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3)

起了身子,整個人都清醒過來。前兩日,垂越多次傳來谕令,他雖辨清是阿禦親令,但當時情勢危急,便索性棄之未接。他從未想過,阿禦竟會親上戰場。

“那……那阿禦現下在何處?”

“自是在大帳之中!”

桑澤打了個激靈,提神拈訣消失在阿九背上。

阿九望着前方那一抹白色身影,疑惑道:“請罪也不用這般着急吧!”

桑澤掀開帳門,微喘着氣息踏進帥帳時,垂越等人剛想拱手問安,将将趕來的淩迦“桑”字剛在口中成形,卻統統被他無視。

他一陣風般走到禦遙面前,執了她的手腕按上脈搏,含着怒氣道:“你不好好養着,跑來這做什麽?誰許你下巫山的?你看看你的臉色,還有半點血色沒有?”

大帳中諸人,一時間目瞪口呆。雖知曉桑澤此番是持着君威上陣,挂的亦是自家聖上的帥旗。個個心裏便都明白,兩人關系已然非同一般。但此刻看着桑澤像訓斥自己不聽話的孩子一般,有急又怒的樣子。委實讓人浮想聯翩,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聖上,已經這般由那小狐貍作主了嗎?

偏偏禦遙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居然言語中還帶着兩分心虛,“我……我好的差不多了。”

“如何差不多了?脈象都是虛浮的。我扶你進去休息!”

禦遙點點頭,一起身才回過神來,拂袖抽回手,怒道:“你給本君跪下!”

桑澤愣了愣,帳中諸人也愣了一愣。

“跪下!”禦遙厲聲道:“本君傳了三道谕令給你,條條都是軍令,要你就此止戰,你為何棄之不接。”

桑澤到底跪了下去,只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既不受君命,就是違抗軍令,出去領罰吧!”

“聖上!”帳中連着阿九四位掌鏡司,還有雷電二位主神,曼骨始祖,全部跪了下去為桑澤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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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寐領頭道:“殿下也是破陣心切,到底如今那陣法已現了裂痕。即便殿下違了軍令,也算功過相抵吧!”

禦遙望着桑澤:“可還知罪!”

“不覺有罪!聖上曾教導臣下,凡事應職責當先。如今臣下不過謹遵聖意罷了。”

“如你所說,你無罪而被罰,是本君賞罰不分了?”

“臣下拒接軍令,自是有違軍法。聖上要罰,半點錯處都沒有。而臣下之所以覺得自己無錯,不過是随的妻命而已。”

除了禦遙外,唯一站着的淩迦聽得清楚,掩面忍住了笑意。

“妻……”禦遙愣了愣,背過身去,扔了一條軟鞭在地上,“鐘寐,帶他去領二十鞭子!”

鐘寐望了眼桑澤,又将眼光求救似的投向淩迦。

淩迦索性做了下來,執了杯涼茶,涼涼道:“休聽你家聖上的!”。

鐘寐剛要擠出一個笑容,松下一口氣,只聽淩迦的聲音再次入耳:“抽上兩百鞭子更好!”

如此,鐘寐生無可戀地拎着桑澤去處領罰。

是夜,因着禦遙動了真氣,桑澤又有傷在身,只得淩迦坐鎮中帳。

垂越、柔姬、鐘寐守在外營。

柔姬看着鐘寐那張郁悶無比的臉,扔了壇酒過去,“還在糾結呢?聖上是個什麽性子,你我還不清楚嗎?最是公私分明!誰讓你強出頭為桑澤殿下求情!不求便罷,你既然出頭,好事自然落你身上。”

“你說如今是個什麽形容?”鐘寐道:“聖上扔給我的那根鞭子,別說抽二十鞭,便是兩百鞭,都上傷不了殿下分毫。”

“哦?只是如此?”

