你來說說,你能給我什麽?”
“的确,如今你是祭司夫人,月照樓新主,而孤只是一個空有其名的女王罷了,确實什麽也給不了你。”
“你若真的還有一絲人……還有心,下月初九,或許可以稍作彌補。”
“但凡可以,自當盡力。”
阿泉冷冷笑過,貼在羲唯耳邊私語。羲唯的臉色一分分蒼白下去,待阿泉話畢,已然委頓在地。唯有從袖中滑出的信號彈,在女王手裏急急按下發射。天空中頓時一縷銀光劃過。
西南殿閣中正執劍禦敵的巫謝,看着一縱黑衣蒙面人在聽得信號後匆忙退去。轉瞬進來的便是嚷嚷着“捉刺客”的侍衛!看見他後,齊刷刷跪叩于地:“末将來遲,還望長老恕罪!”
巫謝冷冷道:“來得的确太遲,我于此與來人纏鬥已經半個時辰。不過來得又是真真巧,敵人剛走。”
望突泉胖,阿泉将羲唯扶起:“下月初九,陛下飲水之日,臣自當前來觀禮。靜後陛下佳音。遂而吩咐道:“巫姑長老,夜來風寒,陛下身體不适,你且送她回去吧!”
待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阿泉于廣袖中亮出一道光,竟是一個小小的平躺着的少女,待落到地上,即化為正常人大小。蠱雕聞得生人氣息,直沖而來。阿泉厭惡地背過身去,只聽得背後一陣啄食之聲,更有骨節擊碎的聲響。片刻,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這可是十五年來,催了你無數次之後,首次給我送來生人。我當你寧可靈肉分離,也要保持良善,絕不肯送生人與我吃呢。快來與我說說,她是怎麽惹着你了,能讓你動如此之怒?”
“她并無大錯。”阿泉轉過身來,望着蠱雕,眉眼中難得的聚起神采。
“那便是控制不住自己的魔魇了!不錯不錯!我本想着那瀾滄鏡掌鏡司已沉睡,能讓我快活個幾日。可是禦遙聖君卻實在不好對付,便是也沉睡着,這神識還能觸及人間事,撒下一把光明至善魂。如今你這副光景,甚好!甚好!”
阿泉并不理會蠱雕,只俯身于望突泉,看着水中映出的一雙眸子,清亮潔淨,熠熠生輝。自顧自道:“晚頌總說我的眼睛生的好看,所以我每日總得耗費許多力氣凝出純如初雪的目光,唯恐他說我眼裏落了雜質。可是明明,我的雙眼本就是這樣幹淨的啊。”
“那你還不時時送生人來給我?當日離開之時便和你說,這是一樁穩賺的買賣,你給我吃食,我借你魂魄。”
“本就是我的,為何要你借我!”阿泉吼出聲來。
“你和我鬧騰個什麽,又不是我主動吞的,要怪就怪你那母後!啧啧,這羲唯女王真是少見的狠心,就是我們洪莽源,向來都是極護自家孩兒的。想想那禦遙聖君,我不過傷了她一只養了萬餘年的靈狐,就把我打的差點魂飛魄散,要不是……不提了不提了……”
“你如此懼怕那禦遙聖君,還敢這般在她管轄的人間地域裏放肆。”
“小娃娃,你多慮了。且不說禦遙聖君極少過問人間事,縱是她心血來潮要看一看,如今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了。她自常陽山傷重便沉睡了,縱然他們神族各個修為莫測,為她療傷,她怎麽也得睡上個萬餘年方能醒來。即便是神識偶爾蘇醒,最多将我堵一堵,困上一困,也不能怎麽着。”
“人家睡夢中都可以将你圍住,你也只能和我們這些凡人橫一橫了。”阿泉看着他吃的津津有味,不禁掩面忍住了惡心。
“這話不錯,我再不濟也勝你們凡人許多。”話畢從阿泉身體裏抽出魂魄,“我也吃完了,滋味還算可以,下次記得多帶點生人與我飽腹。”
“你與其等我給你帶來生人作餐,不如想想如何勝過那位禦遙聖君。”阿泉起身,抵住了魂魄瞬間離體的暈眩,拂袖離去。
“你……你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有什麽好想的……打不過禦……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打得過才有問題呢!”
王宮歸來的祭司夫婦,依舊琴瑟調和,俨然一對伉俪。
只是晚頌對着心愛的妻子,愧疚道:“實在不該,竟在宮中醉酒。将你一人抛在酒宴上。那日又是女王、巫姑、巫謝俱在,想想我都後怕。”
“就是他們都在,才有可能最安全”
“從小在巫謝長老教授下,識茶品酒,自覺酒量尚可。那日我不過飲了兩盅竟醉的不省人事。實在荒唐!”
