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母親并非是個懦弱的人,只是太順遂的環境沒教會她堅強。她是木蓮,自以為只能依附于喬木,當喬木不在時,才發覺自己早已落地生根,也能學會從匍匐到獨立。

父親還是壽寧侯,母親自然是诰命欽點的侯夫人,府中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家中事務并不比父親出事前龐雜,主要問題是人心渙散,府裏還算好,田莊上的佃戶多有逃逸者,春耕在即,良田荒廢,大伯父對此很惱火,要将他們一一追回,押入官府問罪。

母親聽說後,道:“不必追索過急,這些人聽風就是雨,不過是跟風罷了,乃是應了不立危牆之下的舊理,并非是針對侯府。他們在外無田無宅,想清楚了自然會回來,若是拉他們去官府,或是雇傭了新佃戶,他們回來後無田可種,鬧将起來受損的還是咱們自己的收成。”

冉念煙暗暗為母親叫了聲好!

凡事不以置他人于死地為目的,而應該使自己的利益達到最大,既然得到了利益,就更不必分心于整治他人,尤其是當對立的一方是芸芸百姓時。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人人皆知的道理,只有做過上位者的人才真正明白它的力量。如今侯府剛從風口浪尖退下,正是韬光養晦的時機,不宜再出風波引人注意。

有了皇帝的撫恤,先前作壁上觀的京中世族紛紛重修與冉家的關系。

侯府漸漸步入正軌,與之相伴的是夜夜纏繞在母親身上夢魇。時而是豺狼追逐着父親,時而是父親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午夜夢回時,冉念煙常常看到小小的佛龛前一燈如豆,母親跪在地上如魔怔般撥弄着念珠,長發散亂,中衣單薄,和白日裏溫克端莊的她判若兩人。

觀音垂目,似乎懷着無限悲憫,卻又不可言說。

三叔父因病錯過了今年的春闱,只能再等三年,若說祖母沒有遺憾那一定是假的,可她已經與一個兒子生離,不敢再讓另一個承受任何風險,因此讓他安心養病,暫時不問其他。

大伯父和大伯母曾私下議論起這件事,大伯母鄙夷道:“哪裏是錯過,分明是誠心不願去。國朝慣例,子弟已授官職者不襲爵位,三叔這一拖就是三年,二叔身在虎狼之國,天知道三年裏能發生什麽事!三叔就等着喝他親兄弟的血、賭他親兄弟的命不成?”

大伯父道:“三弟秉性單純,應該是他那不省事的媳婦又出昏招。”

大伯母冷笑道:“難不成你家的男人都是好的,都是被女人教唆壞了不成!”

大伯父急忙道:“這玩笑開不得,三弟妹現在可懷着三弟的骨肉,我盼着她好還來不及,只是她的确太不明事理了些。”

大伯母似有同感,“前天中秋,非要穿一件大紅的抱腹,說是防風邪,其實就是唯恐別人看不見她的肚子,口口聲聲要為老太太添個嫡孫,呵,二弟妹裝笑裝的臉都僵了!我只求她這一胎是個女孩,免得家宅不寧。”

話還沒說完,三房的丫鬟杜若進門來,高聲說三夫人的安胎藥需要田莊裏的藥材,還要三張狐貍皮準備做冬天的手籠,叫大房的幫着預備。

大伯母客客氣氣應下了,送走了杜若,大伯父斜眼看着妻子連連嘆氣,“你不是不待見三房那位嗎,她的丫鬟趾高氣昂的,你倒對她和氣起來!”

大伯母喝了一盅茶壓壓心頭火,“這你就不懂了,他們誰當侯爺也輪不上你,咱們不過是仰人鼻息吃飯,大半年過去了,西北還是沒消息,二叔能不能回來誰都說不準,不和三房修好,咱們兩個土埋半截的倒無所謂,可卿姐兒、珩哥兒呢,難道你就不心疼他們?”

大伯父沒了言語,袖着手,盤算着暫時去城外別院避避。

上一世,三嬸娘生了一個女孩。

冉念煙不知道今生是否還有這麽好的運氣,父親回來之前,多一個堂妹遠比多一個堂弟的威脅性小得多。

不過她不會愚蠢到使手段讓三嬸娘小産,推她落水?讓她跌倒?在她飲食上動手腳?且不說三歲的她沒有施展的餘地,就算可以,這些太過拙劣的手段她不屑用。

“表妹,你在看什麽?”徐泰則甕聲甕氣地在她耳邊喊了一句,她回過神來,發現眼前是一片滿是金紅色錦鯉的池塘,自己則坐在池塘畔的大石上。

中秋後,侯府難得清閑,母親帶着她回到外祖母家。

徐泰則不是一個人來的,不出三丈遠,遠遠看見兩道背書箱的人影,一大一小,大的是他的兄長徐希則,小的則是三舅舅的兒子安則。

“你跑到那裏做什麽,上書要遲到了,莫先生該訓斥咱們了!”徐希則煞有介事地訓斥弟弟,等走進了,才看到表妹正坐在池塘邊。

和風風火火的徐泰則不同,徐希則極富書卷氣,身穿一件翠竹色素绫直裰,腰間綁着鴉青蝠紋絲縧,一頭發絲梳的熨帖,一雙清澈的朗目,雖還是少年,卻已高挑秀雅,端的是一表人才。

“表妹怎麽不在姑姑身邊?”徐希則問道。

奶娘笑道:“我怕小姐悶,抱她出來轉轉。”

冉念煙注意到了他們身上的書箱,抱起徐安則的端詳了一會兒,他身上還穿着重孝,連書箱都和別的兄弟不同,別人的是靛青色,他的是白布綴成的。

看到書箱,徐希則才想起上書的事,拍着腦袋道:“啊,險些忘了,快去扶搖亭!”