鐘寐望着柔姬,“行啊,術法又上一層樓了。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那鞭子上纏着尚好的丹藥,一鞭鞭下去,既疏通了筋骨,又融入了藥效。”

柔姬搖搖頭:“術法之上我算是到頭了,難以再有所作為。不過是于情愛之上,勝你一些。聖上罰殿下,乃是軍令之下,人人皆守。鞭上纏藥,才是聖上的真心。”

鐘寐領着酒壇,張着嘴,呆在原地!

“傻樣,打是親,罵是愛,這都不懂!”

“柔姬!”垂越捧着酒盞,擰了擰眉。

柔姬吐了吐舌頭,轉而正色到:“不過聖上今日是真的被吓到了,實在是難為她了!”

垂越仰頭飲盡杯中酒,點點頭。

帥帳內室中,桑澤躺在床榻上。他自領完刑法便再也沒有睜開雙眼。前半夜睡得尚好,呼吸勻稱,脈息沉穩。

禦遙從他體內化出身影,雖因連日奔波加之連續操伏了兩次戰琴,如今又使追魂訣入了桑澤體內,整個人已然疲憊不堪。但到底探得他魂魄俱全,遂而安心不少。只是心下疑惑,若非有人以魂魄飼養那陣中惡靈,淨化紅塵濁氣。這一路而來的情境又該如何解釋?

如此思慮着,已到下半夜。到底自己體內真氣翻湧的厲害,便就着他和衣睡去。

然而,沒多時,桑澤就開始折騰起來。起初只是呼吸有些不暢,連帶着斷斷續續地咳嗽。禦遙摟着他的背,順了一炷香的時間,慢慢地也就停了下來。結果沒多久,桑澤渾身猛地抖了一下,禦遙剛剛湧上的睡意頃刻退下。只是一個睜眼定神的時間 ,桑澤已經渾身是汗,慘白着一張臉,一手死死的捂着心口,整個人蜷縮在一起。

“阿澤!”

“疼——”

“哪裏疼?”

桑澤緊皺這眉頭,一張嘴張着,卻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阿澤!”禦遙一手握上他扯着床榻的手,十指緊扣,仿佛要嵌到對方血肉裏。一手拉開他的衣衫檢查,可是身上除了原本的舊傷,并無傷口。

“別——走——”半晌桑澤捂着心口吐出兩個字。

“不要——”緊接着,桑澤幾乎怒吼出來。

就是這樣的一聲,禦遙腦海中轟然炸開,八千多年前,引入巫山的三道荒火,激得她一時陷入沉睡。

那一刻,她也是心如刀絞,她在意識混沌裏,說的兩句話,一句是“別走”,一句是“不要”。

禦遙看着一股黑氣竄上他的心口,手下凝出靈力,掌風及追上去,終于在黑氣即将完全融于他體內時,抽離了出來,擲在地上。

黑氣中隐約出現一個紫色的身影,禦遙凝眉望去,竟是虞姜。

禦遙本想劈掌散了氣澤,心中想起隋棠,到底沒有下手,只灑了個仙障籠住了虞姜的氣息。

回身望向床榻之上的少年,已然平息了下來,雖一雙眼還是閉着,到底臉色恢複了幾分,呼吸也順暢了許多。

這一夜,禦遙沒再趟回他的身側。

若不是虞姜的氣澤在此刻出現,若不是桑澤夢魇中的兩句話,很多事可能她永遠也不去想。

她怕擾到床榻之上的少年,于是結了個仙障籠在他周身。自己則化出了鳳來琴,傳召仟宿。

然而又想着方丈島據此萬裏迢迢,她實在等不及。于是便送出元神,親臨了方丈島。

☆、浮塗珏

仟宿因提前接到了谕令,待禦遙元神踏着島上,倒也不是太震驚。只是跪禮相迎,請禦遙入了上座。

“幼時,你便是這副沉穩安靜的性子。一別十數萬年,倒還如昔日一般。”

“多年無緣面聖,不敢改變昔年模樣。”

“起來回話!”

