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了上去。
浴月進入殿中禀告,看見桑澤拿着幾張流桑花葉的書箋,正盯着上面剛聽寫下來的內容反複思索。一旁捧着酒壇的神女,手中皂酸李滑落在地,打個圈滾向桑澤腳畔。桑澤瞥了一眼,又望了望已經睡熟的神女,對着浴月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俯身抱起她,進了後殿休息。
“睡了七千年,酒量都不如從前了嗎?如此,下次再釀,我多放些烏菱果增甜可好!”桑澤看着禦遙,過往的那些年,她很少這般貪睡,歇息時,更多都是在打坐。這樣沉睡的樣子,他覺得比起她醒時姿容傾世,眉眼張揚,卻是更加溫婉可親,仿若只是一個嬌嗔的孩子。
放置在石榻的那一刻,他俯□□想吻一吻她,卻在即将碰到額頭的那一刻控制住了。這是他心中的神祗,除非有一天她也愛上了他,不然便是對她的不敬不尊。到底,他只是用手拂了拂她扇翼般的睫毛。便覺得心下歡喜!
卻不知,在不到兩個時辰前,聖女也用同樣的動作拂過他的眉睫。
“浴月何事?”桑澤轉出殿來,按着書箋所述,試着織網。
“片刻前,有一鬼魂闖入巫山!”
“鬼魂?”桑澤收了靈力所化的網,快步走出殿中巡視:“如今在何處?”
浴月一臉迷茫,“殿下知我靈力低微,我只是看到鬼影撲山而來,便急急前來禀告。現在我也不知道了。”
桑澤反掌于下,尋來一縷山中氣澤感知,片刻道:“無妨,兩位掌鏡司已将其帶走。”
“殿下,您這掌中氣澤怎與你的護體霞光這般相像?都是瑩白之光在外,血紅之心籠于其中。”
桑澤搖搖頭:“我也不知,許是物有相似吧!你去俊壇淵挖兩甕制熟的烏菱果來,放于甘華蜜中,降一降酒性。”
“啊?倒是聖上又要嫌棄甘華蜜是水非酒了!”
“讓你去便去,即便屆時阿禦惱怒,罵的也不是你!”
“是是是,反正你們說了算!”
浴月退回了俊壇淵,桑澤攤開手掌,對着掌中的一抹氣澤入了神,遮天蔽日決是他們九尾狐族一脈特有的法力,攜帶的氣澤也是只此一家。別說相似,便是一分相像也絕無可能。可手中這一抹鬼魂的氣澤,明明與他有六七分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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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人間之魂,怎會與他八荒的上古狐族占上關系!
☆、故人見
散花殿內側,神女睜開雙目,神思一片清明,絲毫沒有半分醉酒的模樣。桑澤回到殿中時,只見一張巨大的網鋪于地上,每四四十六的方格對角線中就有一片孔雀翎懸挂定點。禦遙立在一旁,正靜靜地看着破損的一角。
“阿禦,你醒了?”
“我方才睡着了?睡了多久?”
“對啊,你給我講織網補網之法後,讓我自己摸索嘗試。許是甘華蜜太烈了,你便睡了過去。也沒多久,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甘華蜜太烈?”禦遙覺得有點荒唐。
“這是蕉萃網?”
“你倒識的它?”
“我幼時被祖父拘在青丘,在合歡殿中讀書時,于書中看到的。”
“蕉萃網不過是仙家之物,便是有記載也進不了神族君主的藏書閣裏。難為姑逢了!”
“難為祖父什麽?”
“難為他為了培育子孫後代,想子孫後代博覽群書,如此煞費苦心!”
“祖父常說,術法修為最為無趣,我們神仙無日無夜,只會修道練法,無甚意思。因此将八荒治理成人間那般,處處炊煙,茫茫煙火,才算的情趣。”
“他竟這麽說?分明是他自己動了……自己修為不濟。那張臉皮是有多厚!于外,是我領兵征戰,換得安寧;于內,是阿姐修佛研道,清化魔魇;便是淩迦,開爐煉丹,管理神仙飛升階品,也是片刻不得閑。讓他清閑了幾萬年,他還有理了!”
