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50
小的時候, 總喜歡暢想無限遙遠的未來。
長大以後會做什麽?二十多歲的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世界會是怎樣的色彩?
直到現在, 這個“遙遠的未來”離自己越來越近, 才發現理想與現實的差距。
世界是灰色的。
回憶的城牆傾塌, 斷裂的磚瓦間逐漸顯露出少許“未來”的記憶。
被無聊消磨掉的日子, 漫不經心時積郁起的挫敗,還有難以消弭的苦悶。都是未來的樣子。
碎裂的手機黑屏把喬小苗的臉龐映出來, 支離破碎的。
心跳得很快,呼吸也不通順,胸腔裏悶着一口氣。
緩緩眨眼,眼中幹澀, 流不出半滴淚。
她努力穩住心神,從袋裏拿出紙巾去擦手機的屏幕。
然而屏幕上那些被摔出來的猙獰裂痕, 卻怎麽也擦不掉了。
上下車的人潮散去, 列車重新上路。
随着車廂的晃動,她的手指也跟着顫抖起來,怎麽止也止不住。
使勁握了下拳,把手指和紙巾都攥在手心, 喬小苗咬着下唇, 撇過頭去看窗外飛過的鄉野樹木, 眼睛卻難以聚焦。
像是從含糊的記憶裏得到了提示, 她發現了人生岔路上的另一種選擇——
她還可以選擇,自己了結自己的生命。
不。
不可以。
她不想。她不能。
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
她還有留戀,她還想活下去。
然而只要這個念頭一出現,便總是沒有止境地出現在頭腦之中, 揮也揮不走。
大四之後,意料之外的事故與愁苦一天比一天多,苦惱淹沒了後來的記憶。
她自己,将自己的時間與記憶,刻意停留在了無憂無慮的時代。
但有些被無視的苦難總要去直面的。
要振作啊。
背着輕薄的行李,喬小苗走下車,重新踏上安城的土地,站在車站渾濁的空氣裏深深吸了口氣。
回過一趟家,她重回熟悉的學校。
有細心的同學老師發現喬小苗的樣子比先前更憔悴,小心翼翼地來關心她。
如果把那些噓寒問暖全都當成真誠的好意,那麽這個人情看似冷淡的環境裏,其實還是些許溫暖的。
喬小苗努力讓自己這麽想着。
盡力讓自己的身體與精神恢複到從前的狀态,她把剩餘的時間,全都用在了學業與畢業上。
肖瀚考上了A大,再也不用她去操心了。
喬小苗把最後一筆肖瀚父親給她的感謝酬勞,回家時交給了生了病的媽媽。
然後從此以後,所有的開支負擔,又要靠她自己了。
私下裏接方案,接作業代寫,收錢幫人寫論文,逐漸變成了她不光明不正大的小生意。
早就決定畢業後就工作,所以除此之外,她也随波逐流,捧着自己的簡歷,漫無目的地奔走。
當她開始找工作時,已經過了招聘最熱的季節,她的實習經歷也基本為零。不過僅僅靠着B大的名氣,她還是挑了兩家公司去了面試。
面試官一連串刁難,她心情郁郁之下答得很不走心。
結果最後居然還收到了公司的錄用通知,待遇還行。
她聽着職位描述,心中一片茫然又提不起興趣。
可是,她不想做這些,又能做什麽呢。
現實有讓她挑選的餘地嗎?
