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49
清早的天, 露水還沒完全散去, 空氣裏有清爽的味道。
喬小苗離了酒店第一件事是去藥店。
雖然買事後藥還挺不好意思的吧, 不過藥店阿姨是個老司機, 一眼就看出了她的需求。
“緊急的那種是吧?”藥被一把扔過來。
買了避孕藥, 又順帶買了些感冒發熱的藥片。昨晚在泳池裏泡了會,她沒好全的身體又有些隐隐要發病的跡象, 喉嚨有點痛。
買完走出店門,藥店阿姨對着她纖瘦的背影嘆了句:“現在的小年輕哦……”
……
葉斯明大早出門回去取了東西,馬上又回了酒店的那個房間。
打開門,滿室敞亮。
沒人在。
關門, 把車鑰匙和帶來的東西一起甩到茶幾上,他在客廳沙發坐下, 後背撞在沙發背上。正好是喬小苗先前才坐過的那個位置, 一轉頭就能看到卧室。
帶來的東西裝在紙袋裏,被他過重的力氣一扔,裏面漂亮的黑色包裝盒跌落出來。
也沒料到喬小苗會起那麽早。
印象中她該是睡到中午才起的。
也對,人都是會變的。
挫敗地笑笑, 他傾過身, 伸手把滑到茶幾邊緣的紙盒撈過來。
無所謂地打開, 露出裏面一條淺茶暗紋的羊絨圍巾。
手指在細膩的料子上來回把玩了會, 他抖開圍巾,慢慢繞啊饒,将它繞在了自己脖子上。
大夏天的,也不嫌熱。
最後又一把扯掉。
把圍巾在手裏拋着玩了兩下, 他拿起鑰匙,站起轉身也走了。
……
喬小苗買了藥,走入回程的地鐵站。
樓梯通向地下。
冉冉上升的太陽,被她抛在越來越遠的背後。
她又把自己那只在水裏浸泡過的手機從包裏摸了出來,握緊它進了站。
又要花錢。
站在人來人往的地鐵站內,把手機颠來倒去看了好一會,她才決定搭乘反方向的列車,去最近的手機賣場轉轉。
出了站就直奔手機店。
店剛開門,喧嘩的喇叭還沒發出煩人的噪音,店員懶洋洋打着呵欠。
“妹子,你咋虐待你手機了?上廁所掉馬桶裏了?這機子廢了大半啊!”修手機小哥研究了一會,給喬小苗作出結論。
喬小苗有心理準備,還是抱着一點希望問:“修一修,多少錢?”
“主板屏幕全都要換,組裝配件的少說也兩千吧。”
……修吧。這手機裏有葉斯明給她發的最後一條短信。想起昨夜他波瀾起伏的眼和意味難明的話,她就不可能不在意。
還是不修吧。兩千多,實在貴。還不如買個新的。
店員看喬小苗一臉糾結,開始熟練地給她推銷産品。
她腦子渾渾噩噩,沒半天就被忽悠着買了個大幾百塊的不知名廠牌的手機。
沒錢了。能省就省吧。
這麽想着,喬小苗把新舊兩只手機并排放到一起,舉在眼前對比。
外觀上其實區別也沒太大。雖然內裏早就天壤之別。
收好新機子,又用指尖彈了彈以前那只水果250s的屏幕,然後也收起來,不再留戀。
反正,裏面沒查看到的,也就葉斯明的一條短信而已。
以後如果哪天她心情好了想通了,再問他內容好了。
如果還能問得到他的話。
一下子花費了大筆錢,為了讓經濟負擔再輕點,喬小苗暑假在實驗室和給肖瀚補課之外,又找了份便利店夜班的兼職。
錢稍微多了些,人也比從前更累。
妝也沒空化,衣服也懶得搭配,每天空下來就只想睡睡睡。
