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3)

着眉頭,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行,堅決不行!”

“為什麽?”

“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難道你們也聽信了那些謠言?”開放說,“我對你發誓,鳳凰是個無比純潔的女孩子……她是個處女……”

“天哪!”我的朋友哀鳴着,“不行啊,兒子……”

“爸爸,”開放惱怒地說,“在愛情婚姻問題上,難道您還有資格阻攔我嗎?”

“兒子……爸爸是沒有資格……但是……讓你大姨對你說吧……”我的朋友跑回他的房間,關上了門。

“開放……可憐的孩子……”黃互助淚流滿面地說,“鳳凰是你大伯的親生女兒,你與她同一個祖母……”

我們的藍開放猛地把臉上的紗布撕開,紗布揪掉了新植的皮膚,使他的半邊臉,成為一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傷口。他沖出家門,騎上摩托車,因為加速太猛,車輪撞在了迎面的美發廳門上。屋裏的人大驚失色。他一提前輪,猛拐彎,摩托車如發瘋的馬一樣向車站廣場沖去。他聽不到那位與他家結鄰多年的理發小姐的話:“這一家人,都是瘋子!”

我們的藍開放踉踉跄跄地沖到地下室,一膀子撞開了虛掩的門,他的鳳凰,正在床上等他。猴子瘋了一樣撲上來,這一次他忘了警察的紀律,他忘了一切,他一槍擊斃了猴子,使這個在畜生道裏輪回了半個世紀的冤魂終于得到了超脫。

龐鳳凰被這突發的事件吓昏了。我們的開放對着她舉起了槍——孩子啊,千萬別做傻事——他看着龐鳳凰仿佛玉雕一般的美麗面龐——這個全世界最美麗的面龐——槍口無力地垂下了。他提着槍,沖出門去,在上升的臺階上——猶如從地獄攀升到天堂的臺階上——我們的開放雙腿一軟跪倒了。他把槍抵在其實已經被破壞了的心髒上——孩子啊,別做蠢事啊——扣動了扳機。沉悶的槍聲響過,我們的開放趴在臺階上死了。

五 世紀嬰兒

藍解放和黃互助把開放的骨灰,背回那塊已經墳墓連綿的土地,葬在了黃合作的墳墓旁邊。在他們燒化、埋葬兒子的過程中,龐鳳凰抱着猴子的屍體始終相随。她哀哀地哭着,花容憔悴,的确人見人憐。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開放已死,也就不再說什麽。那猴子的屍體已經發臭,在人們勸說下,她松了手,并提出了将猴屍埋在這塊土地裏的要求。我的朋友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她。于是,在驢、牛、豬、狗的墳墓旁邊,又多了一個猴墓。在如何安頓龐鳳凰的問題上,我的朋友頗感為難,于是便聚集了兩家人一起商量。常天紅一言不發,黃互助也有口難言。還是寶鳳說:“改革,你去把她找來,聽聽她自己有什麽打算吧。畢竟是從咱家土炕上走出去的孩子,她需要什麽,咱都會幫她,砸鍋賣鐵也要幫她。”

改革回來說,她已經走了。

時間如水,往前流淌,轉眼就到了2000年底。在這新千年即将開端之際,高密縣城一片喜慶景象。家家張燈,戶戶結彩,車站廣場和天花廣場上,都豎起了高大的電子倒計時屏幕,廣場的邊上,還站着高價雇請來的焰火手,準備在那新舊交替的時刻,讓燦爛的禮花照亮夜空。

傍晚時分,下起雪來。雪花在五彩的燈光裏飛舞,使夜景更加美好。全城的人幾乎都走出了家門,有的奔天花廣場,有的奔車站廣場,有的在同樣燈火輝煌的人民大道上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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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和黃互助沒有出門,容我插敘一句:他們始終沒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對這樣兩個人,确實也沒有這個必要了。他們包了餃子,在大門口挂上了兩盞紅燈籠,玻璃窗上貼滿了黃互助親手剪的窗花。死去的人難再活,活着的人還要活下去。哭着是活,笑着也是活。這是我的朋友經常對他的老伴兒說的話。他們吃了餃子,看了一會兒電視,便按照慣例,用做愛來悼念死者。先梳頭,後做愛。這個過程,大家都很熟悉,不需重複。我要說的是:在他們悲欣交集的時刻,黃互助猛地翻過身來,摟住了我的朋友,她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做人吧……”