徐安則活脫脫一個小徐希則,立刻跟了上去,徐泰則很不情願地走在最後。

看着他們朝扶搖亭的方向跑去,冉念煙覺得很羨慕。

大梁女子不能如男子一般進學,就連大戶人家的小姐都只能聘請塾師,或是由同族的女性長輩教授一二,所學不過是《內訓》、《女誡》、《列女傳》,但求識幾個字,治國齊家都是男人們的事。

所以,像謝氏這樣飽讀詩書的女子在這個時代并不多見,有人欣賞,也有人不屑,覺得這是牝雞司晨,針黹女工才是女子的本分。

上一世,冉念煙對讀書也是無可無不可,直到入宮後才明白學識對一個人心性的改變,古人說少而好學如日出之陽,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上輩子已然是亡羊補牢,這一世,她想把握住機會。

奶娘要抱她回去,可她并不想去嘉德郡主那裏。

徐衡每年都要回京述職,今年正逢中秋,便多停留幾天,與他一同回來的是徐夷則,嘉德郡主不許他和兄弟們一同念書,現在又是請安的時辰,他大概正在嘉德郡主面前忍氣吞聲吧。

雖不想看見他,一想到他被百般刁難卻又不敢發作的樣子,冉念煙突然覺得心情很好。

她讓奶娘帶自己去漱玉閣轉轉。漱玉閣前的洗硯池還如往日一般碧沉沉的,平靜無波。

沒想到四老爺家的女兒徐寶則也在,見冉念煙來了,招手叫她過去。

徐寶則刁鑽嬌蠻,最喜歡展示新奇的東西,換來別人羨慕的眼神,這回她拿出一只匣子,一打開,裏面是用油紙抱着的紫瑩瑩的果幹,上面還淋着蜜糖,一看就知道很可口。

“猜猜看這是什麽?”徐寶則不經意地擺弄着身上簇新小粉襖的衣角,得意地說。

冉念煙搖頭。

其實她知道這是西北名産蜜漬葡萄,愛吃甜食的她第一次見到這種吃食還是在進宮後,投其所好的太監每年耗資萬兩從西北購入,可當她知道其中貪弊後,立即下令廢除一切不必要的采買,正是此次大刀闊斧使謝暄起了輔佐她的念頭。

可是西北的進獻的貢品中卻突然多了蜜漬葡萄,那裏是徐夷則的地盤,不費國庫的錢,她也就坐享其成了。

她拿起一顆葡萄,心裏感到異樣。

徐寶則似乎料定她沒見過這東西,笑道:“這是蜜漬葡萄,是大伯父從西北帶回來的!我這兒還多一匣子,送給你好了!”

冉念煙收下後的第二天才從徐泰則那兒聽說,蜜漬葡萄是徐夷則帶回來的,每人一盒。

“他也真是奇怪,我們的都是他親手給的,你的那盒偏要寶則轉交,白送了她一個人情!”

他又道:“對了,送給你那盒和我們的不一樣——盒子上都有勾勾圈圈的突厥文,我們的是一樣的,你的和我們不一樣。”

冉念煙笑道:“哦?可能因為我是表親吧。”

她将盒子收起,想着日後找人看看上面究竟寫了什麽。

萬幸,徐夷則終究沒來找過她,不幾日,随着徐衡一起回到西北。

在鎮國公府小住幾日,母女二人也該回去了,可就在這個關口,徐家南府傳來訃聞,說是老太爺的夫人前天晚上殁了。

說來也奇,徐家本是淮右布衣,在大梁朝卻出了兩位國公。最早是先祖徐英輔佐梁大~祖定鼎中原,封鎮國公,太~祖賓天後,皇子間同室操戈,幽王奪了自己大哥的天下,遷都幽州,也就是現在的京城。

徐衡這一支的祖先徐信并非是徐英的嫡出,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子,自知京都金陵容不下自己的志向,自請北上追随幽王,後來幽王入繼大統,留守金陵的公府嫡派徐儀誓死抵抗,被押入诏獄,随幽王六次南下的徐信則以從龍之功入主鎮國公府。

過了很多年,彌留之際的幽王回憶起曾經做過的剛愎自用之事,忽然想起诏獄裏的徐儀,可惜他早已絕食而死,無奈之下派人找到流落民間的徐儀之子徐曾,恢複他國公世子的身份,封號楚國,也算了了臨死前一樁心病。

自此,徐家一門出了兩位國公,為了區分,徐信的鎮國公府稱作北府,徐曾的楚國公府稱作南府,兩府雖是同宗同源,卻素有恩怨,楚國公府覺得自己才是正統,鎮國公府卻堅持自己受皇命繼承鎮國公徐英的宗脈,誰是大宗嫡系,誰是小宗旁支,無須旁人贅言。

如今故去的南府太夫人正是徐曾的正妻盧氏,卻不是發妻,當年徐曾流落市井,無傍身之計,虧得人品風流,被金陵城外高淳縣的富戶劉家看中,招來做了贅婿,徐曾後來東山再起,自愧當年入贅的恥辱,便抛棄了劉氏,将劉氏所生的子嗣變為庶出,另聘高門。此事人盡皆知,只是忌憚徐曾的勢力,極少提起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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