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母相視一眼,面色微凝。母親推開父親,掀起珠簾問道:“怎麽回事,快說!”
洪昌已進了中堂,一刻也不帶喘息,道:“我到鎮國公府,府上的人也正套車準備接夫人回去呢,說是公府的太夫人風疾複發,甚是兇險,讓您回去好有個照應。”
外祖母向來硬朗,風疾是老毛病了,不常發作,一旦發作就會眩暈無力。上輩子,外祖母在冉念煙十四歲時過世,甚至比母親還多活了兩年。
即使知道外祖母暫時沒有性命之虞,冉念煙還是難免擔憂,母親自然更是驚慌,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
父親安慰道:“別怕。洪昌,徐府的人呢,叫他進來。”
洪昌道:“來的是二管事高平,已在院子裏候命呢。”
話音才畢,高平已跟着進來,作了一揖,“見過姑爺、姑奶奶,太夫人今天用過晚膳後就不太舒服,已服了藥,本不想驚動姑奶奶,可大爺在西北,二爺在朝房當值,現正向聖上請辭,不知三更能不能回來,家裏只有四爺,先請姑奶奶回去做主。”
鎮國公府的四爺是母親的弟弟,名叫徐徕,和三叔父年歲相當,雖已成了家,卻也是個不立事的。
一聽是這個緣由,不是太夫人大漸,衆人都松了口氣,父親讓洪昌帶着高平去給馬匹添草料,母親急忙叫瓊枝通知郝嬷嬷跟她走一趟,又叫喜枝進來幫她換上上柳黃纻絲披風,雖是三月,夜裏還是風涼露重。
父親道:“我和你一起過去吧。”
母親本來要答應,沉吟片刻,搖頭道:“算了,母親這病每年都要犯上一回,應該無礙,再說四弟總覺得那個家裏大哥、二哥往下就該是他,沒我說話的份,這次光我一人回去,四弟和四弟妹就該犯嘀咕了,你再跟去,恐怕惹他們猜嫌。”
喜枝怯怯地開口問道:“夫人,那小姐呢,要帶上小姐嗎?”
母親對着菱花鏡匆匆掠了掠蟬鬓,道:“帶她做什麽,回去事多,沒空照顧她。夏奶娘不在,今晚你們摟着她睡,別着涼,也別叫她從床上摔下去,明天我回或不回都派人回家說一聲。”
父親抱起冉念煙,捏了捏她的小鼻尖,道:“你放心,小家夥今晚和我睡。盈盈,和爹爹睡好不好?”
冉念煙大聲道:“好!”
其實她也想念外祖母。上一世父母緣薄,将她從懵懂無知教養成人的正是外祖母,在她的印象中,這個滿頭銀發的老人一直是慈祥的,雖然以表小姐的身份寄身徐府,卻從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幾位表兄表姐都在外祖母的教導下對她格外關照。
除了徐夷則,阖府上下只有他對她冷言冷語,不過沒關系,反正她也從未将他看在眼裏。
可是在慈寧宮時,他的舉動又算怎麽回事?
想起死時的情景,那種山河破碎、孤立無援的失控感再次湧上,冉念煙有些暈眩。
眨眼間,母親已收拾完畢,拍着她的頭,笑的有些勉強,“盈盈乖,等外祖母病好了,娘親再帶盈盈去,好不好?”
冉念煙重重點頭。
父親起身送母親離開。
母親帶了郝嬷嬷和小文小蘋回去,把瓊枝和喜枝都留下來照顧女兒,她們先幫冉念煙洗臉淨齒,再為她換上一身水綠的軟羅睡衫,襯着白生生的小姑娘像一顆青嫩的小筍,随後就盤坐在榻上陪她玩翻繩兒。
冉念煙的手很小,挽起絲繩來并不得心應手,不過她的心思也沒在這上。
她不明白,外祖母多麽智慧的一個人,怎麽會把郝嬷嬷這麽不上臺面的人派給母親。喜枝還好理解,畢竟單純,單純的人更容易忠心,在內宅裏,忠誠遠比聰明來的可靠。
可陪房的嬷嬷本該是最拔尖兒的,“私底下要分得清親疏內外,當着夫家人又要體面有禮,看起來是一碗水端平,只有把這樣八面玲珑的妙人指派給出嫁的女兒,娘家才能安心”——這是外祖母當年對她說過的話,那時沒人料到她會進宮,外祖母相看上金陵信國公蘇家的五公子蘇世獨,為此曾和她有過一次長談,還派了兩個原籍金陵的婢女伺候她,讓她習慣江南的吳侬軟語。
她本以為蘇家就是自己的終生依靠,可惜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夢幻泡影,能依靠的最終還是自己。
絲繩又從指尖滑脫,結成一團亂結。
“呀,盈盈輸了。”父親一回來就看到女兒呆望着淩亂的絲繩,笑着抱起她,“你們也不讓着小姐?”