桑澤加快搖扇的速度,只望能給禦遙降降火。
禦遙抽過扇子,邊扇邊使喚道:“這不過是我用金絲弦化出的蕉萃網假象,阿憫素殿中的那張網雖說只是仙家之物,卻不似其他東西那般随意,是出不了閻羅殿的。你且按着像中所示,補上一補。實物與我所化之圖一樣,長寬各四丈四,被損之處是個長約三寸的方體,在左上方。”
桑澤點頭,于指尖化出修網的弦絲,斟酌片刻,投下了第一縷,只見銀光一閃,竟是合了上去。
“成了!”他望了禦遙一眼。
倚在石凳上的神女,輕輕搖着他的折扇,與他淺淺微笑,“繼續!”
桑澤想着書箋上的方法,投下第二屢,嚴絲合縫。頓時,信心大漲,卻也不曾掉以輕心,第三縷投下去,不見銀光,他有些疑惑,突然間霞光閃過,合了上去。第四縷第五縷都成了,方法沒錯。他凝神投下第六縷,銀光立現,卻轉瞬湮滅。待他想看個明白,錯在何處,卻發現連帶着的五縷弦絲都退了回去,原來損壞的地方還是最初那般大小,只是絲路已經改變了方向。
禦遙起身走來,以扇指網,“這便是蕉萃網,一步錯,滿盤皆錯,先前的功夫也白費了,修網人的靈力也是白白損耗!若是閻羅殿中那張真網,此番錯了,退會原樣不說,還等過百年才能再行修補!”
“怪不得阿憫素要讓朔冰每個百年去修一次,而不是一次修好,想來便是擔心中間某處出差錯,白費力氣!阿禦,其實我們也可以每隔百年去一次,無甚着急!”
“你是不急,只怕有人早已等不及了!”禦遙兩手負在身後,望着殿外,“連巫山都敢闖,這十數萬年怕是不好過!”
“您知道今日闖巫山的那個鬼魂是誰?”
“專心修你的網,多試試,确保一次便成!這算你的歷練,是難得的機會。我可不想在那鬼魅的地方浪費時間!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桑澤額首,繼續嘗試修補那張網。良久,仿佛想起了什麽,擡頭問道:“阿禦,你怎麽對蕉萃網這般熟悉,連它破在哪,破了多大都清楚?”
阿禦擡頭望天,将扇籠于手中,靜靜地敲了兩下殿門,“因為是被金絲弦劃破的!”
“金絲弦?”桑澤愣了一會,默默低下頭,繼續修網!
三日後,兩人來到冥府,十殿閻羅齊齊出殿,跪地相迎,一派莊嚴肅穆。
禦遙緩步邊走邊道:“都起來。桑澤随平等王去他殿中修網。”
平等王呆在原地,“聖上,不是您親來修網嗎?”
“本君不是親來了嗎?難不成還要本君親自動手?”禦遙瞥了一眼平等王,“桑澤修,與本君修,無甚差別。你可放一萬個心。”
“小仙放心,放心。”阿憫素一個心也未放下,卻還得硬撐着頭皮禮遇那個不過三萬餘歲,卻受着八荒和六合五鏡兩位君主寵愛,尊貴無比的少年。
少年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安慰道:“我修網與聖上修網,确實還是有所差別的。但仙君真的不用過于擔心。”
阿憫素不住地點頭,心想,就算比不上聖上,有這份謙虛之心,謹慎之态,估摸着多少也能修好幾縷的。
卻不料這廂還未說完:“我修這網尚可以保它回複原樣,換了聖上可就不一定了。”
阿憫素又一次呆在原地,到底是聖上身邊的人……
少年搖開扇子,卻又是一派謙和有禮:“勞煩仙君引路。”
這廂阿禦坐在秦廣王殿中,端着一盞茶略略拂了拂杯蓋便擱在了桌上,緩緩道:“八百裏黃泉風沙依舊,還是昔日模樣。”
秦廣王垂手聽得認真。
阿禦再道:“多年未踏入此地,倒不知你們本領竟長了不少,三日前這黃泉水還襲過巫山,現下竟已如此規整。”
秦廣王站不住,撲通跪下,擦着汗:“實乃小仙失職,竟讓明昙夫人跑出殿外,擾了巫山。現下已經重重幽了起來。”
禦遙笑道:“幽起來本君信。重重麽?借你個膽子你也不敢。”
“聖上英明,體諒小仙!”
