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51

還沒睜眼時, 喬小苗的頭腦中已經有了逐漸蘇醒的意識。

活下去。

活下去。

明明已經想繼續活下去了……她想活下去。

這個模糊的、不成形狀的念頭在意識的海洋裏忽遠忽近, 最後變得越來越清晰。

活下去!

……

緩緩張開沉重的眼皮, 朦胧中, 入目的是映着暖色天光的天花板。

餘光裏有輸液架醫療器械, 以及不遠處漂亮的沙發和綠色的植栽。

頭腦放空地和天花板面面相對了好一會,思維才如一臺鈍鏽了的機器, 重新遲緩地運轉起來。

太陽真好。

鼻間是熟悉的酒精消毒水的氣味——醫院的味道。

全身的血液仿佛凝結成塊,沉甸甸地讓人使不出任何力量。

她現在、她現在,又是在哪個地方?

在……哪一個世界?

骨頭與五髒六腑隐隐的痛覺與不适告訴她,她又回到了那個世界。那個她從高樓上一躍而下的世界。

喬小苗躺在病床上, 眼睛直愣愣對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慢吞吞地思考。

她活了二十八年的半生, 說長不長, 說短不短。漫無目的地虛度着大部分的時光,悔恨卻在不知不覺中累加得越來越多。

曾經的記憶全都回來了。

她曾那麽後悔過。

于是想讓自己的人生重頭來一遍,想讓未來的軌跡變得不一樣一點,想讓遺憾變得少一點。

可到最後, 苦惱和無聊依舊侵占了她的生活。

改變了什麽嗎?

無論哪個世界, 對她而言最重要的親人都已經離世。

什麽都沒改變嗎?

也不對。歡愉甜美的回憶也不是沒有。

有過被師長同學肯定的得意, 有過從B大畢業的滿足, 有過和喜歡男生親密接觸的體驗。還有……她想活下來。

她一點都不強大。

但正因為是弱小的人,所以才拼命地,同自己的心中的消極相鬥,甚至以生命的代價去掙紮過。

喬小苗長長茫茫思考了許久, 直到日頭漸漸西沉。

滿室寂靜,耳朵裏只能隐約聽到外邊不甚清晰的聲響。

病房的門卻在這一刻,被安靜地打開了。

她渙散的雙目逐漸聚焦,幹澀的眼睛緩慢移到聲音發出的方向。

進來一個年輕男人的高大身形,晚霞映着他的側影,多彩又冷冽,好看極了。

他褪去了身上溫暖厚重的深色大衣,接着又解下脖子上的淺茶色圍巾,于是被淺色襯衫服帖穿着的勻稱身材,便顯露出來。

喬小苗目光定格在他身上,看着他的動作。

是葉斯明啊。

她目光又變得呆呆的,似乎還沒做好和他相見的準備。

自從上次和他分開後,她都好多年沒見過他了。

有五年了?還是四年?

她對他的印象一直是清瘦的少年人模樣,以及後來帶着些青澀的成人樣子。

哪裏像現在,完完全全是個成熟的大人,冷峻的氣息不知收斂,毫無顧忌地發散在周身。

可她還是想多看看他。

喬小苗正眼也不眨地看着。

忽然之間,眼前那個成熟版的葉斯明,朝她的方向,轉了一下頭。

于是目光也和他的撞上了。

冷漠得像看陌生人的眼。

只看一眼,她就了然了——

這個葉斯明啊,不是她記憶裏陪她寫作業,陪她走放學路,陪她吃食堂的那一個男孩子。

幹澀的眼睛有了濕意。

不大靈活地轉開眼珠,她不再去看他。

不是和她擁有共同記憶的葉斯明也好。那樣他也不會記得,她心理陰暗過,她消極逃避過,她心情不好沒事找事和他吵過,這麽多不好的回憶。

畢竟對現在的他來說,她就是個矯情想不開的陌生人罷了。充其量,也許他記憶力不錯的話,也許還能記得她是他從來沒說過話的高中同學?

喬小苗想着,心裏也帶上了些難以察覺的難過。

正重新盯着頭頂的燈管,葉斯明已經放下衣物朝她走了過來。

他的身軀在她床頭邊站定,微微傾身,便在視野外籠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窗外投進的黃昏光亮。