瓊枝和喜枝都從榻上起身,幫父親斟了一杯明前龍井。
瓊枝道:“怕是爺沒玩過這女孩兒家的游戲,翻花繩可沒法讓。”
父親但笑不語,把女兒放在床上,仔仔細細蓋上蠶絲小被。
喜枝幫着放下帳鈎,可眼神飄忽,幾次欲言又止,直到要吹燈告退時,父親喚住了她。
“喜枝,你有什麽話就現在說完,不要吞吞吐吐,看了難受。”
喜枝喉頭滾動幾下,嗫嚅道:“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和侯爺說。”
父親道:“說說看。”
喜枝道:“小姐方才啼哭不止,喊着要侯爺和夫人,郝——”剛要說出郝嬷嬷,卻被瓊枝不着痕跡地狠狠掐了一下,改口道:“好像說是沖撞了邪祟。”
父親濃眉一挑,道:“聽誰說的?”
喜枝哆哆嗦嗦道:“是……是奴婢自己想的,奴婢也是擔心小姐……”
父親沒讓她說完,“這種話以後不許再說,小姐是見不到爹娘所以啼哭,如有再犯,全當詛咒主家處置!下去吧。”
“是!”喜枝縮着肩膀,顫顫巍巍地和面無表情的瓊枝一同告退。
莫說是瓊枝,連冉念煙都看得牙癢癢。這個喜枝人倒不壞,可就是太愚蠢,不分時間場合,什麽話都往外說。
這樣想着,就板着小臉翻了個身,趴在床上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枕頭上五福捧壽的團花。
父親坐在床邊,摸着女兒的小手,笑道:“我們盈盈福大命大,諸神呵護,莫說邪祟,就是活太歲見了都要退避三舍,是不是?”
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枚不容他人觊觎的珍寶,這讓從沒體會過父女之情的她感到說不出的滋味,像是感動,又像是茫然,不知所措中,只能裝作睡着了。
在父親的懷抱裏,她放下了所有思慮,好像真的變回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睡得無比安心。
第二天一早,父親離開家去往兵部。他此次回京是征戰後修整,平日裏在家帶職閑住,定期回兵部報到。
冉念煙昨晚睡得很好,今天精神不錯,讓瓊枝領着自己去花園裏散散步。
她并不喜歡有太多人跟着,在公府時只有翡清、寶清兩個和她親厚的丫鬟日日相随,一起住在母親出嫁前的梨雪齋,撫琴觀花,翻兩頁無用之書,做幾件無益之事,倒是自成一派閑趣,就算深宮十年,衆人環繞,她最喜歡的還是當年在梨雪齋簌簌花雪下的自由時光。
壽寧侯府也有一株梨樹,她還是第一次知道。
這株樹就在花園東側假山旁的月洞門外,若不是一樹繁花燦然溢目,沒人會注意到那個僻靜的角落。走得累了,冉念煙就讓瓊枝抱她去梨樹下的石凳上小坐,卻看見落了厚厚素白花屑的石凳上早已坐了兩個人。
是堂姐冉念卿和冉珩,身邊站着的是他們的奶娘崔氏。
“三妹妹!”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堂姐,還沒等冉念煙反應,堂姐已看見了她,笑着揮手招呼她。
“是大小姐和二少爺啊,萬福。”瓊枝笑着問安,卻不需行禮,因為她懷裏正抱着侯爺的女兒。
冉珩噠噠噠跑過來,踮起腳要抓冉念煙鞋尖上的小絨球。
“哎,別動,吓着三妹妹!”冉念卿握住弟弟的手,歉意地看了一眼瓊枝。
冉珩不高興了,“我就是想和三妹妹玩,三妹妹都沒說不要,你管東管西好煩啊!”說完,悶悶不樂地跑回石凳上抱着腮幫賭氣,崔氏拍他他也不理。
堂姐只能又跑回去哄弟弟。
冉念卿一直是這麽委曲求全,所有人的想法她都會顧及到,就是不顧及自己。
冉念煙一直覺得虧欠堂姐太多,這時怎能不幫她解圍?于是讓瓊枝放下自己,小跑着來到梨花樹下,小小的丸子發髻一颠一颠的,瓊枝在後面緊追,唯恐她摔跤。
她坐在冉珩和堂姐身邊,“二哥哥,我和你玩!”