“去将她喚來,本君确實多年未見故友了。”
秦廣王立在原地,邁不開腿。
“你這意思,是要讓本君前去看她?”
“不不不,只是……只是……”
“無論是誰吩咐了你,到了本君這,也自當以本君為準。去吧,休要耽擱。”
片刻,秦廣王帶着明昙來到殿中。
禦遙聞聲望去,驚得端茶的手顫了顫,潑出些許茶水淋了一手。
來人身上被綁定嚴嚴實實,什麽縛仙繩,捆靈鎖,絞魂扣統統纏在身上。卻唯獨一張嘴十分靈活:“我當十數萬年過去了,禦遙聖君會穩重端莊些。如今看來這毛躁的脾性還是萬年如一。”
“夫人!”秦廣王顫巍巍想提醒。
禦遙卻并未因明昙的無禮而氣惱,反而笑了笑:“你不過一介凡人,這十數萬年也還秉着當年伶牙俐齒的本事,本君又怎敢不複當年模樣。再說端莊穩重不過是端給外人看的,你我故人相見,何須日此。”說話間揮手撤了明昙身上的各式繩索,朝着秦廣王道:“将夫人綁成這樣,你就不怕怪罪了?還是你覺得她能傷了我,亦或是在你我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秦廣王深思,與聖上對話,除了“不敢”,“不是”,“是”,他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于是便絞盡腦汁換了個說法:“聖上即是見故人,便是有梯己話要說,那小仙且先退下。”
禦遙點點頭,“如此甚好,只是我只需片刻功夫。你若通風報信,一來一去怕是來不及,屆時惱本君生氣便不好了。你也大可放心,本君來時明昙夫人是何模樣,走時她便還是那般模樣。”
秦廣王一遍遍擦着汗:“小仙不敢,小仙領命。”
禦遙甩了甩濕噠噠的手,轉向明昙,“你也聽到了,本君确實是來與你敘舊的。”
“哼,你到底還是忌憚他的,他到底還是想着我的。”
禦遙搖搖頭:“若這樣想,能讓你高興些,那邊随你吧。”
“你究竟找我做什麽?”明昙不耐道。
“這話該本君問你才是?”
“我等了整整十五個大周天了,馬上就要十六個大周天了,我想想看看,你受到詛咒沒?十八萬年啊,你也總該受詛咒了吧。”
“在冥府呆了近二十萬年,我當你已經磨了性子,不記前事。不想你對本君這份仇怨竟是如此變本加厲。明明傷你最深的人并不是我,你這歸因委實荒唐!”
“不怪你,難道怪我自己?還是怪子瑜?不不,子瑜是我最愛的人,他做什麽都不會錯的!”
“你這兩句話倒是和另一個凡間女子所說如出一撤。只是她說這話,我倒是覺得她可愛的緊,你說便是惡心了。”
“你從來便不喜歡我,自是我說什麽都入不了你耳。”
“本君确實不喜歡你,但也從未厭惡過你。今日來此,一則确實看看你,二則與你做筆買賣。”
“你乃堂堂神族聖君,我不過一介魂魄不全的游魂,如此不對等的買賣,不做也罷。”
禦遙起身,走至明昙身前,“昔年你在天辰命盤上用自己的六魂和你婆鄂國萬千子民的鮮血刻下對本君的詛咒,你等了十八萬年的東西,如今已經開始。如此磅礴的怨氣化作的惡靈,雖未化出形體,卻已然可以和本君過招。”
“對你如此不利,你竟這般好心來告知與我?”