“容臣下跪一跪吧,這些年想要給聖上跪禮的機會都沒有。”

禦遙看了她一眼,由她跪着,只道:“今日本君前來,你可知所謂何事?”

“知道。等這一日,臣下已經等了一萬九千餘年。”

“一萬九千年?”

“一萬九千年前,桑澤殿下一萬四千歲,是到巫山的第一萬一千年,亦是名字現出浮塗珏上的第一萬一千九百年。”

“那一年,方丈島上發生了什麽?”

“方丈島常日寂寞,我曾以骨血融了松枝,化出一個孩子,便是遺玉,與桑澤殿下同歲。只是采血化子時,亂了內息,多年不得安好。那一年,天劫落下,眼看是歷不過去了,适逢司音之神路過島嶼,助我渡了此劫。”

“然後呢?”

“我受恩于他,自當報恩。許了他一個諾言。”

“是何諾言?”

“他說……仰慕聖上已久,想和聖上結個連理。”仟宿望着禦遙毫無神色的面容,繼續道:“浮塗珏上,您和桑澤殿下早已聯名,自不能再容第三者侵擾。可是……”

“可是為報司音之神恩情,我修改了浮塗珏。本來随着天辰命盤一萬兩千年開啓一次,浮塗珏上修不成正果的情緣便會湮滅成灰。彼時距離天成命盤新一輪開始,只差一千年。我想着,萬餘年您和桑澤殿下也未修成正果,這最後的一千年,怕也難有結果。故而……故而遂了司音之神所願,修改了浮塗珏。”

“修改了浮塗珏?”良久禦遙彎了彎嘴角,臉上浮現出一點不真實的笑意,“本君且問你,離合可知本君情歸浮塗珏之事?可知本君名字之畔已有桑澤相伴!”

“知道!改珏之時,司音之神亦在臣□□側!”

“好……很好……我再問你,桑澤可看過浮塗珏?”

仟宿閉着雙眼,遂而緩緩睜開:“看過。遺玉三千歲游歷八荒,範林口被避金兕所欺,為桑澤殿下和碧清所救。未報救命之恩,便幫他們看了珏上婚配之人。可是桑澤殿下卻以元神進入浮塗珏,看了個仔細。”

“所以,他三千歲來巫山,并不是因為他是天定的下一任司戰之神,奉姑逢之命受本君栽培。而是他自己,問情而來?”禦遙問道,又好似自語。

而記憶裏,有些話卻洶湧着盤旋而來。

“那麽我愛你,你知不知道?“”

“三千歲來巫山見你,就是為了愛你,你又知不知道?”

那一年,桑澤八尾化赤,靠在她懷裏,強撐着一口氣,鼓足了勇氣問她?

而她,她說:“我知道的遠比你知道的多,可是我們之間,隔着的除了時光,還有天道!”

其實她知道什麽?她什麽都不知道!她不知少年因何而來!不知那個男子從幼時起便開始愛她。她知道的是如何保住自己性命,知道的是如何完成自己的使命,她知道的都是她自己……

她因他是自己的取代者,防他,拒他,甚至想殺他;因他是下一代司戰之神,磨練他,栽培他,庇佑他。

卻到底在相伴的時光裏,滋生出情愫。

可是這些尚未遇見陽光的情,尚未飲過雨露的愛,在即将結出果實的那一刻,又被人生生剪去。

空氣中有長久的靜默。禦遙只是看着仟宿,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最終于夾雜着一分倦意的聲音想起:“去蒼梧之野領罰吧!”

禦遙站起身來,走近仟宿:“你少時便心軟,經不起人磋磨,譬如姑逢與明昙,明明有緣無份。你憐憫他們,便化了一個假的浮塗珏告訴他們可以修成正果。到底還是錯了,偏偏還滋生了明昙的執念。生生毀了你自己的道行。本君自不與你計較,但是天道神谕都不會饒恕你。”

禦遙沒有再看她,拂袖離去。然而只聽“轟”的一聲,待轉過身來,浮塗珏已碎成兩半,亦是仟宿的元神,裂成了兩半。

禦遙沒有再往前走一步,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個女子仰面倒下去,到底她還是從她的嘴型中讀出了她最後的話語。

她說:“聖上,對不起!”

