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定襄位于宣府以南,明眼人都能看出哪裏更安全,如果冉念煙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她也會選擇定襄。
人算不如天算,這件事怨不得母親。
除夕當夜,京城下了傾天大雪,祖母請來戲班子在慈蔭堂搬演天官賜福,扮演神仙的戲子粉墨登場,在高臺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德門呈祥曜,百福骈臻妙”。
絲竹美酒,無人不高興。
一身雪珠子的洪昌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沖了進來,滿臉驚惶。
“老夫人!”他跪倒在地,“侯爺他……”
歌舞歡笑聲霎時間停歇,所有人都看向洪昌。
祖母被三叔父攙扶着起身,問道:“侯爺怎麽了?”
洪昌帶着哭腔道:“宣府的突厥人是疑兵,他們要打的是定襄,侯爺帶兵出城圍剿,現在……下落不明。”
母親幾乎要昏厥,被大伯母扶住了。
“聽誰說的!什麽叫下落不明?”祖母的聲音在顫抖。
洪昌道:“西北來的消息,說是……說是侯爺墜馬失蹤了,生死不明。”
慈蔭堂裏一片死寂,只有母親斷續的哭聲。祖母把閑雜人等全部遣散了,只留下兒子、媳婦,大房二房的奶娘想把孩子們帶回走,卻被祖母制止了。
“這是咱們冉家的劫難,應該讓孩子們知道,讓他們在一旁聽着吧。”
三個孩子都很安靜,規規矩矩坐在奶娘身邊,連一向鬧騰的冉珩都屏住呼吸不敢出聲,冉念卿輕輕拉着妹妹的手,自己卻緊張的手心冒汗。
祖母見母親形容委頓,肅聲道:“問彤,先別哭了,安綏的事還沒有準信兒呢,福兮禍所伏,未必如你想的那麽糟糕。”
母親趕緊擦幹面頰,可新的淚水又不可自制地湧了出來。
祖母道:“定襄遠隔千裏,戰場上的事咱們無力插手,能做的就是時刻和朝中聯絡,哪怕還有一絲可能,都要盡力說服大臣們支持營救,否則安綏就算活着,先被突厥人發現了,後果會更糟。”
三叔父道:“被突厥人發現會比死更糟?”
祖母投去一道淩厲的眼神,“你還記得裴卓嗎!”
十年前,武略将軍裴卓被突厥騎兵圍困,惡戰三日不能突圍,無奈之下投降,留在大梁的父母兄弟滿門抄斬,連嬰兒都不放過,以儆效尤,自此後大梁只有被俘自盡的将士,再無人敢降敵。
三叔父垂下頭去,祖母接着道:“無論如何都要讓陛下明白冉家的忠心,我們冉家絕不出貪生怕死的變節之人。”
母親喃喃道:“的确,應該盡快找到侯爺,不能讓他落入突厥人手中。”
祖母雖如此說,自己也知道這條路的艱難。大伯父沒有官職,三叔父還未入仕,父親就是壽寧侯府的頂梁柱,平日和朝臣有交情的是他,旁人去說項總是隔着幾道人情,未必能成。何況現在北方戰局吃緊,兵部早就調配不開剩餘兵力,和中原的安危相比,一個生死未蔔的壽寧侯不值一提。
直到這時,祖母才體悟到二兒子的好處來,再看一臉迷茫的冉竣,不禁有些失望。
大伯父道:“憑咱們一己之力,難免有些勉強,不知鎮國公府那邊……”
母親道:“鎮國公府斷不會坐視不管的,明日……不,我現在就回去,我二哥和兵部尚書相熟,還能打聽到大哥從西北帶回來的消息!”
三叔父道:“那我也和同窗們說說,他們也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說不定能幫着疏通疏通門路。”
祖母道:“竣兒,你就別插手了,同窗不比親戚,切忌交淺言深。”
三叔父“哦”了一聲,母親已經把冉念煙抱起,交到祖母手中,“母親,事不宜遲,媳婦這就動身,勞煩您照顧盈盈。”
“可是……明日的祭祖怎麽辦?”坐在三叔身後的三嬸娘突然開口。
初一的祭祖是大事,自從母親進門,每年的準備事宜都是由她操持,大伯母輔助,女眷雖不入祠堂,可是當天調度下人、接待同宗的遠房親戚,樁樁件件都是瑣碎費時的。
母親明顯感到為難,看向大伯母。
大伯母挽住她的手,安慰道:“放心,一切有我……”看了眼三嬸娘,才加上一句:“還有三弟妹,你就回去好好料理二叔的事,二叔的事辦妥了才是咱們全家的福分。”
母親最後看了眼冉念煙,冒着風雪離開了。
祖母讓兩個媳婦先帶着孩子回房,把大伯父和三叔父留下,他們知道,現在才是見真章的時刻。
祖母沒了方才鎮定自若的神态,扶着額角道:“他們都走了,咱們該說說正經事了。”
兩人都正襟危坐,等着母親的下文。
“安綏是我的兒子,我當然不希望他出事,可現在的情況容不得我們選擇,他若死在戰場上,那就是鐵骨铮铮的英烈,如果他還活着……世上有蘇武,自然就有李陵,以你們對安綏的了解,他降敵的可能有幾分?”
