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洗的發白的細布襖褲,幹練的駝色坎肩兒,皂黑的汗巾子緊緊殺進腰裏,圓圓的臉上有健康的紅暈,彎彎的眼看向人時永遠帶着和氣的笑意,眉梢随着笑容飛揚起來,淳樸而熱烈。

“奶娘!”冉念煙已經飛奔過去,撲進夏氏帶着皂角清香的懷抱裏,溫暖又熟悉。

“哎喲,姐兒,跑慢些!”夏氏一把摟住她,“幾天沒見,姐兒又長高了。”

在她眼裏不過是幾天,卻是冉念煙的久別重逢、失而複得。

瓊枝道:“您怎麽提早回來了?”

奶娘把冉念煙抱在胸前,笑意盈盈地道:“來府裏回事的人今早回到田莊,說昨兒夜裏夫人回娘家了,我記挂小姐,就一早趕回來了。親家的太夫人還好吧?”

瓊枝道:“徐府還沒來人呢,不過夫人說應該沒什麽大礙,喜枝在房裏等信兒。奶娘可曾聽人說起,侯爺要把您一家都調進府裏當差呢,恭喜恭喜啊。”

奶娘腼腆地笑道:“聽說了,正想着要去侯爺面前謝恩,只是田莊裏一年到頭春耕夏耘,秋收之後才能得些空閑,我家那口子已管了今年下種插秧,一時找不着合适的人接手,怕耽誤農時,壞了收成,讓我求侯爺通融通融,等過了秋天再來。”

紫苑打量着奶娘,“往日見的都是些汲汲營營巴望着到主子面前邀功請賞的人,頭一次遇見像奶娘這麽守本分的。你去和侯爺說,侯爺賞你還來不及,怎麽會不答應呢!”

奶娘的笑容依舊和善,卻沒答話。

紫苑這番話已經有些逾矩了,侯爺答不答應她怎麽能打包票?一個婢女就算再得勢,也不該自視過高,奶娘雖然忠厚,可是心裏比誰都清楚,這樣的話她是不敢接的。

奶娘不便開口,她就要幫奶娘解圍。

冉念煙環着她的脖子,小聲道:“奶娘,我餓了。”

奶娘擡眼一看,日在中天,正是午時,便問瓊枝:“廚房安排小姐的午膳了吧,咱們這就回去好了。”

奶娘朝崔氏點頭致意,崔氏一看天色,也笑道:“正好,大夫人那裏應該對完牌子了,我們少爺小姐也該回去了。”

說着,她就招呼冉念卿和冉珩過來,用墊在紙下的毛氈子卷起他們留在石桌上的紙筆,牽着兩個孩子和冉念煙一同離開花園。

“十一的病好了嗎?”崔氏随口一提,她和奶娘一樣,都是從田莊過來的,不能經常和丈夫孩子相見,有種惺惺相惜之感。

奶娘笑道:“那孩子從小就結實,是地裏的野草,不是需要人侍弄的莊稼,喂他兩天好飯就活蹦亂跳了。”

紫苑好奇道:“奶娘的兒子排行十一?你們家有那麽多孩子呀!”

崔氏和奶娘都笑了,瓊枝也捂着嘴彎起眼睛,崔氏道:“咱們紫苑姑娘真真是自小在深宅大戶裏嬌養起來的,不知鄉下人起名的規矩,怕孩子到了外面受欺負,都在行第前面加個十,顯得上面有兄長照應,不吃虧,咱們十一可是三代單傳的獨子呢!”

是啊,他可是夏家的獨子呢,卻因為奶娘臨終前囑托他要寸步不離地照顧三小姐,最終成了宮中權宦。

衆人依舊在說笑,沒人知道冉念煙在想什麽,她只是埋首在奶娘的頸窩間,發誓要保護好自己,更要保護好身邊的人。

奶娘似乎感覺到她的情緒,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

說笑間,路過了大房的院子,門口站了一個小丫鬟正在張望,見崔氏領着少爺小姐回來,急忙跑上去施了一禮,道:“少爺小姐、諸位姐姐萬福,大夫人讓我在這兒守着,請三小姐一同回去用膳。”

奶娘笑道:“那就叨擾了,小姐要不要去看大伯母?”