“罷了,多想無益,左右不過有人在酒中下了藥!如今我們已平安回祭司殿,還是想一想來日之事吧。九月九日之後,無論女王和十巫哪方獲得權力,我們該如何自處?”阿泉眼裏含着蔑視,“十巫傾心相教我多年,大抵是想讓我做一個傀儡國君,以此诏令諸侯。”
“我們并非無路可走,我們可以躲一躲,也可以争一争。”晚頌幫阿泉拂去耳邊碎發,“以前我一直認為要仁愛天下,慈悲為懷。但自從有了你,我方想通,若愛已失去力量,或許唯有刀劍可劈開出一條血路。”
☆、往生4
祭司殿東西分別為梧相閣和月照樓,中間是九層寶塔,十巫便居住第九層塔中。此番十巫齊聚,只為四四十六日後的九月初九。
“羲唯已經等不及了,那日在闵城王宮,她已經動了殺心。便算是和我們撕破了臉。”巫謝想起便來氣,歷代神權和王權相争,卻從未有像羲唯這般不顧彼此面子,徹底扔上臺面的。
“可她明明就快得手,有為何急急撤去?”巫彭皺起眉頭,“巫姑,那日侍女陪着女王和阿泉,可是發生了什麽事?……巫姑……”
“師兄何事?”巫姑回過神來
“你近日怎麽心不在焉?”巫彭不滿道。
“許是要感應阿泉神思,自和她溶血後,我确實疲憊很多。”巫姑蒼白着臉,揉了揉太陽穴,“那日也無甚奇怪,只是途中女王有些不适,便送她回去了。”
“我說我們也不必如此累心。九月九之後,女王若不能順利受孕産子,那是最好,待她交出最後象征身份的聖物日月麒麟。我們便推了那阿泉尚未,縱然晚頌陰差陽娶去了她,也成不了氣候。當日我們讓他未戴冠而接任祭司位,就是為了不讓他繼承日麒麟的能力。此舉雖是因他不是我們看中的祭司,防着萬一,如今到底是排上用場了。他們沒有日月麒麟在手,闵城王宮祭司殿在算是盡在我手。”巫謝侃侃而言。
“說的好,這樣我們既統一了神權和王權,又得了天下民心。他日呈旨瀾滄鏡,想必上神也會降幅吾等。我們便可真正地攜王者以令天下”巫羅點頭撫掌。
“那若女王順利誕下新主,又當如何?”巫鹹于衆人的笑聲中發文。
“若女王順利誕下新主……”巫謝笑道,“我們手上也有新主,阿泉留着羲臨王室的血,生來便能驅使日月麒麟,這便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阿泉已經嫁人,已難保處子之身。若即位新君,下如何面對萬民,上又如何回複神谕?”巫姑臉上露出一絲為難。
“如此,便只能舍棄晚頌了。”巫真終于開了口,衆人有一瞬的驚愕,同時望向他。卻見的巫真目光堅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恒廷便是如此,當年一心護着女王,無心祭司殿諸事,與我等更是離心離德。晚頌更是從他手中抱來,說是神谕選中之人。要不是看他确實因窺視神思造了反噬,又早早交出了祭司權柄,我們怎麽信他?雖然後來将晚頌托于吾等教養,确實也不再理事,卻終究不和我們一心。”年事已高的幾位長老,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卻是用眼神同意了巫真的話。
九月九未到,梧相閣中發生了一件亦悲亦喜的事。新婚不過兩月的祭司夫人有孕了。阿泉看着躬身退下的醫女,一雙看似清澈卻毫無生機的眸子攢出一點笑意,“你再與我說一遍,我怎麽了?”
“恭喜夫人,是天大的喜事,您懷孕了。”醫女歡喜的真切。
“當真?”
“千真萬确。夫人!”
“你再看一看吧,定是診錯了。”
“絕不會錯,夫人放一萬個心。這有孕胎像是最好診斷的,又不是恒廷祭司那般複雜紊亂的脈象。”
“哦?你還為恒廷祭司診過脈?”
