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徐衡回京前夕,一個名喚哥舒的突厥頭領前來投奔,此人是昆恩可汗的舊部,假意屈服于篡位的始畢利可汗,倒戈率部投奔大梁,他獻給徐衡三件大禮以表忠誠。

第一件,昆恩可汗留下的手谕,羊皮上以血書寫向大梁求援的書信,可惜未來得及送出便喪命。

第二件,漠北輿圖,既得此圖,原本撲朔迷離的漠北地形,大梁将士亦可了若指掌,直搗突厥王庭。

第三件,并不是一件物品,而是一句口信。

“壽寧侯被拘禁于西嶺固草原的堿水河畔,與他交戰的人是我的部下,自他被俘的第一天起,無論是金銀美女還是寒氈飲雪,未曾說過一個‘降’字,始畢利逆賊将壽寧侯放逐于荒蕪之地,我們敬重他的忠義,命部下暗中護衛,供給食物與清水,三年來安然無恙。陛下大軍深入漠北,必能救出壽寧侯。”

因此,徐衡打了他在代北總兵任上最後一場戰役,十年來大梁首次攻入漠北,因失去水源停在了距王庭二百裏處,卻也極大地震撼了始畢利可汗,壽寧侯得以回朝。

冉念煙聽到這個消息時,是被母親的說話聲驚醒的,睜眼時,借着熹微晨光發現奶娘也醒着,朝她比了個“噓”的手勢,貼在正對床頭碧紗窗向外看。

西間裏閃動着搖曳的燭火,勾勒出母親坐在交椅上的背影,地中央跪了個回事的人,冉念煙認出是鎮國公府大管事周平。

卻說被驚醒的不止有二房的人,大房和二房的院落相隔很近,大伯母一向淺眠,也幽幽醒來,問坐更的丫鬟:“外面出了什麽事?”

坐更的哪有不打瞌睡的,丫鬟沒看見,只好随口編了句:“大概是玠哥兒又難受了,慈蔭堂裏傳湯藥呢。”

大伯母不由得念了聲阿彌陀佛,翻身睡去,才要睡着,卻聽打更的梆子咚咚咚連響三聲,這下連大伯父都驚坐起來,叫道:“不好,這是有急事才敲的,聽聲是從慈蔭堂那邊傳來。”

大伯母心驚,小聲道:“莫不是玠哥兒不好了?”

大伯父急忙爬下床穿靴,卻見丫鬟跑進來戰戰兢兢道:“大爺、夫人,宮裏來人了!”

宮裏?!

夫妻倆面面相觑,也無暇說閑話了,紛紛穿好吉服,大伯父沒有官職,只能穿一件淺紅的妝花飛魚圓領袍,大伯母也是相似的服色,下襯一條官綠色金襕馬面裙,帶上銜珠牌的鳳挑,由丫鬟攙扶着來到慈蔭堂正堂。

侯府中有鳳冠的只有兩位诰命,祖母和母親,兩人在前,其餘人在後,向北而跪,聽候一個穿蟒袍的公公宣旨。

因壽寧侯南歸是機密之事,家裏除卻母親房裏的人,沒人知道宮裏夤夜傳旨的目的,都緊張的掐一把冷汗。

當聽那不陰不陽的尖細嗓音念出的卻是壽寧侯回朝,乾寧帝天顏大悅,旌表其忠義高節,頒賜壽寧侯府錢四百缗,官田三頃,絲綢百匹。

衆人連連謝恩,祖母雙手捧過诏書,大伯父和三叔父把公公請到花廳用茶,奉上些孝敬之資,詢問起父親的情形。

“等人回來了,你們自己看不就知道了嗎?”公公皮笑肉不笑地道,“萬歲對你們冉家可算是照顧有加,不辭辛勞地召見你們侯爺,放心吧,聽我的,錯不了!”

另一邊,大伯母挽着母親的手,笑道:“千盼着萬盼着,總算到了這天!弟妹,往後這家裏就有依靠了!”

三嬸娘面上無光,卻也在念了幾聲保佑,抱起冉念煙放在自己膝頭,擦着毫無淚痕的眼角,問道:“盈盈可還記得你爹爹?”

冉念煙道:“記得,常常夢見爹爹回來!”

大伯母笑道:“二叔看見盈盈出落得這般靈巧懂事,還不知要樂成什麽樣子!”

她随口應和着兩位嫂子,心裏卻跳如擂鼓。

冉玠已長得這麽大,丈夫又耽誤了兩次春闱,她本以為那個人回不來了,她起碼能笑到最後,可怎麽突然就回來了?她不由得生出一敗塗地的危機,可徐問彤正當盛年,難道要指望她生不出子嗣?

冉念煙看着三嬸娘,不難想象出她心裏的波詭雲谲,可在絕對的正統面前,陰謀詭計算得了什麽?

壽寧侯回朝不僅是冉家的事,更是朝廷的事,有一套諸如谒皇陵、祭祖先的繁瑣禮儀,都是小孩子不能參與的。

她看到父親,已經是三天後,那天喜枝、瓊枝、流蘇還有奶娘用自己的月錢擺了一桌菜肴替她慶賀,喜枝用筷子尖蘸了一點酒給冉念煙嘗。

“喝了這酒,就消了往日的晦氣,小姐也沾沾喜氣!”喜枝笑道。

瓊枝笑道:“莫叫小姐吃醉了,等侯爺回來看見一只小醉貓!”