顧梅香回了一趟老家,整個宿舍裏只有喬小苗一個人,空蕩蕩的,很安靜。
悶熱的暑假伴着無盡的蟬鳴又即将走完,快得讓人覺察不到。
學生們陸陸續續都回了校,舍友們也又帶着家裏的祝福回到寝室裏。
自從暑假之後,喬小苗對朱瀾就微妙了起來。本能告訴她,朱瀾這個總笑得溫和的人,她對付不來的。
于是在朱瀾變着法子和她說“小苗之前我的生日會你不要緊吧?那天你能來我挺開心的。”“小苗原來你真的和葉斯明也很熟啊。”“小苗我小時候就和葉斯明一起吃過飯。”
她也就不溫不火地“嗯”一句作回應。
正式開課的前一天,天有點陰。
喬小苗從食堂往宿舍走,路過平時偶爾會抄近路的小道。
一整個夏天蔓長出來的荒草幾乎淹沒了狹窄的道路。她踏着草葉走上去,走幾步,發現遠處草葉上沾着星點紅斑,像血跡。
好奇驅使她踏入草叢,向前行。野草沒過小腿,越走近,血跡便越明顯,還有一股腥腐的臭味。
然後她陡然停下腳步。
圍牆邊樹根下,一撥被壓倒的野草上,躺了一個小動物的屍體。
從體型上還是能分辨出這是一只貓,小小一只。
橘黃花紋白肚皮,毛色黑黑紅紅髒兮兮,四肢或殘缺或不正常地扭曲着,小臉上痛苦閉眼沾着血。
只一眼,喬小苗就認出了這就是她丢失的那只喬花花。
它變瘦了,變髒了,還……!!!
看着眼前的畫面想吐,她捂着口鼻阻止惡臭侵入,只是胃裏止不住地翻江倒海。
高溫天熱,已經有蟲蟻爬上它快四腐爛的屍體,幹涸的血水浸紅了一小片它身下的土地植被。
跑回宿舍衛生間幹嘔了半天,什麽都嘔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淚花出來。
眼前不斷浮現出貓咪無助凄涼的樣子。
兩眼空洞地照了半天鏡子,喬小苗才回過神。
她的喬花花啊,她得去為它收屍!
做好心理準備,她帶着簡陋的工具重新找到屍體,把它連帶着它的玩具裝進密封的紙箱,一起帶到校外的垃圾房邊火化了。
燒的時候很平靜,腦子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想。
直到又過兩天,網上流傳出了個虐貓小視頻,喬小苗才感到,心裏被紮入了生鏽的鐵釘。
顧梅香對視頻義憤填膺,朱瀾卻依舊笑嘻嘻:“不就一只貓嘛,別太沉重。”
喬小苗終于爆炸,和朱瀾大吵了一頓。
她本來和顧梅香的關系因為蔣曉也不太好。
總之由于一只貓的關系,宿舍剩下的三個人,也徹底鬧得不愉快了。
大三,喬小苗的專業課依然緊張。這個時候已經可以開始找一些實習了,可她卻為着喬花花的慘死心緒不振。
周末的時候出去日常采買,也不知出于什麽心态,喬小苗去了好久沒逛的中心商業區游蕩。
漂亮襯衫花裙子也提不了她的興趣,漫無目的地晃過幾圈,她準備回學校找人上游戲刺激一下神經。
快出商場的時候,迎面來了三個說說笑笑的女孩子,外地來玩的,來跟喬小苗問路。
喬小苗看着她們熟悉的臉,眼眶差點濕了——前世的舍友!!
指了去天王閣的路,那是前世她們宿舍四人一起說好要去玩的地方。
沒忍住,喬小苗多問了句:“你們也是學生吧?都沒開學嗎?”
