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還未等北府上下有所反應,壽寧侯府卻先差人來探望母親了,說是南府老太爺的夫人到底是親族長輩,請母親代為吊唁,一是她和南府沾親,二是聊表侯府的心意,如今三爺身體抱恙,三夫人有孕,大爺大夫人去又顯得輕慢,說來說去還是母親合适,也不用急着回去,先把南府那位發送走了吧。
外祖母問來的人是誰,母親說是個生面孔,自稱是老夫人新提拔的,原本在廚房管事,夫人們不去那等下處,不認識也合情理。
外祖母語氣平平道:“看來你回來這些日子,壽寧侯府倒是開天辟地了,什麽泥沙都翻騰上來,說是夫人們不認識廚下的人,你那目無下塵的婆婆就認識嗎,難保不是走了誰的門路。”
母親道:“要是走門路,恐怕就是三弟妹了,您也知道,我那大嫂在老太太面前是說不上話的。三弟妹還是年輕,可也是要當娘的人了,想必慢慢就懂事了。”
外祖母耐心地道:“你以為人的秉性會随着時間改變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尤其是宅子裏的女人,眼前就是那麽一畝三分地,來來去去那麽一幹人,只有越上年紀越患得患失的,就算真有活明白的,也絕不是你那三弟妹。她要強是好事,可我管不着她是好是壞,只看她待你如何。”
母親難堪道:“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外祖母笑道:“知道知道,不過你暫且別回去,上次聽你說起每日往三房送一帖安胎藥,生養過的誰不知道,若不是身子差怕養不活,誰會胡亂吃那種藥!萬一她真出事了,你還是提早避嫌為好,正好借着這個機會在家休養幾天,瞧這大半年瘦了這許多!”
母親想了片刻,道:“那邊的事倒是能交給大嫂打理,她雖是顆牆頭草,可也明白,在我手下還能得到些實權,三弟妹卻是容不下任何人的,如今府裏沒有大事,最大的事就是三弟妹的身孕,卻是個吃力又得罪人的差事,我盡早抽身,圖個清淨吧——至于裁換掉的人,大嫂和婆婆十分精明,三弟妹既動不了我的人,又動不了大房和慈蔭堂的根基,不過是擺布些小魚小蝦,就由着她去鬧吧!”
冉念煙并沒怎麽去過楚國公府,對它有限的了解都是來自別人的描述。
若說鎮國公府大氣,一街之隔的楚國公府則是娟秀嚴整,俨然一副江南靈秀之氣。
盧氏的靈柩在家中停了七日,十月初三正是下葬的日子,當天阖家內親以及前來吊唁的親朋一一在靈堂前哭過靈,往長明燈中添過香油,盧氏的長子徐徹在大門前摔盆起靈,一架架白紛紛的引魂幡護送着執绋的孝子賢孫去向城外西郊的徐氏祖墳。
大人們在外面忙碌,孩子們只需安安穩穩待在後宅,嬷嬷們囑咐過了,今日只準哭,不準笑,孩子們起初不敢違背,後來見她們都忙于操持喪事,沒人管束,也就随心所欲起來,年紀小的男孩女孩湊在一起鬥秋蟲,蟲鳴混着人聲,叽叽喳喳個不停。
尤其是北府來的泰則和寶則,既不用穿重孝,又和南府的盧氏老夫人不相熟,談不上什麽悲切,南府大少爺恒則的雙生子令宣、令和同他們年紀相仿,也不太明白外面發生的事,和他們玩到一處去。
徐希則陪父親應酬去了,北府來的孩子中只剩徐安則和冉念煙安安靜靜地坐在回廊下。
看着滿眼素白,徐安則覺得自己身上穿了兩年的斬衰也不顯得突兀了。
“你說人是不是都會死?”他問身邊的冉念煙。
冉念煙正拿着石塊在地上畫畫,随手把石塊一丢,看着徐安則稚氣卻迷茫的臉,點頭道:“是人都會死。”
“那我們也會死?”
冉念煙沒點頭,只是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我們還是小孩子,南府的老夫人活了五十五年,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
這句話,徐安則似乎消化了很久才木木地問:“為什麽我爹爹只能活二十三歲?”