“是,恒廷大人的脈象一只是我照料的。”
“好,我放心。”阿泉淡淡而笑,手上卻霹靂而下,将醫女擊昏于地。廣袖中銀光射出,倒地的女子慢慢縮小變至塵埃被收入袖中。一如那日月照樓中的靈韻。
她有一瞬間想過,囑咐或者威脅醫女幫她保守懷孕的秘密,可是她不信任任何人,終究還是選擇了最直接有效的方法。
當夜,纏綿過後,阿泉仰面躺在床上,看着晚頌給她端來香氣馥郁的湯藥,執着白玉勺子細心替她吹涼。她溫順的就着他的臂彎喝下去。等整整一碗飲畢,才柔柔開口:“想來成親那日,你就發覺我用了避子丹。”晚頌持碗的手抖了一抖。“所以我們第二次行周公之禮後,你就開始喂我解丹藥的湯水。其實何必如此麻煩,你再喂我吃顆丹藥便解那藥性了。”
晚頌将碗放于桌上,眼眶微紅,勉勵壓住聲色:“這類丹藥藥性太烈,你已吃了一顆,傷了身體。湯水溫和,不單單可解藥性,還能固本修元。”
“我……”阿泉突然語塞,她想和他解釋,又想安慰他,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成親那日,雖是我強迫了你于我拜堂,可是明明你是真的高興。成親後的日子,我也能感受到你真實的情意。可是為什麽,你不要孩子。不要孩子,你有很多一勞永逸的辦法,卻又為何偏偏只用避子丹。阿泉,我們一起長大,可是很多時候,我都不懂你。我看不見最初的你,我不知何時把你弄丢的。那麽一個瞬間,我都懷疑,是否從相識那一刻起,我便沒有見過真實的你?我到底有沒有擁有過一個完整的你?”
“完整的我?”阿泉的淚簌簌而下,那是極欣慰極辛酸的淚。必是愛到了深處,才會覺察出身邊人的異樣。“我也想要一個完整的自己!”
她終究沒有勇氣告訴他,自己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只有月色從窗外灑進來,跌入房間,碎成一地。
九月初九,望突泉水開始沸騰。祭司殿傾數前來觀禮。
阿泉着了一身湖藍鑲金的九葉芙蓉裝,一頭高高的發髻只插入了一只及笄之禮上晚頌贈與的白玉簪子。晚頌持着她走入十巫中間,由巫真執禮帶路,巫謝巫姑相侍随性,左右兩邊分別是巫禮巫鹹與巫即巫朌,後邊是巫羅巫彭,最有由巫抵收尾。阿泉籠于廣袖中的右手扶了扶左臂,眼角眉梢裏于晚頌展顏輕笑,是一副溫婉的幸福模樣。
然而随着緩緩前行的步伐變化,兩人相視了然。明着是一貫祭司殿朝見的常規位置,實則卻是按着奇門遁甲擺出了陣法。八門之中,只有休,傷,杜,景,驚,開六門,不見生門,不遇死門。
“長老對我們,當真是愛護有加。”阿泉笑着淺淺道。
“憑我二人之力,可能破陣?”晚頌一向言語溫和。
“若是用長老們所授之功,自然想也莫想。”阿泉擡起一臉明媚的不真實的笑意,看着九月陰霾的天空,落下綿綿寒雪。
雍禾正殿上,尚未見到女王,竟先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上代祭司恒廷。
阿泉與恒廷目光相接時,籠于廣袖中的雙手驟然握緊,眉眼清冷裏醞釀出一絲殺意。
許是多年病榻纏綿,恒廷雖尚未到不惑之年,眉眼間卻已然蒼老,耳畔鬓發更是鑲了縷縷銀絲。只是走進十巫時,腰間懸挂的日麒麟泠泠作響,散出陣陣寒光,眉眼裏聚起的神采更是讓當年同朝理政的十巫撤下了陣法。
“本座二十餘年不上這雍禾正殿,只當早已換了天日,不想各位還留着三分薄面,承讓了。”
“孤也十數年未上殿了,不想這裏竟如此熱鬧。”羲唯着碧玉九葉蓮花裝,腰間月麒麟仿佛受到了感應,在主人步履蹁跹時也發出柔柔的光芒。經過恒廷時日月麒麟更是相互吸引,仿若有烈風拂面,一瞬間黑衣的十巫,白衣的兩代祭司,有着驚人面容皆穿九葉朝服的兩個女子,一瞬間所有人都衣袂翻飛。
風息後,巫姑捧着一盞用青松玉瓦盛着的泉水,奉給女王,恭敬道:“願神佑羲臨,陛下再孕新主。”
瞬間,衆人齊齊下跪,高呼:“願神佑羲臨,陛下再孕新主。”
羲唯接過青松玉瓦,看着那一汪如玉一般的泉水,有氣澤氤氲,又擡眼望着朝下衆人,笑道:“如孤這般,已是三十又三的年紀,竟是首次飲這望突泉水,想來羲臨開國萬萬年,孤是第一個了。如此這般,不喝也罷。”随着話音落下,瓦碎水灑。
臺下衆人齊齊變了臉色,十巫是因沒想到羲唯如此不顧臉面,若說這次是首飲泉水,那麽那麽十五年前對外宣稱的死胎從何而來,眼前的阿泉又該如何解釋。恒廷震驚是因為昔年他賭氣偷偷編于史典之中的那段女王的風流韻事原來遠比他知曉的荒唐,她竟然為那個異國王子生下了孩子。
唯有那個同樣穿着九葉衣衫的女子含了一抹笑意,走上前,迎向王座之上的女王,“陛下當真爽快,到了今時今日,這些虛僞的面子,醜陋的裏子确實該抛一抛了。”
羲唯走下臺來,握上阿泉的手,輕輕撫拍,眼神卻掃向十巫:“這些年,有勞各位了,如此費心為我□□公主。今日若非要說孤飲水結胎,孕育新主,不如說是孤要傳位于公主。”羲唯不顧十巫錯愕的神态,卸下月麒麟別入阿泉腰間,頓時華光貫入阿泉體內,卻又迅速彈離出來。
“阿泉——”
“小唯——”
今昔兩代祭司沖過去扶起彼此心愛的人,“阿泉,你明明就是……為何會這樣,為何你繼承不了月麒麟?”