禦遙如扇翼般的眉睫幾經忽顫,才道:“本君沒有怪你,只是天道輪回,需要你自己擔着!”

仟宿看着禦遙元神飄去,直至消失。

即将神形俱滅的她,臉上露出這萬餘年來,從未有過的舒心笑容。

她的聖上,她從小陪侍的君主,便是知曉了真相,亦不曾怪她。到最後為防她受天道懲罰,還在幫她,想要從蒼梧之野的刑罰裏,消一消她的罪孽。

如此,她便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灰飛煙滅的最後一刻,她有憾卻不悔。

當日私下改珏,并非只是遂了司音之神的念想,亦非報恩。不過是,她從淄河處知曉了禦遙和桑澤的命格,不想他們來日苦痛糾纏。

只是到底,誰也沒有逃過天道和命運!

桑澤醒來時,正好迎上禦遙微合欲睜的眸子。

“醒了?”禦遙一下便清明起來,“可還有哪裏不舒服?”

桑澤坐起身來,看着禦遙略顯疲态的面容:“這話該是我問你。可是熬了一夜沒睡,眼睛都紅了。身上還好嗎?”說着搭上禦遙腕間,細細把脈,眉間卻漸漸擰起,“氣血兩虧,虛陽外浮。說了不讓你離開巫山,定是昨日操伏戰琴之故……”

桑澤推過重重靈力,卻被阿禦擋了回去。

“我無事,不過擔心你,心緒有些不寧罷了。淩迦尚且守在此處,煎着藥呢。別耗損靈力了。舊傷未愈,又添新傷,可還撐得住?”

“我哪裏受傷了,不過是之前的舊傷發作了,調伏幾日便好!”

“可是昨夜裏,你一直喊疼。”

“那不是被你罰的嗎,喊一喊疼,好讓聖上憐憫憐憫臣下!”

禦遙低頭,摩挲着桑澤的手,“我還不知道你,若非實在受不住,怎會在我面前喊疼?”

桑澤心頭一熱,自覺心口處确實有些異樣的疼,卻也不想讓禦遙擔心。遂而轉了話頭,疑惑道:“阿禦,你怎麽了?這行兵作戰,沙場厮殺,多少都會受傷的。你當是比我熟稔慣常。如何這般小心翼翼了?”

禦遙偏過頭勉強笑了笑,“以前是一個人,如今……如今大約是看不得你這樣……昨夜裏你可是夢到了什麽?”

桑澤心頭一驚,伸手掰過禦遙的臉,“怎麽了哭了?夢魇罷了,可是擾到你了?”

“傷在這裏,我知道。很痛是不是?”禦遙伸手撫上桑澤心口,“是不是……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從你骨血魂魄裏生生抽離,有人在你面前化成碎片?”

“阿禦!”桑澤有片刻的震驚。

“如果昨夜,不是我守在此處。此刻醒來,你可能不記得我了,确切地說你已經不記得愛我了。”

“昨夜……發生了什麽?”

“當年你游歷六合,正好七尾化赤,不在巫山。我只當你歷劫,幫你承了三道荒火,便是你昨日那番滋味。醒來後守在身畔之人是離合,我一直以為他為我歷劫護法,我一直覺得承了他的恩情……”

“嗯,所以你是為了還他恩情。那次你一個人還了!只是他後來又救了你一次,這一次,我們一起還,如此我們就不欠別人什麽了!”

“你……一點都不恨他嗎?”

“若說因愛生恨,我更該恨你才對。你是堂堂的禦遙聖君,卻會那般糊塗。”桑澤撫上禦遙的臉頰,“可是阿禦,我舍不得恨你。便只好連帶着離合,一起尊敬。”

“阿澤!”禦遙光潔清冷的手指帶着一點顫意撫上他的手掌,“是我的錯,我不該用自己的姻緣去還別人恩情。浮塗珏已經碎了,我既不能銷毀曾經的名字,亦不能書上你我的名字。我,什麽也給不了你!”