他們的淚水,把對方的臉都濡濕了。

就在深夜十一點鐘,他們昏昏欲睡的時刻,一個電話驚醒了他們。電話是從車站廣場旅館打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告訴他們,說他們的兒媳婦在地下室101房間裏即将分娩,情況危急。他們愣了半天,才明白這即将分娩者,也許就是那失蹤日久的龐鳳凰。

在這樣的時刻他們找不到人幫助,他們也不想找人幫助。他們互相攙扶着向車站廣場奔跑。他們喘息不疊,跑跑走走,走走又跑跑。人真多啊,街上人真多。大街小巷裏都是人。剛開始時人流向南湧,穿過人民大道後,人流往北湧。他們心急如焚,但他們快不了。雪花飄到他們頭上,臉上。雪花在燈光中飛舞着,猶如杏花紛謝時。西門家大院裏杏花紛謝,西門屯養豬場裏杏花紛謝。那些杏花都飄到縣城裏來了,全中國的杏花都飄到高密縣城裏來了啊!

他們像兩個找不到爹娘的孩子一樣在車站廣場上擠着。廣場東部那個臨時搭建起的高臺上,一群年輕人在上邊又跳又唱。杏花在舞臺上飄着。廣場上萬頭攢動。每個人都穿着新裝,都和着高臺上的歌聲,唱着,跳着,拍掌,跺腳,在杏花的飄落裏,在飄落的杏花裏。電子屏幕上的數字頻頻跳換着。激動人心的時刻就要到了。音樂停了,歌聲停了,全場安靜了。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步步走下通往地下室的臺階。我的朋友的女人的頭發因走時匆忙沒有绾好,有一绺垂在身後,仿佛一條長尾巴。

他們推開101房間的門,看到了龐鳳凰那張像杏花一樣潔白的臉。她的下身浸在血泊裏。血泊裏有一個胖大的嬰兒,此刻正是新世紀的也是新千年的燦爛禮花照亮了高密縣城的時候。這是一個自然降生的世紀嬰兒。同一時刻,縣醫院也有兩個世紀嬰兒誕生,但他們是産科醫生剖開産婦的肚皮掏出來的。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以爺爺奶奶的身份收拾好嬰兒。嬰兒在奶奶懷裏啼哭。爺爺含着眼淚,用一條肮髒的床單遮住了龐鳳凰的身體。她的身體和臉都是透明的。她的血全部流光了。

她的骨灰自然也埋在了那塊已成墓地的著名土地上,埋在了藍開放的墳墓旁邊。

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精心撫養着這個大頭兒。這大頭兒生來就有怪病,動辄出血不止。醫生說是血友病,百藥無效,只能任其死去。我朋友的女人便拔下自己的頭發,炙成灰燼,用牛奶調勻喂他,同時也灑在他的出血之處。但不能根治,只能救一時之急。于是這孩子的生命便與我朋友的女人的頭發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發在兒活,發亡兒死。天可憐見,我朋友女人的頭發愈拔愈多,于是,我們就不必擔心此兒夭亡了。

這孩子生來就不同尋常。他身體瘦小,腦袋奇大,有極強的記憶力和天才的語言能力。我的朋友和他的女人雖然隐約感到這孩子來歷不凡,斟酌再三,還是決定讓他姓藍,因為是伴随着新千年的鐘聲而來,就以“千歲”名之。到了藍千歲五周歲生日那天,他把我的朋友叫到面前,擺開一副朗讀長篇小說的架勢,對我的朋友說:“我的故事,從1950年1月1日那天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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