“自然不會這般好心。”禦遙于掌中化出天辰命盤的幻影圖,“看見四時氣象裏的鳳凰之心的金影了嗎,已經呈出裂紋了是不是?
殿門外,匆匆歸來的少年本是神采飛揚,要告知殿內的神女網已修好的消息。卻在看到鳳凰之心的那一刻,堪堪頓住了腳步,側身站在了門邊。
“四時氣象,鳳凰化心。當年子瑜說過,這是你的真身。”
“對,你看到的是本君的命圖。本君動了情,毀了道行,又以半生修為換了一個周天的時間,如今已壓不住你的詛咒了。從本君醒來那一刻起,你的詛咒開始應驗,本君便開始衰竭!”
明昙盯着化境中的鳳凰金影,良久大笑起來,“報應!報應!禦遙聖君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報應啊……”
禦遙擡起明昙下巴,眼裏冷笑:“本君化世近二十三萬餘年,何曾懼過報應。便是羽化歸去,但凡留下些許氣澤,萬萬年之後,自當羽化歸來。只是你看看清楚,這天辰命盤上,與本君糾纏的那方影子,也要即将破碎的那個影子,可是熟悉?”
明昙仰着頭,在禦遙手中掙脫不得,看着化境半晌,驚恐道:“是……是九尾天狐?”
“對,你當年咒本君生生世世,茕茕孑立;若為情故,雙雙俱滅。可是你沒有想到,千萬年以後,本君會動情在九尾狐族身上吧。如你所說,報應!可是凡是業報,必有前因。如此因果,明昙,你可後悔?”
“我為何要後悔,你所愛之人即是九尾天狐一脈,那麽除了子瑜都是我恨的人。”明昙笑的暢快,卻又莫名停了下來:“不,不,你愛上了誰?是誰和你将永世糾纏?子瑜?不可能?不會的!不會的!”
“看來當日本君并未錯殺你,你口口聲聲愛其所愛,愛屋及烏,原不過都是一時權宜!”
禦遙放開明昙。“本君無懼告訴你,此番與本君糾纏在命盤上的九尾天狐,是子瑜最疼惜的孩子。但是承你咒言,如今與本君命數纏在一起,也在衰竭。你說若你的子瑜知道,原來這一切皆因你而起,他會不會後悔愛上你?便是子瑜自己當年,也因你,差點毀了一生修為。”
“因果?因果?竟是如此糾纏不休?”
“你們人族,向來以結果論輸贏,神族卻更在乎前因。”禦遙收了天辰命盤的幻影圖,嘆口氣,“本君幫你召回六魄,送你入輪回。你收回你詛咒。不為本君,就當是為了八荒,為了你的子瑜。”
“入輪回?不,進入輪回道,便要喝那孟婆湯,我便會忘了子瑜,忘了這一切。無論愛恨,都是我的情,是我白駒過隙的生命裏唯一的色彩。我不要重新做人,不要輪回,我只要有着這記憶,便很好,便很好……”明昙癡癡笑道:“我不要六魄,我就是要詛咒你,生生世世都詛咒你。你若不想連累他人,便離開所愛之人,換一個不愛的人假裝愛一愛,哄一哄那天辰命盤不就可以了嗎,哈哈哈哈哈……”
“你不必如此急切回複我。可以再想一想!”禦遙一生未求過人,自化世便是神女之尊,少時成名,封君成聖,“本君”二字于她,也不算自恃身份,不過是對外的威嚴習慣。如今對着一個凡人魂魄,自稱我而不稱君,便是真的放下了身段,軟弱求人了。
明昙的記憶中,從未見過帶着這般神情,用這般語氣說話的禦遙,不禁怔了怔,一顆心便又開始貪婪起來:“要不,你跪下來,求我一求?”