三個人七嘴八舌說開。
“我們過幾天才開學呢。”圓臉的女生笑得甜。
“宿舍一共三個人出來最後浪一發,嘿嘿!”短發的女生眼睛大。
“妹子我看你好親切,所以才讓她來問你!”高瘦的女生嗓門大。
喬小苗胸口發悶,咬緊下唇拼命點頭。
送走她們,她在商場洗手間撐着水池沖了好一會臉,然後才腳步輕飄飄地出來。
她想念前世宿舍裏可愛的舍友們。很想念。
她甚至想追上她們的腳步,再和她們多待一會。
為什麽現在她大學裏都沒這麽親密無間的朋友呢。為什麽。
失魂落魄回學校,在校門口仰頭,望望那塊被全國學子們敬仰的學校招牌,遒勁有力的題字在喬小苗眼裏映出了些許蒼白虛無。
因為新換了手機,以前電話簿裏的聯絡人也缺失了一大半。
喬小苗最開始還會把一些人的電話重新問好加上,可越到後來,越覺得這件事毫無意義。
于是電話也不再問了,就那麽空着。
她整個人都不像去年那樣拼了,只按部就班,按時吃飯看書按時開一會游戲,健康規律得不得了。
但不知緣由地,心髒與頭腦卻越來越沉重。
好在,過了一陣子,趙清霜來安城了。她要待一個禮拜,來做一個短暫的實習。
在這麻木機械的日子裏,終于有了個讓喬小苗神經重新活躍起來的朋友。
高中時的同學朋友,雖然現在天南海北各在一方了,但喬小苗和他們依舊偶爾會在社交軟件上聯絡一下,所以也沒有太過疏遠。
趙清霜和前世一樣,去了另一座城市的念了知名大學的生物系,現在卻在一家時尚雜志社實習。
趙清霜扯着喬小苗在一家巨小清新的咖啡館喝下午茶,嘴裏大呼小叫:“小苗苗!你居然又雙叒瘦了!老實交代你到底有什麽吃不胖的秘方!”
“嘻嘻,天生的。”喬小苗心情好轉,沖她笑。
“你知道我減肥有多努力麽!”趙清霜撥一下染成淺咖色的微卷長發,修剪成長方形的绀藍美甲上有精細的花紋,“我們雜志社這次在安城有活動,我跟過來蹭活動看明星,嘿嘿。你有想要的簽名嘛?”
“趙清霜,你不是學生物的?”
“別提了我都快被那堆玩意煩死了畢業了就不想再看到!我爸找關系讓我混去了雜志社,反正我也一直有興趣。對了你以後什麽打算?來來來B大高材生來跟我講講!”
……以後。
喬小苗現在有點怕聽到這個詞。因為她還沒想好。
“可能畢業了就工作吧,看家裏情況。”随口想了個答案。
“不考研啊——”
趙清霜沒問完,從旁又□□來另一個聲音。
“小苗老師!”
肖瀚單肩背着書包,吊兒郎當走過來,把一疊冊子拿出來,“喏,上次你出的題目做完了。”
肖瀚是高三生,也忙得不行,所以喬小苗見他見得也少了。今天這個地方他正好順路,就讓他把順便把作業送過來了。
喬小苗收下他的練習冊翻了兩眼,随口客氣:“要不要坐下來喝口茶再走?”
肖瀚盯着喬小苗對面的趙清霜愣了會神,也沒推辭:“好、好啊!”
……這小子居然說話會打結。
喬小苗給趙清霜和肖瀚做過介紹。
趙清霜倒沒什麽,一如往常笑得大方;肖瀚卻和他平常的表現不大一樣,又老實又乖巧的。
簡直可怕。
三人分別後喬小苗回踏上回校地鐵,沒多久,果不其然肖瀚來問她趙清霜的聯系方式。
喬小苗給了,想了想又在信息中對他加了句:“她應該不喜歡你這類型的。”
……
肖瀚是個行動派,趙清霜離開的那一天,硬是厚着臉皮跟喬小苗一起去送。
喬小苗遠遠看着他面對趙清霜摸着燒紅耳朵的樣子,覺得怪稀奇的。
稍走近一點,趙清霜淡定的聲音就飄過來:“小弟弟。你還太小。好好高考。”
哈哈哈哈哈。
爆笑。
趙清霜一走,肖瀚也真的忙着刷題高考去了。
喬小苗身邊一下子冷清不少,日子也基本恢複到之前的狀态。
冬去春來,花謝葉長,季節的變化總是昭示着時間的流逝。
一整年的時間,除了學習打工,喬小苗多了很多時間。
大多數時候,頭腦都是莫名空白一片。
等回過神來,才繼續思考,她的未來,該怎麽走呢。
趙清霜會在雜志社做喜歡的工作,程芸會回家幫家裏的公司幹活,那她呢?
喜歡什麽?想做什麽?能做什麽?