“浮塗珏碎了?”桑澤震驚道,“那仟宿聖母——”

“天道神谕,誰也逃不過!”

“她不僅是你的臣子,還是你少時陪侍,自是情分不同。”桑澤只道禦遙是為仟宿動了心神,于是伸手攬過他,“逝者已矣,你身子不好,哀思對你無異。趁此刻那陣法還被我困着,靠着我,眠一眠。”

禦遙卻沒有靠過去,只是一直望着桑澤,片刻才道:“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麽多年。”

“阿禦,你……”桑澤心頭驟然一緊,有些反應過來。

禦遙點點頭:“仟宿死前,告訴了我一切!”

桑澤拂去她臉上簌簌滴落的淚珠,“阿禦,不能上書浮塗珏,真的沒關系。你知道的,我根本不在意。再者,你如何什麽都給不了我了,你不是把心給了我嗎?我知道你肩負着太多的東西,你坐在洪莽源神族仙界的最高位上,不能把整顆心都給我。我明白的。但只有你心裏有我,我便很知足。只是阿禦,求你不要再說讓我愛上別的女子,擁有別的姻緣的話,那些話比你不要我,不愛我,更讓我難過。那日……當真是你的這些話刺激到我了,我才會那般口不擇言,說出那些話傷到了你……”

“好,我以後再也不說了。待此戰結束,我随你回八荒見你父母。”

“見我父母?做什麽?”

“既然不能再上書浮塗珏。本君且做回人間女子,按着人間禮儀,拜一拜公婆!”

桑澤看着禦遙,一張嘴張了幾次都沒有吐出一個字,半晌才撲過來抱住了她,“如此,如此我以整個八荒為聘,娶你。可好?”說話的少年,眉間有風發的意氣,和難言的激動!

“好!”禦遙趴在他肩上,鄭重道。

卻不料片刻,少年推開了他,神情有些怏怏。

“怎麽了,這麽快便反悔了?”

“哪有!只是覺得好沒意思,整個洪莽源都以您為尊,區區八荒怎配的起您?”白衣的少年有些委屈。

紫衣的神女挑了挑眉:“那還不簡單,你入贅我巫山,我以整個洪莽源為聘,如何?”

☆、神與魔1

這廂裏,兩人溫存不過片刻。淩迦便匆匆趕來,原是不過消停了一日的“摧心斂欲陣”,此刻重新被開啓出來,原本已被桑澤打出的萬千裂縫,居然在逐一複原。

禦遙從榻上一躍而起,只是尚未站定身來,便只覺得眼前一片烏黑。

桑澤一把扶住了她,“真是再也沒有比這些事更能讓你操心上進的了。我還在呢,你給我好好躺着。”

說着,轉手将禦遙推給了淩迦,“照顧好她!”

禦遙望着匆匆走出帳外的少年,又擡頭瞥了眼拽住自己的淩迦,涼涼道:“淩迦神君何時這般自貶身份了,做起了此等通傳禀告之事。”

“自己去榻上躺好!”淩迦拂袖化出湯藥,細細必出一碗:“且聽聽小狐貍與我說話的口氣,可不是本君降了身份。再者,除了本君,誰來通報,能攔得住你?”

說話間端着藥走了過來,“喝了!”

禦遙靠着床榻半坐着,蹙眉接過,“故意的吧,這般苦澀?”

淩迦擦了擦手,搭上禦遙脈搏,“倒還真不是故意,你如今這身子,只能配出此等藥來調理……”

“別皺眉了,大抵內裏又虛亂了一些。”禦遙抽回手,将藥一飲而盡。

“虛亂了一些?”淩迦接過碗,扔在桌上,兩指輕點,定住了禦遙。又執着她的手,渡過一些靈力。看着禦遙臉上有了些血色,眉間卻一股要沖破封印的急切,安慰道:“你眠一眠,歇一歇。待你醒來,他便回來了。”

禦遙被捆在仙障中,皺着眉想要掙脫。

“聽話,阿禦!你一手帶出來的人,你還不放心嗎?你此刻去,只會讓他分神擔心你。如何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了?”