冉珩嘟起嘴,把手裏的毛筆和字帖都丢在石桌上,大聲道:“沒什麽好玩的,姐姐又逼我練字!”說完又想了想,喜道:“要不咱們倆比寫字吧!”
瓊枝和崔氏都笑了,堂姐厲色道:“你又想欺負三妹妹,她這麽小,都拿不起筆。你自己寫不好,想找個墊背的!”
冉珩道:“這也不是我的錯啊,‘冉’字我就寫的很好,‘珩’字的筆畫實在好難,我記不下來啊!”
冉念煙被堂兄堂姐的對話逗笑了,指着自己道:“我要寫,姐姐……教我。”
崔氏掩嘴笑道:“不得了,咱們三小姐小小年紀就要識文斷字了!”
瓊枝也笑着牽起冉念煙的小手,“小姐,讓大小姐和二少爺好好練字,奴婢帶你去別處玩,好不好?”
堂姐想了想,道:“不,就讓三妹妹試試,咱們不用筆墨,用枝條在沙土上寫,若是三妹妹寫好了一個字,阿珩以後就不許偷懶,要不然就是連兩歲的妹妹都不如。”
堂姐的聲氣高了些,冉珩站起來,挺着胸,不服氣道:“好!但是必須也是名字裏的字——而且不能是‘冉’,太簡單了。”
堂姐道:“可以,那就寫三妹妹名字裏最後的‘煙’字吧。”
一言既出,堂姐就拉着冉念煙的手來到花根下的土地旁,撿起一根細枝遞到她手中。
“我寫一筆,你跟着我重複一筆——重複,明白嗎?”堂姐一邊比劃,一邊解釋。
冉念煙笑着點頭。
她當然會寫自己的名字,雖然年紀小,手上沒有準頭,寫得歪七扭八,但也是一個“煙”字。堂姐教完,她又自己寫了一個,依舊是完整的字。
崔氏和瓊枝都由嬉笑變成驚喜,她們不識字,可看冉念卿的表情就知道三小姐寫的沒錯。
“啊呀,三小姐這是從娘胎裏帶出的學問嗎,話還說不清,就真的能寫字了!”崔氏驚奇道。
瓊枝也覺得奇怪,可是十分高興,露出與有榮焉的表情。
這下冉珩可笑不出來了,跳腳道:“不一樣,不一樣,三妹妹是照着寫的!再說了,三叔說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會寫一個字有什麽了不起,我不服!”
堂姐把弟弟扯回石凳上,煞有介事地教訓道:“小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大了一定不會有出息,你快回來練字!”
冉珩沒了脾氣,一邊寫一邊瞪着冉念煙咬牙切齒。
冉念煙笑眯眯地看着他,原來堂兄這麽小就喜歡和三叔混在一起,怪不得長大後和三叔最親近,都是一樣的纨绔,好在有大伯母管束,終究沒像三叔那樣鬧出大風波。
就在冉珩叫苦不疊地寫字,堂姐一板一眼地監督時,冉念煙聽見月洞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随後就是紫苑的聲音。
“三小姐可在嗎?看,我把誰帶來了!”
冉念煙擡頭,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外。
作者有話要說: 啊,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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