頭腦中,去與不去的考量相互博弈。喬小苗也沒找任何人商量這些事,未來的路,她還是想要由自己來做決定。
而且她心中,也似乎總有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讓她心底總有遺憾的一個地方。
過完凜冬,辭去舊年,便又是一年開春。
雖已入早春,天卻還是冷得很。
喬小苗的寒假在家裏過的,陪媽媽來回醫院,家中也時時泛着股藥的苦味。
爸爸不在了,年代久遠的房子裏越顯蕭然。家中的空氣被對比得越是冷清,就越是讓喬小苗覺得,她決不能在這種時候倒下來,也不能做出錯誤的決定。
刀鋒似的春寒冷意浸入骨頭裏。
喬小苗立在風裏,不由自主裹了裹身上厚實的棉大衣。
回到學校,馬上便是早早開始的春招。
在一大堆眼花缭亂的公司名字中,她看到了一個顯眼的公司标志。
隐藏在心中的那個含糊不清的遺憾,在看到公司名字的那一刻,馬上有了清晰的形狀。
是青葉公司啊。
她以前好像很想去的。
同學往青葉公司投簡歷,讓她也陪着投。末了,又讓她陪着一起去筆試面試。
一層層篩選下來,那個一起去的同學沒能留到最後,反而是喬小苗,頂着同學羨慕的眼光,存活到了最後第二輪的面試中。
她此刻站在青葉公司的大樓前。初春不算明媚的太陽照着大樓上的招牌,亮閃閃的。
進到指定樓層,卸下大衣放進紙袋,露出裏面的襯衫西裝裙,一身規矩整齊的正裝。
和其餘面試者進入休息室,別人面色惶惶,緊張袒露在臉上,喬小苗有些呆滞的臉上卻依然帶着點迷茫,兩眼盯着手指甲發呆。
既不興奮,也不緊張,也談不上幸福。就好像只是,了卻自己曾經的一個願望一樣。
頭腦空茫地在休息室等了不到一小時,就輪到她了。
面試的房間明亮,前方并排坐了一溜面試官,中間的還是個金發碧眼白皮中年男,旁邊留了個座位。
多對一的情景其實蠻容易讓人有壓力。
喬小苗卻還是副茫然到看似放松的樣子。
公式化地自我介紹,回答,在用一口标準的中式英語演說方案。她的英語成績從來裸考都能高分,口語卻沒怎麽下功夫練過。不過好在說得順暢,也沒讓人不滿。
正面試到一階段結束,小會議室的門被敲了敲,一個新面試官被人領着進來旁聽。室內所有人都站起來,就喬小苗一個人傻呆呆坐在原位。
等看清那新面試官的樣子,她差點被吓得從椅子上摔下來。
葉、葉、葉斯明……!!
“葉……”口中也差點輕呼出他的名字。
只不過,當意識到場合不對後,她趕緊閉上嘴,埋下頭,扶穩椅子坐直身體,重新變回端正安靜的樣子。
僵硬着身軀,用眼角餘光悄悄留意。
面試官們又全都坐下了。葉斯明坐在中間空着的座位上,和左右交流了下意見,便沒再說話,只繼續讓面試流程繼續。
大概只是來随意旁聽的。
原來他是這家公司的人。
自從上次分開,她大概一年多沒見過他了。
想他嗎?讨厭他嗎?嫉妒他嗎?
……不知道。
大概有點吧。
方才的匆匆一瞥間,她就知道,他比從前更加有了大人的樣子。因此此刻也能從容地、居高臨下地,坐在面試官的位置上。
但她卻就此尴尬慌亂起來。
全場目光,連帶着葉斯明那讓她不敢直視的眼睛都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她只想趕緊結束這場面試,離開這個飄滿尴尬的環境。
到最後也沒發揮好,聲如蚊吶匆匆答完後,她幾乎落荒而逃。
她還沒準備好要見他。
重新在洗手間換上大衣,離開空調溫暖的大樓,走進凜風飄忽的街頭,喬小苗的呼吸這才順了些。
緊了緊漏風的領口,回頭望一眼太陽下的大廈,她就往地鐵走。
沒走兩步就被一個令人心顫的聲音叫住了。
“喬小苗。”葉斯明的聲音。
順着初春的冷風送到耳邊,刮得她耳廓疼。
她的腳步停下來,沒答話,就背着身點一下頭。
“面試你可能過不了。”
再點一下頭。
“喬小苗。你回過頭。”
于是半側過身,目光放在他敞開的深色大衣下,淺茶色的圍巾上。
他穿衣服還是好看。
只這麽在心裏感慨時,葉斯明已經走過來,解下脖子上的圍巾。
“喬小苗,你還記不記得以前答應過要幫我做的三件事?”
