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茶會當天,母親精心打扮過,柳黃長襖、牙色馬面裙,面料是暗花的,既不失了體面,又不過于顯眼,奪了主家的風頭。

尚氏人過中年,保養得宜,行動之間更是有種難以言喻的清貴之氣。

徐家南府征二爺的女兒徐柔則也随母親來了,遠遠看見尚氏,總覺得有幾分熟悉,等見着姑母帶着冉念煙和她們寒暄,方才醒悟,她這個六歲的小表妹在待人接物上倒和尚氏七分相似。

她把冉念煙拉到一邊,叫丫鬟拿來一只青瓷粉盒,裏面裝的是江南玉林春的香粉。

“這個送你。”徐柔則笑道。

她如今已有十歲,半大的女孩子已有了愛美之心。

冉念煙笑着推拒道:“姐姐留着用吧,給我就是浪費了好東西呢!”

徐柔則道:“你可千萬要收下,幫了我那麽大的忙,還沒好好謝謝你呢!”

半年前,城裏鬧元宵,女眷們串親戚走百病,徐寶則相中了徐柔則的花燈,非要搶過來,情急之下推倒了她,弄污了徐柔則的裙子。那是在冉家,冉念煙立即借了她一條相似的裙子,沒驚動大人,解了燃眉之急。

冉念煙只好收下,笑道:“舉手之勞,姐姐何必一直挂在嘴邊!”

徐柔則道:“我也就和你說說,可不敢告訴大人,又要說我不讓着寶則妹妹了!”

話音剛落,聽到有細碎的腳步聲,一個嬌俏的聲音傳來:“柔則小姐在說誰的壞話呀!”

徐柔則吓了一跳,回頭一看,撫着心口埋怨道:“啊呀,是芳塵姐姐!吓死我了!”

謝芳塵是尚氏的女兒,謝遷的第二個孩子,和徐柔則同庚,生辰大了三天。

“你不在尚伯母那兒,跑到這裏做什麽?”徐柔則道。

謝芳塵反問道:“你跑到這裏又是為什麽?”她注意到徐柔則身後的冉念煙,方才她們旁若無人地聊了這麽久,這個小姑娘卻沒有絲毫難堪或不耐,驚奇道:“這位也是你們徐家的小姐嗎?”

謝芳塵和徐柔則熟悉起來也是近兩年的事,因為壽寧侯的事,徐謝兩家關系破冰,孩子們才常在一起玩。冉念煙這兩年不常出門,所以不認識謝家的人。

徐柔則摟着冉念煙的肩膀,笑道:“這是我家的表小姐,你該知道是誰了吧,我常和你提起的。”

謝芳塵驚訝地說:“這就是壽寧侯家的小姐?”說完前前後後打量了她幾圈,又和身邊謝府的丫鬟們相視而笑,頻頻點頭。

饒是冉念煙心性淡然,也生出了幾分不自在。

徐柔則自知要護着表妹,上前對謝芳塵道:“她好端端的,你們笑什麽?”

謝芳塵掩嘴道:“是啊,我瞧她也好得很呢!”

有人來說尚氏叫小姐過去,謝芳塵颔首告辭了,臨走前還擠眉弄眼地對冉念煙笑。

“她平時不是這樣的!”徐柔則趕緊解釋,“我也沒和她說你的壞話,都是說你愛讀書之類的。”

冉念煙笑道:“大概就是因為聽說我愛讀那些學堂裏男人們看的書,芳塵姐姐才覺得好奇吧!”

徐柔則松了口氣,和冉念煙說夠了話,相攜回到大人身邊。

路上經過一處水榭,幾個男孩子聚在一起,徐柔則認出其中一個是自己的兄長徐豐則,堂哥堂弟們也在。

“是五姐姐和表妹!”徐泰則正左顧右盼,一眼就發現了她們。

其餘的人也向這邊看,冉念煙發現有不少生面孔。

徐豐則是徐家男孩子中年齡最大的,一一介紹道:“這是我們家五小姐,那位是壽寧侯府家的三小姐。這位謝家三少爺,柔則該見過吧,還有……”他回頭張望,“嗯?謝暄兄怎麽不見了?”

被稱作謝家三少爺的謝昀道:“你們說要看我哥哥收藏的那卷四書輯錄,他方才去取了。”

謝昀今年十歲上下,一身藕絲直裰襯得她白皙清秀,說起話來看着對方,笑起來眼睛彎得像月牙,說不出的純良。

他們随意聊了幾句,沒等謝暄回來,那邊派人來催,他們就一同回到大人敘話的山房去了。

所謂茶會,其實就是世家女眷們聚在一起飲茶賞景,聯絡情誼,冉念煙的娘親曾經也是各種茶會的座上賓,今日見她坐在尚氏旁邊談笑自如,冉念煙覺得這才是母親該有的生活。

這三年來徐衡在西北沒有放棄尋找冉靖的下落,可是突厥覺得壽寧侯地位特殊,奇貨可居,将他放逐到廖無人煙的偏僻草原上,派兵看守,隔絕與大梁的聯絡,可謂是海底撈針。

她覺得有些悶,就背着奶娘悄悄出去,不知不覺回到了方才那座水榭,坐在飛來椅上看着湖面上永無休止的水波。

背後傳來陌生的腳步聲,她微微側頭,再也無法收回目光。

來的人一身青衣,十二三的年紀,修眉俊目,文采風流,正是謝遷的長子謝暄,雖然比記憶中稚嫩很多,可眉眼不會錯。

她微微一笑,也算是久別重逢了吧。

今世的謝暄顯然不認得她,在離她五步遠處站定了,問道:“您是哪家的小姐,可曾看見剛才那些人?”