她想起上大學之前,從前那個奇怪號碼發給她的最後一條短信。上面的內容她一直記得,是讓她早點應聘上青葉科技。
……青葉科技這家公司,前世的時候喬小苗确實有陣子很想進去的。
是一家很年輕的公司,她高中畢業時才剛剛成立發展,但背靠財團,在這幾年聲勢越來越大,在網絡科技和游戲領域很有些建樹。
她從前沉迷過的某個垃圾游戲就是這公司弄出來的。
當然招人要求也越來越高,這兩年招聘會只在A大B大這層次的學校開。
其實關鍵是待遇出路不錯。待遇和前景。所以是很多畢業生眼中的目标。
喬小苗如果早兩年去應聘,大概還能有信心脫穎而出。現在可能有些遲了……
天下出路千千萬,也不是非它不可了。
她提前準備着畢業設計,這麽想到。
發生了一些事。肖瀚畢業了,江臨風和他搞了個電競俱樂部。
葉斯明好像也難得回來過一次。
喬小苗關在一個人的思維桎梏中,興致缺缺。
每天明明過着健康的作息,身體卻好像從一年前開始就變差了,三天兩頭生個頭暈乏力的小病。
過完人生中最後一個暑假,便又到了可忙碌可清閑的大四。暑假為了不讓家裏擔心,她還是沒回去。
九月午後的暖陽照進宿舍,喬小苗懶洋洋地躺在宿舍上鋪,看着白色天花板發呆。
忽然一陣電話鈴響吵醒了她的昏昏欲睡,枕頭邊的手機顯示出家裏的來電。
醒醒腦袋接聽電話,聽筒裏傳來的是老鄰居張阿姨的大嗓門:“歪?!苗苗伐!你快點回家!你爸爸他走了!你媽媽現在情緒不大好我先來給你打電話……”
…………哈?
什麽鬼?她沒聽清?
在電話裏翻來覆去确認了好多好多遍,一個信息才真正被喬小苗的大腦接收——她的爸爸,去世了。
頭腦恍然被一記鈍錘錘醒,她從床上跳起來,給學校請了假,匆匆就買了票回家了。
她不信。
她都好多年沒見過爸爸了。她都還沒跟他抱怨他給她取的名字太幼稚。她還沒把兼職賺錢買的禮物送給他。
……
到家的時候,家裏已經布置了起來,遺像香燭,沉悶的空氣浸透了屋子。
媽媽立在一邊,面色蒼白地點起一根香遞給喬小苗。
媽媽說,爸爸是工傷去世的。人倒黴了,一根鋼筋也能砸成致命傷。
老熟人悄悄議論。
“曉得為什麽老喬過年一直不回家伐?因為在外頭躲債!”
“前兩年不是有一次還被人鬧上門過!”
“哎呀,你是沒看過以前他家被人催債的樣子……還好那時候他家女兒在學校……”
聽在耳裏,喬小苗卻哭不出來。樣子很平靜。
好像所有的眼淚啊,情緒啊,全都積堵在了胸口又憋又悶,沖又沖不出來。很難受。
她第一次知道,一個人死亡了,還有一大堆手續要辦。要銷戶要登記開證明要跑動跑西忙一大堆事,如果光是媽媽一個人的話,根部顧不過來。
媽媽也老了。
很久以前就發現了吧?
大概就是從某次回家,看到媽媽也擰不開一瓶水的時候吧。
所以她可不能現在就倒下。
她還有一個家,一個媽媽要支撐。
在殡儀館火化了爸爸的遺體,喬小苗在家裏又待了幾天,幫着一起料理了親戚資産各種雜事。
家裏早把另一套從前給她準備的房子賣了清了大部分債務,現在只欠着幾萬塊了。
喬小苗做完一切,才又重新回學校去。
火車上,她許久沒有動靜的手機又收到了信息。
久違了好多年的熟悉號碼,一長串怪異的數字。
內容是:【我有抑郁症,所以不打算活在這世上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願你從此以後前程似錦,無風雨相困,無煩憂相擾。再見。】
列車靠站搖晃了一下,她手中手機沒握緊,“啪嗒”摔在了地上。
抖着手撿了兩次才撿起來,屏幕碎了,幾條玻璃縫醜陋地爬在上面。
一些零散的記憶随着碎裂的屏幕一起回到喬小苗的腦海裏。
她是重生的。
為什麽會重生?人死了,才會重生。
她是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