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徐夷則說完這句話,再無聲息,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沉靜地注視着她,似乎已然洞悉她內心所想。
冉念煙坐在原地,內心卻已掀起驚濤駭浪。
難道他知道她的秘密?
她不動聲色,盡量沉着。
隔壁的奶娘發現小姐不見了,起身扯開紗燈上的罩子,燭火映透了槅扇上輕薄的碧紗。
“小姐,小姐,你在哪兒?”奶娘十分焦急,又怕驚動前屋的外祖母,不敢高聲。
“奶娘,這裏。”她跳下椅子,小跑着回到自己的暖閣。
奶娘這才松了口氣,額頭已布滿冷汗,冉念煙發現她連鞋子都沒來得及穿。
“真是的,小姐跑到哥兒的房間裏做什麽。 ”
冉念煙小聲道:“想娘親,去找娘親。”
奶娘道:“小姐乖,娘親在郡主那裏,明天再去好不好?太夫人身子不好,不要吵到她。”
前屋的人卻已經被驚動了,在外祖母房裏坐更的周氏端着燭臺過來,嗓音略帶沙啞,“夏奶娘,出什麽事了?”
奶娘趕緊起身,“周嫂子,沒事,是小姐口渴,讓我倒水,我看水有點涼。”
周氏點點頭,“正好,前面房裏吊着梨湯呢,去太夫人那兒喝吧,太夫人也醒了,讓我把姐兒抱過去。”她接過冉念煙,又往另一間暖閣裏張望,問了聲:“夷哥兒可還醒着?”
黑洞洞的房間裏沒有回應。
“看來是睡了。太夫人要和姐兒親近親近,您就留在這兒吧,夷哥兒白天摔着了,怕落下毛病,他要是有什麽情況,就勞煩您警醒着點。”周氏說完,就抱着冉念煙來到外祖母的房間。
和隔出的一間間暖閣不同,外祖母的房間很寬敞,紫檀的桌椅厚重繁複,一瓶一鏡、一花一草都擺放的恰到好處,端的是中正大氣的富貴之家。
最惹眼的還要數那兩幅通天徹地的大紅遍地金禦賜千壽妝花帳,燈燭之下愈發熠熠生輝,暗八仙妝花底料上細密地繡了一千個各不相同的壽字,這也是榮壽堂名字的由來。
外祖母頭上綁着防風的首帕,一身中衣,肩上披了件檀香色對襟衫,剛服下藥,喝着梨湯解口苦。
周氏喂冉念煙喝了水,把她放在外祖母的拔步床上,已經是三月天,屋裏還燒着地龍,就是怕風邪入體。
“盈盈今晚和外祖母睡好不好?”外祖母道。
冉念煙極乖巧地答了聲“好”,說完就安安靜靜躺在床裏側,在外人看來卻是笨手笨腳的一團,十分可愛。
外祖母解頤一笑,“好好睡吧,外祖母一會兒就來。”說罷親手替她合上床帳,由周氏攙扶着坐在鶴鹿同春的丹青屏風後。
“太夫人,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周氏勸道。
外祖母搖頭,“秀寧啊,我還放心不下那孩子的事,崇明樓可派人檢查過了?”
周氏道:“去過了,的确是年久失修,不是人為所致。”
外祖母冷哼一聲:“她沒這麽做不代表沒這種心思,夷則畢竟是我的親孫子,礙于她和皇家沾親,我讓她三分,可若真把孩子折騰出個好歹來,還真當我們徐家只會忍氣吞聲嗎!”