被封在仙障中的女子,還在掙紮!

淩迦無奈道:“就一個時辰,你睡一個時辰,待內息平穩了。我親自帶你入陣。陣法啓封,你自比我了解,不過個把時辰,桑澤不再話下的,你也不會錯過什麽。是不是?”

禦遙安靜了一些,看着圍在周身的仙障。

淩迦笑了笑,“總能安心了吧,這仙障一個時辰後自動就消散了,屆時誰也攔不住你。”

總算,禦遙點了點頭,目光卻一直望着門口。

若從術法和戰力上論,桑澤九尾化赤大成,“遮天蔽日訣”比姑逢還有圓滿。又承了她的“後土幻音”,雖尚未圓融,卻有“繞鐘”加持,她其實并不太擔。她真正擔心的是之前一路趕來,那些淨化後的散魄怨靈身上散發的神澤仙氣。桑澤無恙自是最好,可是破陣降陣的是他,這是千真萬确的。那他他從何處找了的魂魄,飼了那陣眼?

魂魄,魂魄,桑澤能找到的魂魄,至少是二代正神的魂魄……禦遙的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如今陣法重新開啓,裂縫複合……

“阿澤——”

她猛的震開雙眼,剛想凝神破除仙障,卻還是勉勵靜下心來。掙脫仙障其實并不難,可是淩迦守在此處,除非與他真的動手,才能強行離開。只是如今這幅樣子,即便是打得過,待趕去陣中,亦幫不了他一分。

如此思慮着,淩迦走了過來,嘆着氣道,“便是一刻都不肯安歇嗎,如此我只能困你個三五日了。”

“別……不過是夢魇了。我确實乏了,但一個時辰後,你要放我出去。不然我自強行出去,你熟知醫理,自比我明白這樣對我身體的反噬!”

“好!我們各退一步。睡吧!”

桑澤立在雲端,極目遠眺,發現不僅陣法在逐一複原,更有無數魔族兵甲蜂擁而來。

“柔姬、垂越,你們各帶三千靈兵去迎戰。記住,先困後滅。若困而即降,尚且留之性命。本座留之有用。”

“是!臣等領命!”

“殿下!”垂越停下了步伐,臣下此番迎戰,需收回白芒鐘,屆時您若入陣,臣下便無法為您加持!”

“無妨。如今這般光景,白芒鐘已然起不了作用。你召回作戰即可!”轉而道:“阿九,漠鼓,你們且入陣查探,看看那褚淮如今模樣!”

阿九與漠鼓點點頭,各自揚起蛇身,一個從天躍,一個由地入,轉瞬入了陣法中。

“殿下,需要臣下做什麽?”

“你守在大營中,随時增援柔姬和垂越。”

“是,臣下領命!”

桑澤獨自一人立在雲頭,低眉望着手中印珈。化出“繞鐘”,信手彈撥,待音已成調,陣中操伏陣法的魔尊,竟有短暫的停滞,口中喃喃:“抽刀斷水?”

趁着這個短暫的停歇,阿九和漠鼓先後入陣。阿九躍入由散靈怨魂融合的陣眼,雙眼閉合之間,已經吸取部分,遂而躍出陣法,擲入混戰的兩軍中。垂越配合的十分默契,白芒鐘瞬間吸收,轉瞬竟化成自己的靈兵。漠鼓蛇尾掃向褚淮,硬是将他掀翻在地。待褚淮回過神來,卻意外沒有抽出九節銀莽鞭,而是随手截了一段陣中翠竹,待雙手拂過,已變成一根笛子,揚在嘴邊吹奏。