再點點頭。
還有後兩件事,他沒對她要求過。
“一件事,”他把圍巾繞上她的脖子,看她縮了下腦袋,“系好這條圍巾。”
喬小苗也不抗拒了,低着目光,順從地讓他把圍巾給自己系好。
“另一件。你對我說句話吧。”他的眼睛暗了暗。
本想留着以後提的要求……反正以後也沒機會了。
喬小苗摸摸圍巾,沒說話。然後就轉過身去,然後緩緩擡步離開。
葉斯明看了兩秒她的背影,接着也轉身:“喬小苗,再見。”
喬小苗腳步頓了頓,發出了獨自面對葉斯明後的第一個音:“嗯。”聲音悶悶的。
車輛的喧嚣在耳邊越來越清晰,她望着馬路上的車水馬龍,向前而行。
回到宿舍,她把一年多前那只水果手機翻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麽心情,總之拿去維修店,花了大價錢修理得七七八八。
開機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很久以前那條,葉斯明發給她的短信翻出來。
然後一眼就看到了那條當時沒能被她讀到的信息。
看着上面溫暖熱切的字字句句,她恍惚意識到,他們此後,也許真的沒有可能了。
她趴在桌上,把頭埋進了臂彎裏。
天氣轉暖之後的時間竄得飛快。總之就在人也沒多大感覺的時候,交畢設了,答辯了,拍畢業照了,一切都結束了。
畢業了。
喬小苗沒有留在安城,而是回了家,回了曼城。
媽媽因為爸爸的去世積郁成疾,生着病,還需要她照看。
因為離家近,喬小苗選了間規模不大的公司工作,薪水對于剛畢業的學生來說不能說少。
但仍有同事會在背後悄悄議論:“B大的高材生怎麽回來我們公司。”
人各有志罷了。
只當沒聽到。
每月每月,依舊有數不清的瑣事要她頭疼。
比如說最簡單的,一天裏的三餐,她要學着料理;再比如平日裏瑣碎的家務,也要做起來;
以前從來都不知道水電網費該在哪個方向交,不知道房産本保險車油價錢,到後來,也全都知道了。
媽媽的病情拖着,兩三年後更加重了。
醫藥費理所當然地與日俱增。
喬小苗把能拿得出的錢全都拿出來了,最後在家中櫃子裏翻到一只被小心翼翼保存着的手表。
手表被裝在一只粉紅色的硬紙盒裏,鱷魚皮的表帶,淡黃的表盤四周鑲着碎鑽,指針下是萬年歷,中間有一輪金色的太陽。
很久以前,葉斯明送給她的。
她現在終于能分辨出,這是一只價格不菲的手表了。
她想把它賣掉。這樣,很快就能有現金了。
凝視着向前行進的秒針,聽着時間流逝的聲音,滴答,滴答。
半晌,她重新收起來,蓋上紙盒盒蓋。
還是沒把這只表,扔進時間的汪洋裏。
到底還是舍不得。
治療費不夠的部分,喬小苗厚着臉皮問親戚和從前關系親密的同學朋友借了。
只不過病枯的樹,注定無法發出新芽。媽媽仍舊沒能捱過那年冬天。
簡單地辦完喪事,生活又歸于平靜。
舊房子要拆遷,喬小苗搬了新家,還得了一大筆補償款。
她捧着這筆從天而降的遲來的錢,目光渙散。
從前覺得童年悠長得像永生,卻不知道後來的時間像哀弦急管,急轉直下快得叫人反應不及。
一眨眼就這麽多年了。
喬小苗辭了工作,借着工作上認識的熟人重新接起了私活單幹。
她的精神不大好,不怎麽能适應公司每天上下班打卡的生活了。
媽媽還在的時候,她整天陪着媽媽去醫院住醫院。現在,變成她自己時常往醫院跑,每每都要領着一摞花花綠綠的藥回來。
她想起十八歲生日的時候,許過一個願望,希望爸爸媽媽她還有……他,能永遠在一起。
如今她快二十八歲,生活裏只有她一個人。
越來越明白,前世的自己是為什麽而死。“曾經自殺”這個想法一旦出現,就如咒語一樣刻在腦海裏。
叔本華否定生命意志,枕頭下一生放着的槍卻只用來防身。榮格早年抑郁,最後還是走出陰影成就了自己。
所以即使如此蒼白的生活,她也還能堅持。
因為搬家,從前家中的東西全都搬過來了。
大堆大堆零碎的物件,還有不少爸媽的遺物。被搬家公司卸下來後,就一直堆疊在一個房間裏。
挑了個晴天午後,喬小苗終于有空去收拾了。
于是在一堆舊物裏,她找到了一只灰塵零落的老式手機。
也不知怎麽想的,她把它連上充電器插上電,然後按開了電源鍵。
沒有手機卡沒有信號沒有運營商,一開機,卻發現短信收件箱裏“99+”的未讀消息,滿滿當當。
