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鎮國公府輔佐梁太~祖于馬背上得天下,自開國至乾寧年間,已有四代近百年的傳承,卻沒有絲毫暮氣,族中子弟出文入武,大爺徐衡承襲爵位,出任代北總兵,總領西北守軍,還有二爺徐德任正三品吏部侍郎,四爺徐徕任正五品光祿寺少卿,已故的三爺徐徑以探花郎充任庶吉士,原本最有希望升為內閣宰輔,可惜天不假年,只留下寡妻弱子。
諸位老爺均已娶妻得子,除卻鎮國公徐衡。
徐衡的妻房是先皇胞弟潞王之女、今上之堂妹嘉德郡主。潞王早逝,太皇太後憐惜嘉德郡主幼年失怙,留在宮中教養,因此,她自小和太子感情甚篤,及至太子登基,改元乾寧,就将堂妹下嫁鎮國公徐衡。
徐衡是乾寧帝的伴讀,自幼和嘉德郡主相識,堪稱青梅竹馬,婚後鹣鲽情深,別無外寵,可是美中不足,這對夫妻于子嗣上格外艱難。
乾寧五年春,徐衡和嘉德郡主的長子出生,三月後夭亡。
乾寧七年冬,長女出生,次年六月夭亡。
乾寧十年秋,胎死腹中。
自此之後,嘉德郡主再無生育,徐衡誓不納妾,一心教導侄子徐希則,京城裏議論紛紛,恐怕下一任鎮國公就是二爺徐德的長子。
可就在四年後,徐衡從西北帶回來一個七歲的少年,不同于中原人的長相,他的長發微微透出褐色,膚色蒼白,眼窩深陷,鼻梁高直,冷峻的面孔胡漢莫辯,與衆不同,縱使在萬人之中,也能第一眼注意到這個俊秀到近乎妖異的少年。
他是徐衡和不知名的突厥女人誕下的私生孽子,他的出現讓嘉德郡主憤恨欲狂,在徐衡百般維護之下才未将其逐出家門,饒是如此,嘉德郡主依然以“夷”字冠名,讓他永遠記得自己不過是蠻夷生下的庶孽,将他驅逐到荒廢已久的崇明樓獨居,不許他人靠近。
可是今天竟有許多人焦急地奔向徐夷則的住所。
徐泰則想不通,就對假山下默然靜坐的兄長大喊:“哥哥,崇明樓那邊好多人!”
沁芳也看見了,暗叫不妙,牽起兩個少爺将他們送回各自院落。
奶娘見氣氛驟然肅殺,也想把冉念煙送回到母親身邊,一打聽,她正在嘉德郡主那裏敘話。
若說這對姑嫂倒是一等一的融洽,嘉德郡主剛進公府時,母親只有十歲,總愛纏着這個漂亮的嫂子聽她講宮中見聞,累了就倒在嘉德郡主的牙床上呼呼大睡到深夜,一旦叫醒又要痛哭一場,讓新婚的徐衡很頭疼。
愛屋及烏,嘉德郡主從前就對冉念煙很好,如今也是一樣,一見到她就笑着把她抱進懷裏,又拿了一只金鑲玉的項圈挂在她脖子上,“早就想把它送給盈盈了,可惜你自從生下這孩子,身體一直不好,不經常回來走動,我又不方便過去,一直沒機會。”
她鵝黃的大袖衫上有淡淡的白檀熏香,一如她端凝雍容的氣質,只是眼下有些青黑,應該是長期休息不好所致。
母親笑道:“嫂嫂送她這麽貴重的東西,真是要寵壞她了。”
嘉德郡主道:“你若是嫌盈盈被我寵壞了,幹脆留在我房裏,給我做女兒好了,我正缺個玉雪聰明的好女兒呢!”
母親道:“正想勞煩嫂子,您倒自己提出來了。母親的病情已無大礙,按理說我該回冉家去,可是好久沒回娘家,不如多待幾天,好好松快松快,盈盈有嫂子照顧,我就更沒有後顧之憂了!”
母親說這話時笑意盈盈,可嘉德郡主聽後卻皺起眉頭,“問彤,你是不是和妹夫吵架了?”
母親一愣,趕緊搖頭,“哪裏的話!”