禦遙擡眼看她,眉目間滄海桑掠過,嘴角卻釀出一點真實的笑意,煙霞廣袖舒展開來“我求你,收回詛咒。”紫色衣衫委地鋪開,一瞬間地動山搖。地府之中自是陰黑森嚴,卻愣是被一道道霹靂而來的閃電轟得恍如白晝。
殿門外的少年以扇擋光,卻是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那個洪莽源戰功赫赫的戰神,那個巫山之巅,俯瞰衆神的君主,那個天地間唯一封聖、連天地都不跪的的女子,此刻正跪在一個亡魂的面前。
天地已重歸寂靜,急急趕來的十殿閻羅被桑澤橫扇攔在殿外。第一次,向來溫和可親的八荒繼承人,持了君主的威儀:“殿內無事,各位請回吧。”
待對方還想說些什麽,只聽聲音再度沉沉想起,“便是真有什麽事,也是六合五鏡與八荒的事。”十君面對着那雙隐含殺伐之氣,望之毫無商量餘地的雙目,終于誰也不敢再說什麽。
再回頭,禦遙已經從殿中出來,與桑澤四目凝視,持了溫暖且柔軟的笑意,淺淺道“随我去叢極淵!”
桑澤立在原地,只聽得一道天雷轟鳴而下,殿內只有三魂的女子,發出一聲慘厲的叫喊。三魂散,徘徊于冥府十八萬餘年的亡魂徹底灰飛煙滅。
桑澤搖開扇子,随在禦遙身後離開,仿若什麽也不曾知曉,亦什麽也未曾發生。
作者有話要說: 劃重點:明昙、子瑜。
☆、當年情
從冥府去從極淵,需渡往生河至九幽河,拐道範林,出東荒,方可到達。而那九幽河便是東荒青丘國的護城河。
禦遙劈開水路從河中躍起時,青丘國大門緩緩打開,倒并不是為了恭迎這六合五鏡的聖君,自然更不是為了迎接多年未歸的少主。只見已經十八萬餘年不出青丘的狐族始祖姑逢,施施然走了出來,與禦遙擦身時卻看也不曾看昔日老友一眼。唯有走近向他躬身跪拜的孫子時,才淡淡道:“起來吧。”自己卻仍然未停下腳步,直徑踏入九幽河。
“祖父,你這是要去哪?”
“與你無關,休要多問。”
“是。桑澤謹記!只是桑澤想告訴您,今日得阿禦教導,我已經将蕉萃網補好,阿禦說算是八荒遺承的天資尚好,算在八荒的功德簿上。祖父,桑澤并不辱沒八荒,你可歡喜?”
姑逢看着自己的孫子,已是長身玉立,風姿翩然,眉目間一股君主之姿隐隐而現。心下欣慰。然而對着禦遙,卻仍舊面色不善,沖道:“你毀的網,為何要讓桑澤去補?你自己為什麽不補?合該是你六合五鏡的功德,記在我八荒算什麽?
“本君的功德本君愛算在哪便算在哪,有本事你把你的功德算來本君的六合五鏡處。”
“你……”
“你若再不去,別說渣子,便連氣澤都捕捉不到了。”禦遙提醒道。
從言語到術法,從少時到如今,姑逢從未在禦遙手下讨過便宜。壓着一口氣良久,終是順了下去,甩袖入了九幽河。
“我們也走!”
“趁日落前入範林。夜幕降臨之後,你怕是難過林子。”
“桑澤——”阿禦回頭,發現桑澤還是立在原地,仿佛沒聽到她接連說的話。
“桑澤——”
桑澤回過神來,匆忙尾随上去,不料與回轉身來的禦遙撞了個滿懷。流桑花的香氣彌散開來,桑澤有一刻的昏眩。雖說他藏了一顆愛慕之心伴在君側多年,卻牢牢守着君子之禮,持着為臣的分寸,在外甚少這般與之親近。阿禦沒有推開他,就這樣貼着他的耳畔問道:“自出冥府,你因何事如此晃神?”