所有發件人都是同一個,是一長串她熟悉的數字,也是這個年代手機號的格式。
打開看內容,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意志瞬間就被冰冷的文字擊潰。
每一條每一條,都重複着同樣一個內容:
【不要讓爸爸出門。讓爸爸回家。】
【不要讓爸爸出門。讓爸爸回家。】
【不要讓爸爸出門。讓爸爸回家。】
【放假回家做事,不要讓媽媽一個人。】
【放假回家做事,不要讓媽媽一個人。】
…………
寫滿後悔與挽留的文字。
喬小苗立馬就崩潰了。沉甸甸的心再也承受不起這麽多重量,瓦解般蹲坐在地上。
發送時間都是好幾年前了。正好是她剛上大學的時候呢。
很多年都流不出來的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屏幕上。
當天她就把整間屋子收拾好了,上鎖。
把長久以來一直服用的精神藥物全都扔進垃圾箱,然後她換衣服,拿鑰匙,下樓,進車,看了下儀表盤上的油量,然後啓動車子。
灰蒙蒙的車子沐浴着陽光,像太陽下的一道霾。
車子往臨城悉城的方向駛去。悉城靠海,綿延的海岸線上有位置絕佳的礁石懸崖。
她腳踩油門一刻不停,從下午開到晚上,越來越接近海岸。
清醒的狀态下總是伴随着痛苦。
等到她的車跳入海裏,海水淹沒車身,她就再也不會痛苦了。
穿過一片低矮叢林,荒涼的地界,旁邊已無其他車輛。車窗外飄來涼爽的海風,電臺廣播的信號變得斷斷續續。
車已開出鋪建的道路,開入野地,懸崖遙遙在望。
廣播裏卻忽然響起了陣熟悉的旋律。
小提琴與鋼琴的合奏,《萬福瑪利亞》。
一腳踩上剎車,車子猛然在巨大的礁石上停了下來。
……聽完這一曲再走吧。
夜裏洶湧的海浪拍打着岸邊礁石,虔誠的旋律充斥着狹小的空間。
左手腕上不知何時自己給自己戴上了那只整理房間時發現的、帶有金色太陽的手表。
喬小苗聽着樂音,雙手趴在方向盤上,終于難以抑制地哭了出來,悲悸卷着海水。
往事的一點一滴好像也在這安詳寧靜的樂曲裏緩慢流淌而出。
哭了許久,電臺音樂早就變成另一首模糊的曲子。
她抹抹眼睛,調轉方向盤,重新踩起油門,往回走。
明明這麽多年走過來了。
明明已經克服了那麽多從前無法克服的苦難。
明明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要回去。
身體裏重新被注入意志,她把車開出荒野,開向回家的路。
車子剛駛上跨海大橋,疲累和恍惚還是侵入了大腦。眼睛一飄忽,眼前就已經多出一輛對向而來急速行駛的銀色轎車。
要撞上了!
方向盤急轉,一片混亂間,喬小苗車子的車身斜入大橋護欄與前方綠化帶間的空隙,直直飛越,沖向了大橋之下的海水裏。
明明已經想活下來了……
在空中全身失重的時候她如此想着。
但很快又釋然了。
如果這就叫所謂的不可抗力的話,那就這樣吧。
很快,在一片冰冷中,她失去了意識。
……
冬季的凜風刮得整個曼城浸入一片濕冷嚴寒。
葉斯明這大半年多了個奇怪的習慣,就是在周五傍晚有空的時候,會去正安醫院看一個病人。一個大半年都沒醒過來的女病人。
這個病人是他救下來的。從平海大廈上跳下來,正好砸到他車子。
當時其實可以直接送她去太平間。
但從她死水一潭的身軀裏,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生命體征,于是強硬地讓醫院繼續搶救,然後轉到這家私人醫院。
因為他記得她,她是他從沒說過話的高中同學,喬小苗。
大概還有其他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吧。
把瑣碎的雜務扔給助理,這個周五,他又來病房看她。
也沒指望她能醒,就是沒由來地想在這裏待一會。
然後剛一脫下沉重的大衣,無意間一轉身,他就看到病床上的人睜開了眼。
将暗未暗的天色裏染着晚霞多姿的色彩,從透明的窗戶倒映入室內,滿室光彩絢爛。
只看她一眼,在那個瞬間,他就像經歷了大半個人生。
心裏很安寧。
作者有話要說: 補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