他在床頭邊按下呼叫鈴,喚來醫生護士。

然後他也不馬上直起身,就着稍稍傾斜的動作,安靜地去看喬小苗的臉。

本就白皙的小臉此時全無血色,泛着病态的蒼白。她顫抖着睫毛把眼閉上,眼尾洇着未幹的水光。

擡手,他把手指伸到她的額前,接着輕而又輕地撥了兩下她垂落的發絲。像從前一樣,他有時會怕自己稍一用力,就碰碎了眼前這個脆弱的姑娘。

喬小苗閉着眼,然而五感卻在無形中越加敏感了些。所以自己頭發尖上一絲半點的動靜都能讓她立即将眼睛睜開,看着讓她額頭發癢的始作俑者。

睜眼,映入眼底的是一只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指尖正在她發梢将離未離。

再一轉眼,順着手背向上,襯衫袖口的扣子整整齊齊包裹着有力的手腕,以及在袖口若隐若現的一只手表。

黑色表帶,淡米色的簡潔表盤,中間有一輪金色的太陽。

她的太陽……

喬小苗想起那個浪高的黑夜,自己在海岸懸崖邊趴在方向盤上哭得像個傻子,海邊沒什麽路燈也沒其他光亮,惟獨在黑暗裏,看到了在她手腕上的這輪太陽。

她不由自主地動了動沒在輸液的右手,努力牽動身體裏的所有力量,擡起沉重的右手,食指指尖,在表盤的太陽上,輕輕點了點。

全身血液都像重新流淌循環了起來。

只不過,沒等她收回手,那根食指就被輕握住了,被圈在男人的手指與掌心裏。

他的拇指指腹正柔軟地滑過她的指節、皮膚,又撫摩過指甲,最後在她指根細細刮蹭着。

她剛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麽,病房的門就被敲響,進來了一隊被呼叫而來的醫生護士。

領頭的主治醫生看着眼前葉斯明與病人手指交纏的情景,人有些發愣——那個病人醒過來了?!這,這,她是不是打擾到了什麽?

好在葉斯明掃過來的目光很明确地讓她們這些大夫護士進去做事,而房間中兩人的手,也很自然而然地不再黏在一起。

醫生詢問,喬小苗配合地搖頭點頭。拔掉左手上基本被輸完的液,在病房裏做過基礎查看,她被扶起來,坐上輪椅,帶出去做更深入的全面驗查。

活過這麽兩生,她還是頭一次做輪椅這種殘障人士的東西。

葉斯明的手臂手掌就不輕不重地護在她後背腰際,隔着他的襯衫和她的白色病號服,溫暖的體溫帶過來。

仿佛很久很久沒有接觸過這麽溫暖安寧的溫度了。

他為什麽要對她這麽好呢?

喬小苗不是很自在,在将要坐上輪椅時微斜着身軀閃躲了一下。

虛軟的腳底沒踩穩地板,差點就撞着金屬扶手跌到地上,但那雙手穩穩地接住了她的重量,将她安然放上座位。

“喬小苗,別怕。”他說。

清冷透徹的聲音帶着力量,穿過心髒,直達心底。這嗓音和她記憶中的一樣,又似乎不一樣。

她動了動發幹的嘴唇,試着發出了自醒來之後的第一個音:“嗯。”

沙啞的,微弱的嗓音,好像嗓子很久沒有發過聲,好像已經忘了說話的方法。

喬小苗被帶去做各項查看,葉斯明就在外邊遠遠地等。

八卦的護士躲在角落小聲議論。

“你們你們剛剛看到沒!葉總居然會有那麽溫柔的眼神,配上他那張臉簡直了!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高不可攀的冷男害我們都不敢接近!”

“什麽冷男,暖的是別人罷了!”

“我就說葉總和那個病人之間有什麽吧!不然怎麽可能把人看得這麽緊。不過他居然喜歡這樣的,不會是英雄救美救出點意思出來了吧……”

做完檢查,已經又過去老長一段時間,看醫生的面色口氣,她的身體似乎沒太大毛病。她在病床上躺了大半年,很多大病都好得七七八八,說不定直接出院都沒問題。

葉斯明又在一旁和醫生們交流了大半天,然後才把喬小苗送回病房,讓她再在醫院裏住兩個月。

仰頭看一眼他堅毅的下颔,她心中五味雜陳。

血液已經慢慢在僵硬的全身舒展開,喬小苗不想再讓他扶,自己硬是吃力地坐上病床。

他的手又伸過來,将她的發絲順到耳後。

“喬小苗。好好活着。”他說。

好好活着。

喬小苗鼻子有點酸。

轉眼,視線再次與他對上。他雙瞳漆黑,深處有細微的波瀾,和剛開始看到時的冷漠,又不一樣了。

“嗯。”她簡單地回。

她後背向後靠在病床床頭上時,葉斯明左手又牽過她的左手。仔細看過她遍布輸液傷口的手背,在她的手将要縮回去時,他右手伸向自己左手腕,将腕上那只黑色表帶的手表解下。

然後帶着他體溫的手表,再一次被戴在了喬小苗的細瘦的手腕上。

“表帶太長,下次幫你重新打孔。”

喬小苗低頭看着表盤上不斷向前行進的秒針,眼眶裏溫熱的淚水也在不斷積聚。

“喬小苗。你知不知道,送人手表可以有另外一種涵義?”

眼裏兜着淚,喬小苗目光直直的。

葉斯明和她一起看着表盤裏的太陽,“你這麽傻,肯定不知道。以後你就了解了。”

淚點悄悄從眼中掉落,滴在手表表盤,融化在金色太陽周圍。

真當她傻。

送人手表的另外涵義,她後來當然知道了啊。

——表白。

她的太陽,從來都沒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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