“見了九幽河,突然想起那年你救我的樣子。”
阿禦擡眼看着浪濤起伏的河面,夕陽餘晖渡上些許金色霞光,影影綽綽裏,想起昔年場景。
那是八千年前初遇離合的時候,卻是桑澤伴與巫山已近兩萬年的時光。
按理說修為到禦遙這個份上,該歷的劫早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歷完了,如今唯一等着她的就是要麽哪一天灰飛煙沒,重歸洪荒;要麽羽化歸去,留着一絲神魂等着千千萬萬年之後再羽化歸來。
但是,盡管神可預知天命,但那是凡世的宿命。天辰命盤上刻的神仙的命格一萬兩千年變化一次,着實變幻莫測。她随遇而安慣了,也懶得去過問。于是,便有了千年前莫名其妙的一次劫。
天雷、風火、流毒她不過覺得就是疼了些,但她從古戰場踏着累累白骨一路走來,覺得也不是什麽大事,大不了沉睡的久一些,實在熬不過灰飛煙也沒什麽。
而然,這次的劫,卻讓她生生覺得有什麽在從骨血魂魄裏生生抽離,她在意識混沌裏感覺到那時被抽離的是刻在靈魂裏太過長久的東西。可是到底是什麽,她卻無法看清,只有一個模糊的白色剪影,在徹底破碎前,伴着陣陣凄清的笛音,掙紮着喚道:“阿禦。”
她捂着心口倉皇醒來,面容上是一片水澤,滑進口中時,她才發現是苦澀的味道。二十萬年她都不曾流過淚,這場劫歷得真真好,盡讓她淚流滿面。
她倚在散花殿的石榻上,淚水莫名滾下,習慣性四下尋找那個喜着白衣的少年。卻才想起那個孩子如今正在萬裏之外的六合游歷。而石榻畔坐着一個月白長袍的男子,正吹着一支翠玉的的長笛。
她抹盡了眼中的淚水,愣了愣:“本君睡着的這些日子,是你一直在這吹笛?你吹的都是些什麽曲子,這般凄涼?”
“笛音所出,乃是您心中所念。”月白長袍的男子将玉笛別入腰間。
禦遙垂眼掃過玉笛尾梢處流蘇佩結上嵌着的兩個字,有點訝異,“司音之神,逍遙洪莽源,近日怎想到來巫山?”
“禦遙聖君好眼力。我受笛音召喚,聞的神女此番受劫,特來護法。神女劫後餘生,自有後幅。”
“福從何來?”她換了之手托腮,眉宇間斂去方才的悲苦荒涼,浮上一層淡淡的笑意。
“從今而後,沒有魂飛魄散,只有羽化來去。”司音之神替她籠好耳邊碎發,神色亦是溫柔似水。
便是那樣的溫柔神色和指上一攏,讓她夢境中的模糊剪影慢慢重疊,于是便有了後來千年的相守時光。
巫山之巅流桑樹下,委身坐在石凳上的神女,神情懶懶得看着月白長袍的男子化笛為劍,将一樹薄如蟬翼的流桑花,劃出透明的兩半。然後,于半空中凝成一支發簪,簪入她綢緞般的發間。
蒼梧野流霞浮雲裏,染着暮光的神女舒展出流水廣袖,晏紫色的裙裾在風中翻飛,眼角眉梢皆是舞姿裏的優雅妩媚,橫笛奏曲的司音之神第一次吹出帶着紅塵情義的曲調。
瑤池鏡邊青鳥翼上,神女化出金絲弦,刻出彼此名字,成雙的青鳥比翼齊飛,金色的刻字在四海八荒裏熠熠生輝。一盞甘華蜜交杯飲下,正如人間的合卺之酒,寓意百年只好。
若是在凡世,百年即白首,多麽美好的一個詞。然而對于他們這些上古的神仙,百年不過流沙于指尖的光陰。