嘉德郡主道:“我可是看着你長大的,你騙誰也騙不了我。當初出嫁時你可是激動得一宿沒睡,嫁人後也是一心記挂在丈夫身上,回娘家從來不過宿,幾個時辰就滿臉寫着歸心似箭,現在卻留戀起娘家來。說吧,是冉靖冷落你還是你那趾高氣昂的婆婆欺負你,嫂子給你做主。”
冉念煙知道,嘉德郡主口中的做主毫不摻假,她的話可是直達天聽的。
難道母親還在糾結父親鎮守宣府的事?
母親自知隐瞞不過,嘆氣道:“唉,嫂子,男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剛成親時柔情蜜意,恨不得把你當成全部,過不了多久,就被花花世界功名利祿迷了眼睛,把曾經的推心置腹都忘得一幹二淨,連句真話都不肯說。”
嘉德郡主想起了自身遭際,丈夫将私生子藏了七年,這七年間的恩愛都是虛情假意,臉色越發冷凝,“是不是冉靖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
還沒等母親回答,門外突然來了一個打扮頗為體面的中年女人,冉念煙認出她正是公府大管事周寧的娘子。
周氏行禮道:“夫人、姑奶奶,崇明樓那位出事了。”
因為徐夷則在鎮國公府的尴尬地位,下人們都用“崇明樓那位”代指。
冉念煙暗暗冷笑,果然是這個徐夷則,又搞出什麽名堂?可她卻注意到嘉德郡主此時的表情也頗為複雜,甚至帶着幾分期待。
“他怎麽了?”嘉德郡主追問。
周氏道:“說是崇明樓的樓梯年久失修,他不慎跌下,被送飯的小厮發現了,不過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嘉德郡主默然,低垂的眼中暗含幾分失望。
“還是找個郎中看看吧,否則國公爺回來,又要說我苛待他。”她冷冷道,看着周氏唯唯諾諾地告退。
冉念煙感覺她的懷抱都變得僵硬起來,擡起頭就能看見眼神裏壓抑不住的妒恨之火——她一定很希望徐夷則出事,最好一命嗚呼,親自動手又顧忌丈夫,若能天降橫禍、死于非命豈不正合心意?
正好,我也有此意。
冉念煙冷笑着,徐夷則為得爵位幽禁兄弟,和鄭貴妃結黨,構陷堂姐,害死蕭韶,最終禍亂江山,将她逼至絕境,步步為營,不給對手留一絲喘息的餘地,堪稱陰狠之極。她不是大度到一句前塵往事就能打發的人,外祖母說的沒錯,這個人有鷹視狼顧之相,自小就有反骨,無論于公于私,此人都不宜久留。
父親不去定襄可以換來眼前的安寧,若是徐夷則不除,此人一旦得勢,以冉家的立場肯定要與之為敵,後患無窮。
若是能将他扼殺在少年時代,或者至少将他送到遠離權力的地方,豈不是一舉多得……
眼前又浮現出臨死前徐夷則驚慌的面容,尤其是那雙失神的深邃眼眸,恍惚之間,他就好像真的在自己面前。
她揉了揉眼睛,才發現不是錯覺,午後的陽光從菱花窗照入室內化為片片光蝶,徐夷則就站在光下飛起的金塵中,簡單的青布直裰,褐發束起,身長鶴立,冉念煙不得不承認他有一副好皮相,縱使裏面包裹的都是滿懷不臣之心的敗絮,那副皮囊也當得起金玉二字。
他垂着眼,長睫在棱角分明的蒼白面龐上投下一片陰影,朝着嘉德郡主的方向屈膝跪地。
“孩兒見過母親。”一字一句,聲若環佩。
嘉德郡主淡淡道:“聽說你從樓梯上墜下。”
她沒說起身,徐夷則就只能恭敬地跪在地上,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孩兒貿然求見就是為了此事,是孩兒不小心,所幸無恙,讓母親挂心了。”
冉念煙冷笑,你口中的母親可絲毫沒覺得擔心呢。
一間屋子裏四個人,有兩個都盼望他盡早死掉,倘若徐夷則知道,會不會不寒而栗?
正想着,門外傳來腳步聲,丫鬟通報說是太夫人來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也陪着一起過來了。
嘉德郡主急忙起身相迎,大梁以孝治天下,即使是金枝玉葉也要禮敬公婆,何況是身經三朝的徐府太夫人,連她的皇兄見了都要禮遇三分。
外祖母雖能起身,可是還很虛弱,難道是特意來幫徐夷則解圍的?