冉念煙沒辦法和五歲的孩子解釋什麽叫生死有命,低頭繼續在地上鬼畫符。
她寫的是徐泰則閑暇時教她的三字經,徐泰則對自己的功課不上心,教別人倒很有熱情,每天兩句,昨天已學到了“養不教,父之過”上。
冉念煙偷偷地寫,見人來了,就把字抹掉。
晚上母親回來後,盧氏的神主已被送入祠堂,聽大人們閑聊,原來下午還鬧出一場風波。
劉氏所生的一子一女拒絕在盧氏牌位前行庶子之禮,又說劉氏在城外潭柘寺出家做了姑子,她的兒女要接她回來奉養,她卻不答應。
“堂伯父年輕時欠下的債,如今終于被叨登出來了。”回到梨雪齋後,母親喝着參茶吊精神,和郝嬷嬷閑話,“我看咱家的孩子還是少去南府,劉氏留下的一兒一女很是出息,一個中了乙榜舉人,正要應華亭縣知縣的肥缺,一個嫁了寒門出身的進士,這兩兄妹不好對付,徹大哥哥又不是能穩住陣的人,以後誰壓過誰還不一定呢!”
“若南府真的争起來,北府該幫着哪邊?”郝嬷嬷小心翼翼地問。
母親嗤笑一聲,“幫誰?誰也不幫!一個是虎狼之人,一個是停妻再娶所生之子,哪個都不是良善之輩,幫誰都不讨好。他們不是自诩為正統,最重倫序禮法,讓他們亂上一回就知道什麽叫正人先正己。”
郝嬷嬷啞然,良久才喜道:“夫人竟有這般見識!”
母親苦笑道:“我倒恨不得渾渾噩噩一輩子,再說,家裏有二哥照顧着,用不着我費心,侯府才該是我專心經營的。”
話才說完,沁芳忽然進來禀報:“夫人,南府的柔則小姐剛剛出痘了,太夫人讓各房看看自家的少爺小姐可還安善。”
母親松了口氣,“不妨事,盈盈一歲前出過了,家裏其他孩子呢?”
沁芳道:“幾位少爺也都出過了,只有四爺的寶則小姐沒有,已先請了郎中入府調理了。柔則小姐今兒一天都在房裏哭,沒怎麽出來,想來沒事,不過是求個穩妥,特來問問。”
既然喪事已畢,又出了疫病的傳聞,母親也沒心思留下去,第二天就命人收拾箱籠,準備隔日一早離開。
離開前一夜,天陰沉的不見一絲月光,密層層的濃雲間劈下一道雷,秋雨驟然而至,地上騰起一片水霧凝成的白煙,紛亂的雨聲敲得人心慌。
三更時,梨雪齋的人都已睡下,大門卻被叩響了。
披着蓑衣、滿腿泥濘的洪昌跑了進來,嘴唇凍得發僵發抖,使他的語調變得冷硬怪異。
“三夫人臨盆,老夫人亂了方寸,請夫人速速回去一趟!”
母親震驚地從椅子上坐起,“你說什麽!”
若按十月懷胎推算,三嬸娘的孩子應該在十一月底到十二月初降生,如今才入十月,足足提前了近兩個月。
洪昌道:“是家裏出了點事,小的不便細說,夫人回去就明白了。”
母親感到不祥,不忍驚動女兒,就讓奶娘陪她留下,臨走前囑咐道:“別帶小姐出去,尤其別和四弟家的寶姐兒在一處。”
其實冉念煙早已醒了,躺在碧紗櫥裏将洪昌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早産甚至流産是宮中妃嫔的慣用手段,蕭穆身子孱弱,自她入宮後後宮再沒有喜訊傳出,可是那些前朝秘辛她還是聽說過的。
兩位妃子同時有孕,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先降生以便争奪儲君之位,竟刻意用藥讓孩子不足月就脫離母體。
明明無孕,為博聖寵而弄虛作假,最後嫁禍給與自己敵對的妃嫔,誣陷她暗地下毒。
每天服用安胎藥,用心調養着,若不是有特殊原因,三嬸娘怎麽會平白早産?
若是為了栽贓母親,母親半個月來不在府中,只要想想都覺得勉強。
難道是對付大伯母?以大房在祖母心裏的地位,根本對三房構不成威脅,三嬸娘何至于用親生骨肉去賭。
總不會是為了陷害三叔父吧!
她自嘲一笑。
奶娘知道她是醒着的,她一直覺得自己服侍的小姐就是和別的孩子不同,一雙眼睛通透的仿佛能看到別人的魂靈裏,小小年紀,什麽事都心裏有數。
她拍着冉念煙的背,小聲道:“小姐,睡吧。”
冉念煙也不在奶娘面前隐藏,翻身問道:“三嬸娘為什麽會提前生弟弟妹妹?”
她沒生育過,覺得問問奶娘也許能得到答案。
奶娘低頭垂目,頗不自在地扯着她的被角,“小孩子不該問這些,等長大了就明白了。”
冉念煙道:“那咱們天一亮就回去。”
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奶娘并沒回答,可她知道奶娘從來都是順從的,永遠不會質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