周氏道:“夷則少爺的确是受苦了,不過二夫人倒是心善,幾次幫他說情呢。”
外祖母道:“她那副善心能有幾分真?要是沒有夷則,國公世子的位置遲早是希則的,衡兒把夷則領回來,最氣急敗壞的就是她,只是她心思缜密,深藏不露罷了。”
周氏倒吸一口涼氣,“那今天二夫人讓夷則少爺去她那邊暫住,夷則少爺拒絕了,莫非他……”
外祖母笑道:“是啊,這個孩子倒是心境清明,是個能成才的樣子,可堪大用。”
周氏喃喃道:“恕奴婢多嘴,夷則少爺的相貌……實在太顯眼了些。”
她指的自然是徐夷則身上那一半突厥血統。大梁和突厥也曾是親善之邦,皇室之間多有通婚,可自從始畢利可汗篡位,驅逐了素來和梁國交好的兄長昆恩可汗,兩國就陷入了長達十年的戰争,死傷無數,相互目為仇雠。
外祖母嘆息道:“他若是早生十年就不會受這等冷落。算了,衡兒秋天前要回京一趟,讓他把這孩子帶回西北去吧,那裏天高地遠,總比困在這容不下他的宅子裏要強。”
前世,徐夷則就是被徐衡帶去西北,三年後才歸來。按照外祖母的意思,一切都和前世重合了。
但是父親的駐地由定襄變為宣府又怎麽解釋。
冉念煙在帳子裏翻了個身,感覺外祖母也躺在了自己身邊,輕輕地拍着她。
“盈盈,睡吧。”外祖母看着她,哼唱起平緩的歌謠,忽然想起了問彤小時候的樣子,轉眼兒子女兒都已成家,她也老去了,隐約看見華美的千壽妝花帳,人生不滿百,又何談千歲呢,唯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些孫輩們。
冉念煙随母親回到壽寧侯府,六月中旬舅父徐衡回京,帶走了長子徐夷則,聽說嘉德郡主大鬧一場,最終還是在丈夫的沉默與忍讓中不了了之。
徐衡的歸來,昭示着父親離開的日子近了。六月末,大軍開拔,三叔的婚事也趕在父親離開前辦完,和記憶裏一樣,新入門的三嬸娘是工部侍郎邱成之女,親戚間紛紛道賀,倒是沖淡了母親的離愁別緒。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發生,只有父親的駐地變了。
冉念煙常常一個人呆呆思索這個問題,好在她是個小孩子,發呆一整天也沒人會懷疑。那天她依舊坐在長榻上,奶娘幫她綁好小丸髻,她就望着牆上的芳溆雙燕圖出神。
砰砰砰!
敲門聲傳來,奶娘應了一聲,一身簇新狐皮小襖的冉珩就笑嘻嘻地跑了進來。
“三妹妹,和我去放鞭炮啊!”他晃了晃扛在肩頭的竹竿,尾端拴着一串紅通通的炮仗。
此時已是庚戌年的除夕,窗上結了厚厚的霜花。
奶娘笑道:“二少爺先就着炭火暖和暖和吧,小手都凍紅了。誰帶您來的?”
冉珩道:“奶娘帶我來的,她走得慢,在後頭跟着呢!三妹妹快過來吧,不用你動手,有小厮點火,你聽聲就行!”
冉念煙道:“奶娘讓我去我就去。”這大半年來,她說起話來倒是利索了不少,想到的基本都能說出口了。
奶娘笑道:“走吧,我跟你過去。”
花園假山下的空地上積了及踝深的雪,特意留出一片不讓掃,冉珩和府裏家生的孩子們發瘋似的在上面追跑,腳下發出吱嘎吱嘎的踩雪聲。
女眷們圍坐在熏着暖香的八角亭裏,大伯母笑道:“這孩子又瘋了,還不如去年穩當,怕是越活越回去了。”
今年已九歲的冉念卿規規矩矩坐在大伯母身邊,眼裏卻有着說不出的歆羨。
“珩哥兒今年也才六歲,正是愛玩的年紀。”母親笑道。
三嬸娘見縫插針道:“愛玩歸愛玩,六歲也該上書進學了,聽母親說,我們三爺六歲時都能背幾十首詩了。”
此話一出,就無人接的下去。三叔父秋天剛考過秋闱,中了第三十六名舉人,名次不好不壞,來年考上進士還是可以保證的。雖說是喜事,也禁不住三嬸娘每天挂在嘴上,三句話之內必會提到自己丈夫的學業如何出衆。
大伯母忍了小半年,沒想到大過年的還要受這份閑氣,假笑着道了句:“誰家孩子背不下幾十首詩!”
三嬸娘一直瞧不上商賈人家出身的大伯母,滿以為她是個沒脾氣的,任由自己拿捏,誰知竟還口了,心說這大過年的你怎麽找我的不自在,扭過頭去冷哼一聲。
“常聽人說孩子随娘,珩哥兒可會打算盤?”見大伯母神色微變,三嬸娘又嬌笑道:“看珩哥兒腿腳這麽利索,想必以後跑腿兒料理田莊的事一定在行!”
大伯父沒有功名,回家管理田莊庶務是大伯母一生的痛處,就被三嬸娘這麽直直地戳心窩子,若非強撐着一點修養,臉上的笑容早就垮了。
母親只能從中調和,“大冷的天兒,別說閑話了,當心喝風。卿姐兒來我這兒坐吧,看你弟弟那邊要點炮仗了!”
冉念卿如蒙大赦,快步來到冉念煙身邊坐定,朝她笑了笑,臉色有些難看。
大伯母和三嬸娘劍拔弩張,最無助難堪的就是她了。
那邊的冉珩還毫不知情,把拴着一串一千響大炮仗的竹竿卡在石縫裏,作勢要拿火折子去點,卻被他的奶娘崔氏拉了回去。
“哥兒,你金貴着呢,不許動那個,危險!”