他恭恭敬敬拱手長揖,行止之從容已和成年後別無二致。

“他們都去山房了。”她并沒提到有關自己的只言片語。

謝暄看看天光,才發覺距離開時已過了很久,正待回母親身邊,卻想起獨坐在此的冉念煙大抵也是來做客的。

“我送你一同回去吧?”他道。

冉念煙想了想,點頭道:“也好。”

他的步伐要大一些,卻刻意放緩了等她趕上,這個人一向周全。走了一段,冉念煙就看見他懷裏抱着一冊古舊書卷,想必是方才謝昀提到的四書輯錄,随口問道:“謝……謝哥哥,你可讀過這本書?”

她險些喊出“謝卿家”。

“你怎麽知道我姓謝?”

在謝暄審視的眼神中,她才意識到今生他們從未見過,笑道:“我方才在水榭見到令弟,他提起你去取這本書了。”

謝暄點頭道:“他們說要看,我便拿來,上面的論述已和近年來八股文的風氣不符,想來他們不會感興趣。”

冉念煙想起謝暄曾經常常說的一句話,“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謝暄半是詫異,半是贊嘆地看着她,只覺得這話像是從自己肺腑間傳出的。

“敢問小姐家學淵源?”

“談不上淵源,和謝家三朝簪纓世族相比,如螢火之于明月。”

她既不說,謝暄也不便揪住不放地追問,只是覺得這女孩子和家裏的姐妹不同,雖是初見,卻絲毫不覺生分,一雙潋滟的眼睛似乎能看透自己,雖不問,心裏卻不得不好奇她是誰家的女兒。

不知為何,讓上輩子被自己仰望的謝閣老反過來仰望自己,冉念煙感到一種微妙的滿足。可她不想與他深交,他的出現似乎總是伴随着朝堂上的紛擾,惟願這是此生最後一次見到他。

回到家的次日,母親起得遲了些,交代完當天事務,就和大伯母服侍祖母用膳。

從慈蔭堂回來的路上,母親請大伯母在自己房中小坐片刻,為的是把昨天的事同大伯母商量。

“……她說要為盈盈和謝尚書家的三子謝昀牽線。其實這正和我心意,安綏三年來杳無音信,如不早早定下盈盈的婚事,以後就更難找到合适的高門,可我昨日在茶會上觀察謝夫人的意思,似乎并不是很贊同這門親事,不過是礙着謝姐姐的面子。”

大伯母皺眉苦思,“着還真難說,謝家從前朝起就是大族,眼下謝尚書又在風頭上,他們擇親家未免挑剔了些。若是謝夫人不情願,就算盈盈嫁過去也不會好受。”

母親點頭,“為的正是這個,昨日沒敢把訂婚信物交出去。”

大伯母笑道:“我有個主意,絕對能成!”

母親期待地看着她,“請嫂子指教。”

大伯母抿了口茶,笑道:“你那謝姐姐家的長子柳齊年紀合适,品貌相當,只要你提,她不會不同意的。”

母親為難道:“齊哥兒機靈有餘,穩重不足,雖是謝姐姐的寧馨兒,可我還是不放心。至于謝家的孩子,雖年紀尚小,揖讓進退絲毫不差,尤其是他的兄長謝暄,今年方才十二,已拿下秀才的功名,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可見門風出衆,謝昀長大後也不會遜色。”

大伯母咂舌道:“聽你這麽說,我就明白為何舍不下這門姻緣了!其實我也正愁我那卿姐兒,眼看就十二了,再過三四年就該出閣,可是以我們老爺的身份,卿姐兒也只能在門當戶對的人家裏挑個庶子成婚。咱們家老太太和諸位兄弟都是厚道人,可別人家未必容得下庶出,真怕我看走了眼,耽誤了這孩子的前程。”

母親一想,冉念卿的事的确更棘手,心頭的大石又輕快了些,“嫂子有什麽主意嗎?”

大伯母道:“我還真有個想法——卿姐兒和太子年齡相仿,等到東宮選淑不如尋機會讓她占個名額,不是我自誇,以她的容貌和恭順,便是大浪淘沙也能留下。”

這兩年冉念卿出落得越發溫婉可人,母親看在眼中,卻不明白大伯母為何做此打算,“嫂子當真舍得?宮門似海,入了宮就不能相見了!”

大伯母道:“能相見又怎樣?丈夫不合心意,若是兄弟能幫襯也好,珩哥兒還是個不長進的,他爹雖無功名,好歹還有點恒心,三叔家的玠兒才幾歲,還喊着要跟他爹讀書,珩哥兒心裏卻什麽都沒有,指望不上!我常想,若卿姐兒是個男孩就好了。”

母親一聽,她這是鐵了心,就不再争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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