冉念煙點頭道:“好。”

這處院落和冉念煙的居所布局相仿,都是一座三開間的正房,左右是廂房,東跨院住的是大伯父的生母程姨奶奶,西跨院是倉庫和丫鬟的住所,整體比冉念煙那邊的小些。

進了正房的東間,大伯母穿了一件葡萄灰褂子,盤坐在山水石紋羅漢床上把最後一個領牌子的人打發出去。冉念煙的母親是宗婦,平常這些事都是母親做的,大房只管城外的田莊,今天大伯母代職一天,房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卻依舊井井有條。

也是因為這次,府上所有人無一不挑拇指,說大伯母治家有方。連冉念煙都覺得,大伯母比母親更有管家的才能,可人的心終究是偏的,向着更親近的人,何況母親才是宗婦,身份上是越不過去的。

可無論怎樣,兩個人都比後來當家的三嬸娘好得多。若說母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三嬸娘就是任意妄為了,倒和三叔父配成一對。

“盈盈來了,快讓伯母看看。”大伯母把她接到懷裏,拿了一塊開胃的山楂糕給她。

崔氏把冉念卿和冉珩安置在繡墩上,随後道:“咱們三小姐方才會寫字了呢!”

見大伯母沒打斷,崔氏就繪聲繪色地把方才在花園梨樹下的經過講了一遍。

大伯母拍着冉念煙的小手笑道:“真好,我們盈盈真是有出息。”又剜了自己兒子一眼,“以後用功些,你将來可是要考功名的。”

大伯父年近三十才考上秀才,自覺臉上無光,最終放棄了蔭補入仕的路子,回到家裏幫忙料理庶務,大伯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

在衆人的贊揚聲中,冉念煙卻覺得今天的舉動有些過于張揚,不像個兩歲孩子的行為,以後要更謹慎些,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随後他們就在炕桌上用了飯,期間母親派人來說外祖母沒有大礙,過幾天接冉念煙過去。

展眼就到了掌燈的時間,今夜父親有應酬,好在奶娘回來了,照顧冉念煙睡下。這是她重生後第二個夜晚,躺在床上沒什麽困意,兩天的事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過。

上有父母,下有兄姐,這樣順遂的日子幾乎讓她忘記了潛在的危機。她并不是一個心如磐石、意如鋼鐵的人,做不到眼睜睜看着前世的悲劇重演,所以她只能在一切尚未發生時阻止悲劇的到來。

首先就是父親絕對不能死。

父親是在她三歲時死于定襄之役,定襄本不是前線,一切的起因是突厥的始畢利可汗宣稱他流亡的兄長昆恩可汗的舊部逃入定襄,因此越過邊境上的宣府,直入定襄。鎮國公徐衡為總兵,壽寧侯冉靖為先鋒,孤軍直入漠北三百裏,成功切斷了突厥的後備軍,将始畢利可汗逐出大梁。

大戰告捷,冉靖卻犧牲了,士兵最後看見他時,他已身中數箭,從馬上墜下,猶在浴血奮戰。朝廷以附葬皇陵的資格撫恤壽寧侯府,并将冉靖的侄女冉念卿許配給東宮太子,也就是未來的定熙帝蕭穆。

誰曾想,浩蕩天恩竟成了這對姐妹深宮中寂寥生涯的前奏。

可是父親說他這次要去的地方是宣府,轉過年來冉念煙就滿三歲了,難道現實已經和前世産生了偏差?若是父親駐守宣府,也許就能逃過一劫,就現在看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第二天下了一日一夜的雨,奶娘怕冉念煙路上感染風寒,沒能成行,第三天晌午前終于放晴,她們坐上馬車到了鎮國公府。