冉念煙有些疑惑,外祖母不是不喜歡徐夷則嗎,為什麽拖着病體專程幫他解圍。
“先讓孩子起來吧。”外祖母道。
“是。”嘉德郡主示意徐夷則起身。
就在他起身時,冉念煙忽然覺得他若有似無地看了自己一眼,雖然一閃即逝,但那種陰寒的感覺不會錯。
這是什麽意思?
一個身穿秋色長襖的女人趕緊過來攙扶,極心疼地讓徐夷則坐在嘉德郡主身邊,她就是二爺徐德的妻子曲氏,禮部尚書之女,在府裏人緣最好的主子當屬她,只有嘉德郡主對她意見頗多,只因她過分關心徐夷則。
一身缟素的自然是三爺徐徑的遺孀何氏,剩下那個年紀最輕的俏麗女子則是剛進門不久的四夫人,徐徕的夫人李氏。
徐夷則已經落座,二夫人卻還是關切擔憂地看着他,唯恐嘉德郡主一口吞了這個孩子。上輩子曲氏對徐夷則也很好,可她的兩個兒子都被徐夷則幽禁,貶為庶民,終生不得任用,可見好心未必有好報。
外祖母咳嗽幾聲,道:“崇明樓那種地方的确不适合住人,何況還是個孩子,你看着辦,是不是再給他安排一個住處。”
她的話是針對嘉德郡主的,嘉德郡主垂頭不語,二夫人卻早已巴巴地望着她,恨不得替她點頭。
“母親,要不然就讓夷哥兒跟希哥兒、泰哥兒一起住,兄弟之間還有個照應……”二夫人終于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開口,卻被徐夷則打斷了。
“多謝祖母、嬸娘關心,只是我住慣了崇明樓,不想搬到別處。”
外祖母眉頭微微皺起,道:“就算如此,那裏也該修繕修繕,你先來我的院子裏将就幾天,盈盈今晚也來我這兒。”
母親急忙道:“可我答應了大嫂,讓盈盈今晚陪大嫂……”
外祖母強硬地道:“就這麽定了。”
說完,就帶着徐夷則離開,奶娘看母親微微點頭,抱起冉念煙跟了上去。
期間,冉念煙一直盯着他,他卻再沒看向自己。
方才也許只是錯覺吧。
衆人走後,母親留在最後,同情地看着嘉德郡主。
她似乎一下被抽走所有力氣,扶着額角憔悴不堪,定了定神,繼續和母親的對話,“冉靖的事明天再和我說吧,我有些累了。”
母親面帶擔憂,良久才道:“嫂子,這麽多年,你對夷則這孩子還沒釋懷?還沒原諒大哥?”
嘉德郡主無奈地笑了,意味深長地道:“感情這東西,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原諒又有什麽用呢?”
母親似懂非懂,第二天就帶女兒回到冉家,再不提反對丈夫駐守宣府的事,讓父親受寵若驚,直至六月,父親揮師北上,一直是風平浪靜。
可就在回冉家的前一晚,冉念煙卻和徐夷則一同住在外祖母正房後槅扇圍出的暖閣內,一左一右,一牆之隔。
奶娘拍着她入睡,她合上眼卻怎麽也睡不着。
薄薄一層槅扇背後,害她國破家亡的徐夷則就安靜地躺着,毫無防備,她對他做什麽都不會發生反抗。
她的血液開始沸騰。
奶娘已經睡熟了,她悄悄摸下床,床很高,她短短的腿夠不到地面,只能盡量悄聲地跳下去,一步一步來到徐夷則的床前。
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見少年人白皙寧靜的睡顏,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靜靜端詳他。
下毒的應該不是他,可是這個該死的人,總是在她命運的關鍵時刻沖出來打亂一切——她就要嫁給信國公府的五公子,徐夷則聯手鄭貴妃害死了堂姐,冉念煙陰差陽錯地入宮。蕭韶登基,冉念煙終于揚眉吐氣,徐夷則造反了。
她不知道這個人和她有什麽過節,要一次次毀掉她的人生,看見他修長的脖頸,忽然有一種要扼住的沖動,即使她的手瘦小無力。
下一瞬,她就看見他睜開了眼睛。
“盈盈,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去想。”
作者有話要說: 啊,更了~
小劇場:
~作者小問答~
作者:老徐,你女神才兩歲,你怎麽看。
夷則:不怎麽看。
作者:……好吧,下一題。你女神想殺你,你的想法是什麽?
夷則:我們來日方長。
作者:方長是誰?
夷則:(拔刀)
作者:(抱頭鼠竄)好好好,我懂了,以後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