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正定府知府柳修承出身河東望族,娶妻謝氏,十年來育有一子一女,長子七歲,諱齊,長女四歲,閨名如侬。
母親道:“謝姐姐是謝尚書的妹妹,我和她自小認識,又先後請了同一位塾師,不過近幾年她随丈夫宦游,不能見面,沒想到她竟回京了。”
大伯母只聽見一句“謝尚書的妹妹”,喜道:“那位謝尚書可是兵部尚書謝遷?”
母親點頭,“正是!”
大伯父道:“那弟妹快去見那位柳夫人吧,說不定二弟的事還要勞煩她。”
母親道:“謝姐姐想必早就聽說咱們家的事了,既然能來,就足見她的心意,她為人響快,也許不待我說,她先提出來了。”
瓊枝把謝氏請進西間,跟着進來的是她的一兒一女,謝氏坐在長榻上,柳齊和柳如侬打橫坐在繡墩上,飲過茶水,忽聞東間有孩子的笑聲,謝氏問道:“可是你家的小姐?”
瓊枝笑道:“是,是奶娘抱着小姐玩呢?”
謝氏低頭算了算,“我離京三年,你家小姐也該三歲了,是也不是?”
瓊枝點頭,又聽珠簾窸窣響動,是母親進來了。
久別重逢,謝氏拉着母親的手,相視良久才一同落座。
“三年了,問彤出落的越發溫婉可人了。”謝氏的眼中掩飾不住喜悅,就像看待自己的親妹妹一般。
母親看着謝氏修潔的衣飾、端肅的氣度,笑道:“姐姐也越發有士人風度了,你和姐夫一同校勘的《文苑錄》可是引得京中洛陽紙貴呢!”
徐謝兩家本就是通家之好,因為裴家被夷族一事,謝遷和徐衡分道揚镳,可兩家人私下依舊有來往,何況母親和謝氏自小熟識,談起往事,再看看眼前日漸長大的孩子,不由得感慨光陰似箭。
母親給了柳齊一對狀元及第的金锞子,柳如侬的則是一對浮刻着六瓣海棠的累絲金镯。
謝氏道:“這兩個孩子你一早都見過,還不認得你家的小千金呢!”
提起女兒,母親微微一笑,“我家盈盈不比如侬見識多,從小沒見過生人,怕失了禮數被姐姐笑話我管教不嚴。”
謝氏笑道:“見我哪還要那些虛禮,又不是外人!”
母親這才讓奶娘把冉念煙抱來,謝氏送給她一串璎珞墜子,笑道:“這孩子長得伶俐,簡直和你小時候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過比你文靜多了!”忽然看見冉念煙頸上的項圈,拿起來端詳着,“這一定是你那郡主嫂子送的,是宮裏的東西,平日見外人時還是少戴為好。”
冉念煙一向對穿衣打扮不上心,一年多來也沒觀察過這個項圈,低頭一看,才發現背面赫然刻着“銀作局”三個小字,一個小孩子戴着宮中之物的确太過張揚。
謝氏果然是個細致缜密之人,她多希望母親身邊能多幾個像謝氏這樣的密友。
既見了冉念煙,不免要提起她父親,謝氏讓人把三個孩子領出去玩兒,房裏只剩兩個人。
她開門見山地道:“妹夫這件事,我哥哥也是有心無力。外人以為我哥哥和徐家、冉家不和,可咱們局內人應當知道,他們活了多少年,就認識了多少年,也都是陛下在潛邸時的屬官,不過是有了隔閡,若能幫上對方,兩家人都會義不容辭地去做。不提我哥哥本人,就連一個在我們家當了二十年差的門子都知道其中利害,求着為妹夫喊冤呢!”
那人應該就是馮氏的表兄,母親心裏想着。
謝氏繼續道:“我向你保證,該說的公道話,我哥哥一句不曾落下,可眼下的情形不是臣子們能做主的,首要的還是快點查明妹夫的下落。”
母親道:“我兄長從西北來信,說有了眉目,姐姐幫我忖度忖度,這究竟是怎麽個意思?”