“因為我無魂無魄,我自出生,便被丢入望突泉,魂魄早已伺樹。換了我母親不老的容顏和三百年的人壽。”阿泉看着雙手發抖的晚頌,安慰道:“我的确不完整,可是對你的情意,确實十足十的完整。”阿泉抹盡唇邊鮮血,望着對面的羲唯,冷冷道:“那日在望突泉,我要你做的兩件事,這第一件傳位你做了,雖完不成了,我不計較。還有一件,我看着,你繼續。”
羲唯喘出一口氣,望向晚頌,觸碰到的是像劍一般要吞噬她的狠厲目光,“你這樣看着我,我卻很高興,吝兒沒有看錯人,是天意弄人。只是吝兒,若他日……他日但願晚頌只恨我一人。”話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發髻摘下萃了劇毒的紫金股釵刺入身畔恒廷的脖頸中。
三千青絲滑下來跌入恒廷眼裏,是少年同修的時的無憂歲月,是告知他已經有心上人的羞澀模樣,是被他酒後亂性後的仇恨眼神,是抱走她孩子時的恩斷義絕。
日麒麟因護主破光而出,月麒麟相迎而上。傳承了萬年的聖物,片刻前還相互吸引親昵,如今相擊而碎。
“想來,這是我最好的歸宿。”恒廷倒在地上,已是強弩之末。他望着同樣反噬彈出的羲唯,正勉勵撐起身子,終于在過了二十年後,重新看了他一眼。“小……唯,我不……不……”他已經說不出聲來,是不要,不信,不悔還是其他,沒有人能知曉。唯有不遠處的女王在時隔二十年之後,再度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時,終于失聲痛哭。
一代祭司就此湮滅,他死前的最後一句話到底還是留給了那個畢生摯愛的女子。可是卻人死而眼不閉,直到如今這一代年輕的祭司秉着一顆仁愛之心,覆手合過他的眼眶,才終于瞑目。
十巫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短暫的攝住了心神,然而風花雪月癡男怨女的故事向來為他們所不齒,他們真正在意和慶幸的事是讓他們忌憚多年一直不敢貿然先動手的日月麒麟如今終于被毀,只剩一地璀璨的碎片。
“陛下不飲泉水無妨,要傳位公主也可,十巫自當鼎力輔佐。”巫真道。
“你們是輔政,還是執政,從此與我沒有半點幹系。”羲唯站起身子,目光望向空當當的殿外,并沒有她期待中兵馬喧嘶的聲音,只有紛紛揚揚的白雪飄落下來,安靜得讓人害怕。
“陛下此言差矣,羲臨歷代君王,只有崩逝,沒有被廢。如今公主即位,您又當如何自處?”巫謝緊追不舍。
“朱卷國中有巴蛇吞象的故事,長老可曾聽過?”阿泉笑的溫婉。
“巫謝向來性急,如你所說,等孤崩逝,怕是你都不在了。孤尚有數百年人壽!”羲唯一雙丹鳳眼滿是蔑視。“若非為了吝兒,孤何懼你們十巫!”