冉珩想了想,随手指了人群中一個高瘦的男孩子,道:“那你去點!”
說着就把火折子往男孩手裏一扔,男孩接住了,指着自己的鼻尖,吞吞吐吐道:“我……我去啊?”
崔氏催促道:“二少爺讓你去點火,發什麽愣呢!”
男孩這才撓撓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竹竿下,甩着火折子,閃起一點火星。
八角亭離得有些遠,冉念煙看不清那男孩的面容,卻知道他很為難,又高又瘦的身板繞着炮仗轉來轉去,在冉珩帶着怒氣的催促下才閉着眼睛把火折子貼近引線。
她同時注意到,夏奶娘的神色有些緊張。
“小呆瓜,快堵上耳朵。”母親笑着把冉念煙的小手堵在耳朵上,“要點火了。”
沒有聲音。
是個啞炮?
冉珩氣急,揪起躲在人群中的高瘦男孩,讓他去看看情況。男孩子被逼的不耐煩了,一把甩開他,悶頭向八角亭跑來,一下跪在奶娘面前。
“娘,我不去看行不行,去年陳叔家的兒子就是這麽炸死的!”
奶娘趕緊把孩子抱進懷裏,對着母親歉意地說:“孩子剛從鄉下過來,不懂規矩,讓夫人們見笑了。”
大伯母笑道:“這算什麽,是這孩子聰明,不像我家這個只知道瘋玩,不計後果。快讓大家都別靠近,待會兒找個小厮把炮仗摘了,天也快黑了,咱們去慈蔭堂給母親拜年,如何?”
母親颔首,三嬸娘陰陽怪氣地補上一句:“早就該去了!”
反正也沒人搭理她。
奶娘趁着沒人從懷裏摸出一串紅繩綁着的銅錢,遞給兒子,囑咐了幾句路上小心就讓他回前院找爹,她整日守着冉念煙,一個月才能見丈夫兒子一面,連過年過節都不例外。
冉念煙看着這個六歲的男孩,有些出神。
她早已習慣那個衣紫腰金,面容陰柔,笑意冰冷,如影子般出現在自己左右的坤寧宮總管夏師宜,再看到天真淳樸到甚至有些寒伧的夏十一,才知道什麽叫恍若隔世。
原來時間真的會改變人,她也和當年的自己相差甚遠。
銅錢冰手,夏十一還是歡喜的不願揣進兜裏,放在手心摩搓着,給奶娘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忽然發現冉念煙看着自己,似有察覺,又給她磕了三個頭,恭恭敬敬道:“謝三小姐大恩!三小姐多福多壽!”話是恭維的,可他笑得真誠,牙齒白得晃眼。
她何曾于他有過什麽大恩,反倒是他對她幫助頗多!
冉念煙只覺得心疼。
“盈盈,怎麽還不跟上?”母親回頭催促。
“哦,來了!”冉念煙應了一聲,牽起奶娘的手,倉促地離開了。
走了很遠,夏十一依然站在原地,望着母親漸漸變小的背影,直至消失。
慈蔭堂裏,桌圍椅披都換成了大紅福祿紋,裝在剔紅漆盤的點心看盤足有小孩子一般高,通臂大燭間插着擺放,好個佳節團圓日,富貴承平時。
大伯父和三叔已在慈蔭堂中陪祖母敘話,說是母子三人,真正相談甚歡的還是祖母和三叔,大伯父不過是在嫡母面前充個門面,賠笑幾聲,心裏想的還是西跨院裏孤零零的程姨奶奶,反正他從小就是這麽挨過來的。
大戶人家,嫡母和庶子之間那個不是表面上和和氣氣,實際上各自有各自的辛酸。
三叔父道:“庚戌年是個好年,咱們大梁朝前些日子就擊退了突厥主力,程房師點撥過我,說今年春闱的策論考題很可能就和這次大捷有關。”
他口中的程房師就是秋闱主考官程敏貞,因父親的關系,也因三叔裝君子的功力不錯,程敏貞對三叔還算擡舉,也納入門生之列。
大伯父道:“可不是嗎,邊警解除,二弟在西北也能安生些,母親在京城也好放心。”
祖母點頭道:“正是。”
幾個媳婦連連應聲,三叔突然看向母親,道:“這次大捷就是宣府守将的頭功,二嫂後不後悔?”
宣府守将不就是父親嗎,母親要後悔什麽?
母親笑道:“三叔取笑了,咱們這樣的人家,還要和草莽們争功勞嗎?只求人能平安,宣府變數太大,将侯爺調往定襄才是萬全之舉。”
定襄……母親說的是定襄!
冉念煙睜大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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