這樣的百年後,出了兩件事,讓他們如同人間夫妻的平凡生活有了嫌隙。
一件是八荒的那只小狐貍過兩萬兩三千歲的生辰。本來不過是個千歲小生辰,就是他們青丘狐族的始祖姑逢神君生辰,也勞不動她親自踏入八荒祝壽。卻因昔年一句戲言,東荒的第三代子孫桑澤殿下,成了她巫山的守護神。桑澤在巫山的兩萬多年裏,受盡她的差遣,卻也受盡她的庇佑。
譬如九尾天狐若能在在他們一萬歲前時九尾化全,靈力貫穿九尾,遂成九尾白狐,便可不再受五百年一次的天劫,但需每隔五千年受一次大劫,熬過去便化出一條紅色的尾巴,修為劇增,壽與天齊,熬不過去便只能等待下一個五千年,再行修煉。如今姑逢一族,九尾的白狐已是分外珍貴,九尾的紅狐除了十九萬歲高壽的姑逢,再沒第二只。
但是近年來,青丘之國受洪莽源矚目的,不再是九尾紅狐姑逢神君,而是他不過兩萬餘歲的小孫子,桑澤殿下,已經化出八條紅色尾巴的小狐貍。
兩萬年化出八條紅色尾巴,這便是是禦遙給他的庇護。
在巫山漫長而孤寂的光陰裏,禦遙還許諾他,會依着他們青丘的禮每百年給他做一次生辰。許他這個諾的時候,禦遙并沒有多想什麽,只是覺得時光聊賴,有些事情可做也挺好,何況那只小狐貍自有他可愛喜人的地方,比漠鼓要有趣的多。
小狐貍這番回八荒,轉眼便是百年,禦遙算着,他的生辰就要到了,卻又遲遲不回巫山。向來輕易不下巫山的神女,破天荒到了八荒。
那是她第二次因找他而下巫山,只是此次之後,她幾乎每隔數年都會下山找他。
更破天荒的是,姑逢神君面對着數萬年不見的老友,并沒有多少熱情,就連青丘如今掌事的小輩君王也只是懼于神女威名做着表面功夫。
禦遙并未在意,淡淡道:“本君來接桑澤回巫山,殿中的甘華蜜按他的意思,試着放了些烏菱果,本君嘗着味道甚好,便新制了兩壇,埋在俊壇淵下面,等着他回來啓封。”
現在小輩的君王正是桑澤的父親玄秩,是位面上功夫做得極好的神。然而面對着比他父親都年長的神女,也不禁有些發怵,只得勉力道:“勞神女大駕,不勝惶恐。本來犬子與巫山結了印珈,做了巫山守護神,理應守在巫山。但我們青丘九尾狐一族的祖禮,犬子要繼承大統,所以與巫山的印珈,神女權當犬子年少不懂事,還是勞駕神女廢了他吧。犬子接個現成家業,尚不得還需我這個做父親的幫襯,時不時還要惹得他祖父生氣。守護巫山如此大任,實在是擔不起。這不近來又莫名的鬧了點脾氣,這孩子任性得很,我們也不知他又哪裏胡鬧去了。”
這番話從公到私,于情于理,說得言辭懇切又無奈萬分。禦遙卻還是聽的出其中意思的,遂而笑了笑:“廢除印珈不打緊,但未來既是要承襲君位大統的,那便應該親自來與本君說明,方顯君主之儀。再則青丘的禮儀,本君尚且知曉些,這百年一次的生辰你們尤為看重,更何況這整百成千的生辰。想來桑澤不日即會歸來。”想了想又道:“他可以任性胡來,但本君擔着一個六合五鏡女君的名頭,長了他近二十餘萬歲,許他的事,卻不能說話不算話,若他當真不回巫山,往後每隔百年本君會來青丘一次,替他做生辰。”言罷,仍是一副溫和模樣,只是眼裏卻沒有絲毫溫度。