衆人跟着笑起來,只有流蘇端着酒盞,卻忽然嘆氣:“這酒還是紫苑留下的,她卻瞧不見侯爺回來了!”

其餘的人都靜下來,沒人說話,還是奶娘往流蘇碟裏夾了一塊蟹肉,張羅道:“說這個做什麽!等侯爺回來了,不許提紫苑半個字,夫人怎麽說咱們就怎麽說,明白嗎?”

衆人都點頭,随後又把冉念煙妝裹一番,缂絲粉襖,杏黃褶裙,真是粉雕玉琢般可愛。

耳聽得院外有喧嘩聲,流蘇站起來叫道:“來了來了!”

門外的傳來“侯爺回來了”的通報聲,冉念煙忽然想到,她已有很多年沒聽到這句話了。

一個模糊的高大身影從光中走來,她想起重生時看到的父親,三年過去了,他的面目愈發滄桑,經歷的艱辛困苦可想而知,鬓發竟白了幾絲,唯有眼中的英氣和挺拔的身形一如往昔。

“爹爹?”

她言語間的猶疑讓父親紅了眼眶,一把抱住女兒,離開時女兒還尚在懷抱中,如今卻已是個大姑娘了,自他回來,雖覺得鬥轉星移,卻未感到物是人非,只有看到孩子時才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麽。

冉念煙回來已四年有餘,仍舊時常感到虛幻,此時此刻,她想對天起誓,就算是夢,也請永遠不要醒來。

當晚,他們依舊去慈蔭堂用膳,一切似乎和離開前一樣,只有三年的時光像是被偷走了,讓孩子長大,讓大人蒼老。

直到晚上,夫妻二人才有時間獨處,母親自覺容光暗淡許多,不免嘆息,淨過臉,打開玉簪粉盒,細細地沾了些香白輕柔的妝粉在面頰上暈開,染上層薄薄的胭脂。

父親從背後環住她的脖頸,拔下她的發釵,讓黑發披散下來,笑道:“夫人玉貌朱顏,還和從前一樣,我卻老了。”

母親伸手撫過他過早染上霜華的鬓角,依偎在丈夫胸前,聽那有力的心跳聲,他的胸膛上又添了傷疤,手上有凍傷的痕跡。

“對不起……”她道,“如果不是我任性,讓你去定襄,你就不會……”

她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止住:“不怨你,都是命。”

他抱住妻子,任由她在自己懷中痛哭,将隐忍了三年的眼淚悉數傾瀉。

廂房裏,冉念煙緊緊摟着奶娘,似乎這樣才讓她感到安全。父親回來看似是好的轉機,可她卻隐隐感到不安——之前的種種,讓她意識到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讓今生向前世的宿命靠攏。

是命嗎?不如說是人的欲望,哪怕是前世今生,同一個人總會做出相似的選擇,所以母親會讓父親離開宣府去往定襄,大伯母會盼望堂姐進宮,三叔父會縱情聲色,這些都是欲望所致,而非所謂的宿命。

那她自己呢?她想讓父母安好,想遠離宮廷,想除掉徐夷則,這也是她的欲望。

所謂的命,不過是所有人欲望的累積罷了。

也許是覺得虧欠她們母女太多,父親并沒有急于向朝廷請求官職,依舊保留着宣威将軍散官職位,趁着天氣徹底涼下來前帶着妻女去郊外的別院散心。

別院建在伏貍山,往西五十裏就是喧鬧繁忙的大運河,選址此地算是鬧中取靜。山上有一片大湖,深秋時節,草木搖金,映着湛藍的湖水猶如純淨的瑟瑟寶石,站在別院中俯瞰山谷大湖,眼中豁然,心境開闊。

父親命洪昌将一艘小船推入湖中,他帶着女兒泛舟湖上,母親囑咐不許去深水處,父親就帶她在清淺的岸邊垂釣,冉念煙看着水底鵝卵石搖蕩不定的影子,覺得很新奇。

不一會兒就有魚兒上鈎,是條小臂長的鯉魚,父親笑道:“當年在卓卓河時也能釣到魚,不過堿水河裏的魚肉質幹澀,比不上今天釣的這條肥美,拿回去做成魚湯給你娘吃,好不好?”

冉念煙點頭,笑道:“爹爹用什麽做魚餌?”

他笑道:“草原上也有蚯蚓的。”

冉念煙道:“爹爹一個人在那裏,想不想我和娘?”

他微微愣住,苦笑道:“自然是想的。”

當晚,父親本想親自下廚,卻被冉念煙攔住了。

“娘最心疼的就是爹爹三年間沒人照顧,什麽都要自己來,現在回了家,要是依然事必躬親,豈不是讓娘觸景傷情?”

父親笑道:“我的盈盈果然長大了。”

在伏貍山的日子是無憂無慮的,群山環抱中自成一片與世隔絕的天地,他們每天在積滿黃葉的庭院、山路上散步,回來後父親親自教她讀書,母親又變回曾經溫婉柔順的樣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霜降,冬天山路會被大雪封鎖,是時候回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更了~~

女主爹要作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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