大伯父沉吟良久,終于開口:“陛下尚在潛邸,二弟就随侍左右,于公于私他都不會那麽做,何況咱們在大梁也是高官厚祿,無論突厥人許以什麽條件,二弟都沒理由動心。”
祖母道:“高官厚祿不成問題,怕的是嚴刑拷打,咱們要做最壞的打算,一旦傳出安綏投降突厥的消息,立刻與他斷絕來往,上書請罪,也許還有一線生機。”
三叔父道:“如果這樣行不通呢?”
祖母道:“那就要看代北總兵怎麽說了——他若說安綏仗節死義,還有人敢說不嗎。”
三叔父依然一臉懵懂,大伯父卻心底生寒——若真走到這一步,就算二弟活着,壽寧侯府也不會承認他是真的冉靖,只會任由他自生自滅,已然成為一枚棄子。
大伯母房裏,冉念卿和冉珩都不敢說話,牆上還貼着紅字裁成的福字,窗外的燈籠紅的刺目,卻冷清的像是過清明。
大伯母喝了口苦茶,看冉念煙就乖乖坐在夏奶娘懷裏,不哭不鬧,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就不由得心疼。
這孩子還不知道發生在自己父親身上的事會改變她的一生吧。
“來,盈盈要不要吃些點心?”她讓丫鬟拿來一只五瓣梅花的螺钿漆盒,裏面是桂容齋的五種時令糕點,挑了一塊好克化的掰成小塊放在冉念煙手中。
冉珩也想要,還沒張口,卻被姐姐瞪了一眼。
“你們也拿去吧。”大伯母對着兒女苦笑道,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門外丫環來報,說三夫人來商量明天祭祖的事,大伯母頭疼,卻也不好讓她白白回去,就讓奶娘把孩子們帶到廂房去,多少給他們煮幾個餃子吃,也算是過年。
崔氏在屋裏的炕桌上支起一只泥爐,用銅鍋煮了幾顆白天包好的餃子,本想着守歲的時候吃,免得孩子們熬不下去,沒想到落得這麽凄清冷淡的下場。
每個孩子碗裏盛了八顆,冉念煙的是十顆,冉珩吃到一枚包銅錢的,二話不說放在冉念煙面前,眼淚汪汪地望着她。
“三妹妹別怕,以後我保護你。”
冉念煙對他笑了笑。
見她笑了,冉珩也跟着笑起來,眼裏的淚卻怎麽也忍不住了,奶娘也扭過頭去暗暗抹淚。
三小姐還不解世事,變故怎麽偏偏落到她身上。
其實冉念煙心裏很平靜,沒什麽可悲傷的,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該哭該怨的上輩子早都哭過怨過了,現在該想的是接下來怎麽辦。
生死不明總比戰死要好,只要父親咬住不投降,壽寧侯的爵位永遠是他的,一個地位頗高的人質對于突厥來說也是很好的談判籌碼。最起碼,父親還有活下來的希望,接下來就要看母親的了,母親若能穩住局面,等到侯府東山再起,全家人都要念她的好。
怕就怕三房趁火打劫,三叔雖然纨绔,卻不會動分家的主意,新進門的三嬸娘就未必了,上輩子父親的死極盡哀榮,她還能做出侵吞二房私産的腌臜事,今生父親身上有投敵的嫌疑,她極有可能先下手為強,以保全侯府的名義說服祖母先行和父親劃清關系。
到那時,無論父親是否投敵,壽寧侯府光憑着兄弟阋牆的惡名都會成為全天下人的笑柄。
夫君戰死,母親帶着她投奔公府,和被婆家逐出家門,兩者可是天壤之別,到那時,恐怕連公府都會對母親頗為微詞,那才是真正的喪家之犬。
冉念煙把堂兄給自己的銅錢好好收起,讓奶娘穿在一根紅線上,她握着銅錢雙手合十,跪在母親那尊水月觀音像前,只求父親平安,暫時忍耐。
三年,只要再過三年,徐衡就會帶着大梁将士卷土重來。不知她今生還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第二天,母親沒有回來,乾寧帝龍顏大怒的消息卻傳到了府中,據說是鎮國公府的四爺買通了皇帝身邊的長随太監為父親說情,卻被罰到直殿監做灑掃,皇帝雖未明說,可是言語之間已經對父親的忠誠産生懷疑。
祭祖的事是由大伯母和三嬸娘操持的,比往年冷清很多,昔日打秋風的遠方親戚都聞聲而逃,還肯和侯府來往的寥寥可數。
其中有一戶孤兒寡母特意求見大伯母。他家祖上是冉念煙高祖的堂兄弟,血緣已很淡薄了,因為在京郊大興縣務農,遇上災年歉收進城來求接濟,侯府也沒虧待過他們。
這家丈夫過世後,只剩下妻子馮氏帶着小兒冉明,算起來這個孩子比冉念煙小一輩,要叫她姑姑。
馮氏攜子求見,這是大伯母未曾料想到的,本來不想見,可她言辭懇切,連慣于給人冷臉的門房都被打動了,大伯母也就抽出整妝的時間請她進來敘話。
一身粗布衣裳的馮氏一見到大伯母,當即直直跪下,大伯母看着鏡子連頭都沒回,道了聲:“知道你們的艱辛,去前府領銀子吧。”
馮氏卻道:“我帶着明兒見嬸娘不是為了打秋風,而是為了侯爺的事。”
大伯母拿簪子的手僵住了,錯愕地回頭看馮氏,“你起來說話。”
大伯母扶起馮氏,帶她坐到榻上,馮氏垂着眼道:“我有個表哥在謝尚書家當差……”
作者有話要說: 更了~~~鑒于我的渣手速,以後改成九點更吧!!!!
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