一路上,她都有種近鄉情怯的忐忑,和壽寧侯府相比,鎮國公府更像是她前世的家,留下了她的少年時光,那裏的一草一木她至今都能憑空描摹出來,外祖母的榮壽堂,母親的梨雪齋,表哥們讀書的扶搖亭外有松濤陣陣,女孩兒們最喜歡漱玉閣前的一池碧波。

一切都恍若昨日,當奶娘抱着她站在外祖母的病榻前,外祖母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應該是這兩天将息的結果,看見比記憶中還要年輕一些的外祖母時,冉念煙才意識到是父母的事讓外祖母蒼老了許多。

考慮到外祖母還在病中,母親并沒讓冉念煙在榮壽堂逗留太久,另叫了一個府裏的丫鬟帶着奶娘和冉念煙在公府裏轉轉。

“表小姐想去哪?”自稱沁芳的丫鬟笑着問道,頰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表小姐……這個稱呼讓冉念煙仿佛回到前世,她指着遠處一棵玉雪妝成的梨樹,枝葉之繁茂已高出層疊的屋脊,那是梨雪齋。

“我要去那。”

沁芳笑了,“那裏是姑奶奶舊時的住所呢。”

往梨雪齋去的路上要穿過一片太湖石圍城的小園,園內遍植松柏,扶搖亭就坐落其中,朗朗書聲暫歇,一個六歲上下的男孩從湖石後探出身,露出他晶亮的大眼睛和身上的大紅小襖,眼裏寫滿好奇。

“沁芳姐姐,你抱的小姑娘是誰?”那孩子問道。

沁芳笑道:“泰哥兒,這是姑奶奶的女兒,是你的表妹呢!”

被稱作泰哥兒的徐泰則從假山上一躍而下,手腳輕靈的像是山間的小鹿,一眨眼就跳到冉念煙面前。

“表妹?我怎麽沒見過?哥哥快來,咱們又有個妹妹了!”

另一個少年背手而來,不過九歲的年紀,一身淡青色的襕衫,雙目幽深,如古井無波,卻有幾分大人的風度。冉念煙認出來,他就是徐希則,和徐泰則一樣是二舅舅徐德正房所出。

可他們顯然不認識她,都好奇地打量着這個突然出現的表妹。

“她叫什麽名字啊?”徐泰則繞着冉念煙打轉。

奶娘道:“這就是希哥兒和泰哥兒吧,這是你們姑姑的女兒,小字叫盈盈。”

冉念煙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如此年幼的表哥們。

徐泰則天生是個自來熟,拉起冉念煙的手就朝園子裏跑去,口中還說道:“這個妹妹好,不像寶則話那麽多,也不像柔則愛哭鼻子!這個妹妹我要了,我帶她去玩了。”

下人們不遠不近地跟着,徐泰則帶着冉念煙沿着小石階來到假山的山頂,無數的亭臺樓閣都在他們腳下,渺小的如同精致的玩偶。

“看,漂亮吧!”徐泰則靠在松樹的樹幹上,随手折下一串松針,得意地說。

冉念煙點頭,這樣的場景她上一世見到過,也是徐泰則帶她來的,這個人似乎很喜歡一覽衆山小的感覺。

“這是我的地盤,一般人我還不帶他來呢!你看那裏,那裏是我的房間,我有好多彈弓,一會兒帶你去看!”徐泰則道。

冉念煙的目光卻集中在花園角落一處荒涼的樓閣,她看見許多衣着鮮麗的女人焦急地湧向那裏,看樣子是府中頗為體面的丫環仆婦,和四周蕭條的景象十分不協調。

“那裏……怎麽了?”冉念煙問道。

順着她的手指,徐泰則眯眼看去,疑惑地自言自語:“那裏不是徐夷則的地盤嗎,嘉德郡主從來不讓人靠近,今天怎麽這麽多人?”

作者有話要說: 求評論,求收藏_(:з」∠)_

徐夷則終于要出現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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