“聖……”玄秩抹了抹額上滲出的密密汗珠,尚未來得及回應,只見神女已經離開。玄秩忍不住感慨自己的兒子能耐和膽子委實大了些。
“玄秩,這是新制的甘華蜜,算做這年的生辰之禮。”半空中随着神女的聲音,浮出兩壇子酒。玄秩繼續抹汗,硬着頭皮接下了這份大禮。
從八荒回來的禦遙,心神有些不穩,縱是倚在石榻上聽着離合吹奏,恍惚間總覺得桑澤白色的身影和離合寸寸重疊。卻又覺得甚是荒唐,她把桑澤當做晚生小輩疼惜寵愛,把離合當做夫君相守。若不是自己天性淡漠,說不定如今也已經如同姑逢一般,繁衍出一個族落了。
雖是這樣想着,卻仍抵不住嗜睡,心裏卻是知曉,不過是想看清楚上次歷劫時破碎在自己眼前的白色身影,到底是何人。只是這樣的夢再未出現過,倒是那聲“阿禦”每每将她喚醒。醒來時看見目光沉靜溫柔的離合,替她輕輕籠好耳鬓上的發絲,聲音沉沉問道:“阿禦,你可是後悔了?”每次她都無聲搖頭。
這樣三月之後的某日,俊壇淵萬年沉靜的湖水汩汩翻騰,結在巫山上唯一的印珈發出血紅色的光芒,她從夢中驚醒,心跳得十分厲害。離合從殿外走來,目光急切中告訴她:“青丘傳來急報,後羿與鑿齒戰于壽華之野,鑿齒不敵躲入青丘,抓了桑澤為人質,如今正對壘于青丘之畔的九幽河上。”
雖然鑿齒是上古神獸,九頭六翼,有着八萬多年的修為,可是桑澤三千歲便能戰勝有着十幾萬年修為的玄蛇漠鼓,更不要說如今修出赤色八尾,說他被抓,禦遙是不信的。
“阿禦。”離合扶了扶有些沉思的禦遙,“我們一同往青丘看一看吧。”
“聖上。”漠鼓游上山巅,提醒道:“此七日,正是桑澤殿下八尾化赤反噬後的關鍵日子,殿□□上法力最多只剩得一兩成。
剛踏出步履的腳生生頓住,一雙平和了百年的明淨眸子,燃起滔天火海,流拂鳳來琴在流桑樹的花海裏現出身影。
九幽河上,鑿齒化出九頭,六翼皆張,最上首的兩翼間夾着一個人,正是如同凡人般虛弱的桑澤。
九尾天狐一脈,自化世以來,便受天寵,不用清修,便得靈力。但洪莽源萬物此消彼長,秩序守恒,從來沒有這麽便宜的事。所以,雖天生靈力,但九尾狐一族只要是繼承血脈君位者,一旦受傷,整個一脈便全部受損。是故如今能戰上幾個回合的玄秩、姑逢都法力衰退,無計可施。
離合的笛音直逼鑿齒,本來振奮異常的神獸略顯出疲态。就這個疲态間,離合化笛為劍,釘入最上首的右翼中。鑿齒吃痛,翼上一松,桑澤便直直落下來。眼看就要落入九幽河化為白骨,緊袖紫衣的神女借琴弦為梁,于九幽河上化出一座金絲織就的橋,桑澤落下來時,流桑花已經鋪滿了橋面,柔軟的如同床榻。神女拂開因汗漬黏在那張英俊風流的臉上的發絲,看見的是一張失盡血色的臉,卻讓不忘擠出一個風雅的笑容,微喘氣息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禦遙血色的眸子釀出一點暖意,“以後再敢這樣胡鬧,我便幽你在巫山,再不放你出來。”
桑澤彎了彎嘴角,一雙桃花眼因為累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