層層音波直逼漠鼓,漠鼓一時詫異,又仿若覺得此景有些熟悉,失神間竟被笛音擊中。退回的瞬間,褚淮眉間露出一點狡黠的笑意,手中鞭子清揚,纏身漠鼓蛇身,往那一眼滿是怨氣的陣眼扔去。

立在雲端的少年看的清晰,轉音撚弦,第二重曲音彌散開來,竟然擊斷了那跟銀色的鞭子。

陣法中原本以為占了上風的魔尊,看着兩段的鞭子,有些震驚。但待到發現曲音來處,竟是那九天之上的白衣少年時,更是怒不可遏。一瞬間,棄了陣法,躍上雲端,一支翠笛直逼少年。

“若本座沒有記錯,九節銀莽鞭方是大君法器。”桑澤以曲音相迎,側過身來,停下彈撥,徐徐道:“當年嬰梁谷一戰,本座為救司音之神六魄,承了一鞭,如今身上鞭痕尤在。便是不久前,令愛口不擇言,辱沒本座妻子,大君尤是持鞭訓導。倒不知大君何時奏的一手笛音,竟以翠笛為法器了?”

“救六魄?妻子?”對年執笛的魔尊冷笑道。“倒不知桑澤殿下娶了何人為妻?”

桑澤收了繞鐘,搖開扇子,笑道:“本座還會娶誰為妻,洪莽源之大,自是只有一個禦遙聖君。”

“禦……不可能……她絕不會嫁給你……”

褚淮一手劈掌于下界陣法,催化操伏兩個陣眼。一手執着翠笛,熟稔的吹出短短曲音,直逼桑澤。

桑澤躍下雲頭,看着褚淮已然被自己言語所激,心中亦确定了幾分。故而鳴哨傳令阿九與漠鼓,命其二者各自守住兩個陣眼。自己以扇子為器,迎戰褚淮。

褚淮見他連“饒鐘”都不祭,心中備覺羞辱,卻也不曾收回翠笛,只繼續吹奏。

笛音陣陣,皆是帶着縷縷紅塵情意,或如庭院深深,咫尺畫廊;或如閑庭遠望,緣寸情長。

桑澤看着音波襲來,朦胧中竟是幻化成一幅幅阿禦的姿态,而阿禦身側的那個白袍神君,卻并不是他的模樣。桑澤絲毫沒有動怒,只是眉間掠過不屑,攤開扇面,直劈過去。

一瞬間,如夢幻影,皆随塵土。

對面黑衣的魔尊右手棄了陣法,翻指搭上翠笛,換了個曲調,重新化出音波對抗。

桑澤看着向他襲來的幻影,幕幕都是巫山上的場景,是他初入巫山占了俊壇淵為府邸的少年輕狂,是阿禦昭告洪莽源收他為守護神時的意氣風發,是他呈上玄黃玉卻被阿禦擲成兩段後的初次別離……

桑澤嘴角揚起一抹冷笑,拂袖召回扇子,人卻退出了三丈之外。折扇返回時随着他的身形軌跡破開幻影。扇上流桑花香彌漫開來,已經裂成兩半的圖影瞬間碎成千萬片,随着扇子一起落入他手中。

他左手接了扇,右手籠了全部的碎片,看着對面有些詫異的魔尊。笑着攤開手掌,讓萬千碎片随風而去。

一百一黑兩個身影重新落在雲頭,四目相望。

“如此幻音虛影,竟都迷惑不了你!”