“陛下,請不要這樣說。”阿泉笑道,“若非今日兵馬未到,恒廷赴死,你能如此大方?只是遺憾,你多年所思之人,十年前所托之人,并非良人。”
“吝兒……你不可以這樣說,不可以。他是你……”
“他是誰無所謂,是我的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所有的不堪不甘和悲劇,全都因他而起。”
“吝兒……”
“不要這樣叫我!”阿泉喝道,“我會保你此生榮華,直至百年後身滅魂散。”
“好大的口氣!”巫彭灌下一口香氣袅袅的茶,将茶盅擲于地上,“阿泉你自己都保不全,還如此狂言保他人榮華,簡直未把十巫放在眼裏。”轉身又對巫真道:“你是族長,我們向來聽你,可你看看如今,左右日月麒麟已毀,便是有王女繼位,沒有聖物加持,談不上名正言順了。痛快去了這母女二人,收了王權,我們也算實現了這羲臨王國神權的真正一統。”
巫謝首先出來附議,随後十巫緩緩偏移,是來時的站位。十人凝指發力的瞬間,阿泉拂開雲水廣袖,避開了來勢。然而護着恒廷遺體的晚頌慢了半招,雖是躲過了十巫光劍的襲擊,卻沒有逃過劍氣的餘威,右臂被刺出一道淋漓的傷痕,整個人也被拖入十巫陣法中心。
“找死!”阿泉眼中戾氣上湧,看着陣中持劍破陣的晚頌,在轉瞬間已是滿身傷痕。
“用你腰間軟劍,殺了羲唯。然後自刎,我們便留晚頌一條性命。”巫謝命令道。
“你倒清楚,她用我魂魄伺樹換得人壽,世間也就只有我能提前結束她的性命。只是這兩條命換一條命,并不劃算。”
“晚頌于你,高于生命,你會的。”巫彭冷哼道。
“這話不假,只是還不需我以命換命。”阿泉左手握拳,閉眼拈訣,瞬間整條左臂發出血色鮮紅之光。巫姑突然偏移了位置,景門跟着巫姑一起移動,整個陣法晃動起來,巫羅越過來想要替補景門,明晃晃間只見得生死兩門一閃一隐重疊而出,十巫大驚。晚頌看準時機,在死門現行時,執劍劈開,生門豁然大開,便一躍而出。
☆、往生5
“阿泉!”在晚頌躍出的瞬間,那個飛身而來的女子向她展顏輕笑,是他一貫看見的純真笑意。但與他身形相接時絲毫沒有停下,反而褪去朝服露出一身雪白的水袖束腰流衫裙如同鬼魅般直直攻入陣中,軟劍如蛇直逼巫真,足下輕點掠過巫羅巫彭巫謝三人,剎那間四人口中噴出鮮血,十巫陣一半被毀。
“此陣破的如此容易,多謝長老了。”阿泉難得的言語溫和,扶起一臉倦色神思混亂的巫姑,可是在十巫聽來卻是莫名恐怖。
“你……你……”巫姑掙紮推開阿泉,仿佛回過一些魂來:“你對我做了什麽?”
“這話問的委實好笑。該是我問問你們。你,你,你,還有你,對我做了什麽!”阿泉執着軟劍,一個個點過去,最後落在羲唯身上。“你,為了能延長壽命見到那個男人,便可以将自己的親生女兒扔進望突泉換得人壽,如此還保了你魂魄俱全。多麽感人的愛情啊!那請你告訴我,除了十年前他來朝進貢之外,這些年可還私下來看過你?還有你們,在看到我容貌的那一刻,你們的狼子野心又是如何的蠢蠢欲動!假惺惺送我玉蓮藕,說的多好聽,讓我和正常孩子一樣,四肢健全。不過是想以血脈探我神思,控制于我。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讓我反過來控制了巫姑,讓你們功虧一篑。
“不可能,你一生所學,皆出自我們。你怎麽會此厲害?”巫真不可置信的搖頭。
“這便要感謝我的好母親了。她将我送去伺樹換得了三株果,卻不料那尾蠱雕搶了我的魂魄,禮尚未來渡了我一些修為。對付你們自然綽綽有餘。奈何這術法非要在這闵城王宮才能好好施展,這不等了這麽些年,算是讓我等齊了。再不妨告訴你,當年梧相閣打翻茶盞,并非意外,是我特意要你見到我。局是我做的,卻是你們自己踏進來的。”
“好孩子,你已這般厲害,不愧是我羲臨國的血脈。滅了十巫,滅了他們,就什麽事都沒有了,沒有這些條條框框,規規矩矩……就什麽都沒有了……”羲唯拽着阿泉,用一種近乎瘋狂的語氣乞求道。
阿泉漠然地拂開她,冷冷道:“你可知我最恨你的是什麽?不是你抛棄了我,你可以抛棄我,也可以殺了我,因為我的命是你給的,就當我還你。可是你為何要如此貪心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