謝氏沉吟道:“我說實話,你可別見怪。鎮國公敢說有眉目,想必是知道了妹夫的近況,卻還沒能見到人,你想想,若是妹夫人在大梁,你大哥何必打這個啞謎,恐怕是妹夫身陷敵營,目前無性命之憂,只是一時無法解救,你大哥擔心家裏猜疑,才把話說得含糊。”
母親咬着嘴唇,喃喃道:“也好,只要他還在這世上,我等他就是了,一年,兩年,十年,橫豎有個盼頭就是了。”
謝氏見她語帶悲戚,生生把後面的話吞了回去。
母親卻道:“我知道姐姐想對我說什麽,您想說萬一他熬不住投降了,我們還應早作打算。”
謝氏的喉頭似乎僵住了,胸中縱有萬卷書卻說不出一個字。
母親道:“他是什麽樣的人我是知道的,讓他投降還不如指望着黃河水清、日從東落。他若是貪生怕死之輩,當初就不會自請去宣府,何況大梁還有他的一家老小,就算為我們的安危考慮,他也會撐下來的。”
母親的一席話如同戰栗不止的絲弦,恻恻不成聲調,到最後“撐下來”三個字就像是從牙關裏擠出,仿佛不強逼着自己就永遠無法将丈夫所受的苦難折磨輕易化為短短三個字。
冉念煙在院子裏,明瓦的窗子結了一層晶瑩雪亮的輕霜,讓她看不清房裏的景象。
柳如侬已經拿起了她平日不玩的手鞠,很是喜歡的樣子。奶娘怕孩子們打擾裏面的談話,就把他們帶到大房那邊,和冉念卿、冉珩湊在一起玩。
“煙妹妹,你的這只手鞠是用紅線、橙線、黃線繞成的,好像晚霞的顏色啊!”柳如侬圓圓的眼中一片水光。
冉念煙笑道:“姐姐喜歡就送給姐姐了!”
柳如侬很高興,可是想了想,搖頭道:“我很喜歡,可是不能奪人所好,咱們一起玩兒一會兒就夠了!”
冉珩一聽有玩的,立刻湊了過來,他們都是真正的孩子,玩起來忘乎所以的開心,沒了大伯母的管束,就連堂姐也比平時放得開。
冉念煙很享受這種完全放松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聽過這麽純粹的笑聲了。
柳齊卻是一臉不以為然,七歲的男孩子正是讨人嫌的年紀,自以為是個大人,白淨的臉上滿是傲慢,抱着手臂對妹妹道:“瘋丫頭,就知道瘋玩!”
柳如侬團起一團雪扔向他,扯着眼皮做了個鬼臉,“假正經,哥哥就是再假正經一百倍也比不上表哥半分!”
“你!”柳齊大怒,搶上前一步卻又不敢對妹妹怎麽樣。
柳如侬吐着舌頭,憤憤道:“哥哥就是昨天被表哥比下去了,一直生氣,現在看誰都不順眼,咱們不理他!”
冉珩茫然地點頭,柳齊見除自己外唯一的男孩倒戈了,暴跳如雷,“那個謝暄不就是會寫兩句詠雪的歪詩嗎,我也寫了,舅父也誇獎我了,說我的文辭有童趣!”
柳如侬劃着臉,“不怕羞!舅父那是客氣,連我都知道‘一川飛白’和‘滿地羊毛’哪個好,舅父能看不出來嗎!”
餘下的人都呵呵笑了,看來“滿地羊毛”就是柳大公子的翰墨,果真不是一般的童趣。
笑過之後,冉念煙不由得承認三歲看小、七歲看老的古話,謝暄後來成為內閣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執掌天下大事,而柳齊辭去了蔭補的校書郎一職,寄寓江南,喜好茶淫橘虐,丹青多為世人稱玩,什麽一筆畫成的鷹馬,淩空陡生的塊石,堪稱江南鬼才。
母親留謝氏晚飯,謝氏推辭了,走時懷揣着冉靖多年來的随筆手記,多是慷慨之言,她想借此打動兄長,為冉家争取時間。
用晚飯的時候,冉念煙比平時多吃了小半碗,母親看得歡喜,不久又牽動愁腸,含淚問道:“盈盈,你想爹爹嗎?”
冉念煙道:“想,可是我忍着不哭!”
母親愕然,“為什麽?”
冉念煙擺弄着柳如侬送給她的如意荷包,一字一句地道:“因為有人想看熱鬧,我哭了就合了他們的意,他們只是想看我傷心罷了,可是那些真正關心我的人就要難過了。”
她乖乖擦着母親的眼淚,“我要是哭了,娘親就會更難過,娘親很難過,萬一生病了,就又少了一個能幫爹爹的人。”
眼淚洶湧而出,她抱着女兒不住地嚎啕,聞聲趕來的郝嬷嬷被她攔在門外。
這是她最後一次哭泣,為了丈夫和女兒,她以後只會堅強。
謝遷是個可信的人,有兵部在朝堂上頂住壓力,直到冉靖被俘的确切消息傳回京城都沒有任何人敢動壽寧侯府分毫。
冉靖被俘卻沒有投降,定襄雖然損失慘重卻嚴守城防,挫傷突厥主力,為徐衡親自率軍成功反擊打下基礎,突厥人暫時不敢再次發動襲擊。
乾寧帝的疑慮也随之解除,命徐衡密切關注突厥動向,與之談判,争取早日贖回壽寧侯。
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了……
冉念煙看着海棠花枝抽出嫩綠的新芽,又是一年春景,她已在此度過整整一年。
原本的定襄大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親得以幸存,原因是徐衡下令只許堅守,不許輕軍出擊。是誰改變了事情的走向?
她不由得回憶起那晚在外祖母暖閣中,讓她毛骨悚然的徐夷則,和他若有深意的話。
作者有話要說: 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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