“你也說了,幻音虛影罷了。本座尚且分得清,并不會受你笛音所惑。”

黑衣的魔尊微愠,“果然修為大漲,普通的笛音迷惑不了你,本君自然知曉。倒不知你如今心性已經如此堅定。便是事關禦遙,此情此景你都可以不為所動。”

“阿禦教導,排在情前頭的東西有很多。如今你我對戰,上牽着兩族生靈,下有億萬凡人,自是大義當前。至于,阿禦待我之心,更無需你來提醒。”

白衣的少年說話間,祭出“饒鐘”,化作一柄長劍,逼向褚淮。“我已經讓你三招,還了昔年九幽河救命之恩。只是你欠我的,也該還了。”

“胡說八道,我何曾救過你,又何曾欠你什麽?”褚淮揚出翠笛,擋了劍勢。轉身開啓陣法,躍入其中。

桑澤半點退後都沒有,随着劍上靈力擊碎那支翠笛子,整個人追着褚淮一起躍入陣中。

褚淮看着“催心斂欲陣”中漠鼓仰天張開巨嘴,俨然一副要吞噬他的樣子。阿九則忽睜忽閉雙眼,因着叢極淵出連同人界,于是随着阿九雙眼的閉合,九天晝夜在瞬間無數次交替,如此黑白反複的空間,竟讓他心頭一時抽搐,仿佛被什麽死死勒住。而那個執劍而來的白衣少年,卻神思

清明,眉間一股堅毅之色,雙眸裏是要将他劈成兩半的肅殺之意。

劍身在到達褚淮心口一寸時,只見有一股黑色氣澤從劍鋒蔓延出來,護在褚淮身前。桑澤卻沒有停下,直插褚淮心窩。

“淮兒——”随着一聲痛呼,那抹黑色氣澤盡數融入被刺之人的身體。

“師尊——”褚淮恢複了神志,看着自己的心口,不可置信道。

待黑氣徹底融進,褚淮的心口出散出六道白光。

頓時,整個陣法呈現湮滅之像,而六道白光則聚成一個身着月白長袍的男子。

“離合?你居然有了元神?”桑澤雖已從笛音中确定是離合魂魄入了褚淮體內,本想着抽離出魂魄,同時借繞鐘上隋棠氣澤感化褚淮,以此讓他收陣。雖然放出隋棠風險過大,但相比已經失了虞姜這個籌碼,如今這是最好的法子了。

卻不料離合魂魄竟然有了元神,化出了實體。

離合再次截了翠竹為笛,曲音陣陣彌散,眼看将要重新鞏固陣法。

桑澤化劍為琵琶,撚弦轉撥,是“後土幻音”的第一曲“曉寒斷春”,波音追着笛音而去,終于在笛音融入陣法的瞬間将其擊碎。

離合卻絲毫沒有震驚,整個人躍上陣法,繼續吹奏,只聽的笛音如山洪來襲,引起萬丈狂瀾。陣法中的褚淮受笛音召喚,仰天長吼,仿佛要被吸入離合體內。褚淮心口層層黑氣彌散開來,化出隋棠模樣。

“桑澤殿下,求你救救淮兒。”隋棠跪在地上,看着昏死過去的褚淮。“是本君借阿禦之手清洗魔族,可本君不曾料到今日之劫。此劫之後,殿下大可收編魔族于神族之下,只求留淮兒一個全身。若如此被吸入司音之神的體內,神魔混體,實乃兩族之禍。這陣法,本君有破解之法!”

桑澤看着隋棠,亦猜到了她的破解之法,只道:“本座信你。”說話間揮袖化出一個仙障籠住了褚淮,反手掃過琴弦,只聽裂帛之聲想起,是“林煙斷月”和“關河斷夢”接連而來,剎那間破開了離合的笛音。

只是離合本身就是二代之神,又吸收了褚淮修為大漲之後的元神,一時間桑澤靠着尚未徹底圓融的“後土幻音”只能破他笛音,無法捕獲他。但到底是禦遙傳承的曲音,如今被桑澤操伏着,多少刺激到了他。只見他化笛為劍,穿破重重音波,直逼桑澤而來。

桑澤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執着繞鐘,退開數丈,引他出了陣法。眼神卻投向那個模糊的魔族始祖。

隋棠向他拜了一拜,笑着點了點頭。

只是那樣的一笑,如同清風明月,果真是配的上阿禦的對手。桑澤心下有些不忍,卻到底還是回敬她一抹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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