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問彤,我解釋過了,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杜嬷嬷端着清茶,本要進門,卻被驚得退了回去,趕緊回頭呵斥奶娘:“愣着做什麽,快把小姐帶走!”
奶娘慌張地抱起冉念煙,小跑着離開,卻聽懷裏的孩子說道:“帶我去找大伯母。”
只是一愣神的工夫,奶娘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轉而朝大房走去。
冉念煙攥緊了奶娘的衣襟,她欣賞奶娘一點即透的悟性,這種時候不能龜縮起來充耳不聞,找伯父伯母去調解顯然比她們一個下人、一個孩子貿然闖進去要妥當得多。
正房裏,大伯父一家正圍坐在一位五十有餘的老婦人身邊,她身着樸素的赭色細布長襖,暗綠色褶裙,手中一串陳年佛珠,面容安詳平和。
這正是大伯父的生母程姨奶奶,她常年禮佛,不見外人,除了身邊服侍的人,家裏很少有人熟悉她。今日祖母壽辰,程姨奶奶破例踏出東跨院,送上一卷手抄妙法蓮華經當作賀禮。
奶娘來不及等人通傳,直接挑簾進去,幾乎是跨入門檻的同時,屋裏七八雙眼睛齊齊看向二人。
大伯母滿臉驚訝之色,起身握住冉念煙的手,問奶娘:“怎麽這麽匆忙?”
奶娘屈膝行了一禮,道:“請大夫人千萬要跟奴婢走一趟!”
雪晴、雲霁趕緊扶起她,大伯母也虛扶了一把,道:“你快起來,怎麽敢受你的禮!你既來求我,想必是侯爺、弟妹那邊出了棘手的事,不用說了,我明白。”
大伯母一邊說着,一邊打量程姨奶奶的神色,見她點頭,才道:“你等我披上件外衣就過來。”
趁着大伯母更衣的空當,程姨奶奶把奶娘拉到身邊,略做安慰。
坐在程姨奶奶身邊的姐弟倆不安地看着冉念煙,冉念煙卻只伏在奶娘肩頭出神。
回想母親的話,果然不出所料,父親養了別宅婦。其實他這段時間的反常舉動已經足夠證明,可惜母親還一廂情願地懷着幻想。
可是舅舅怎麽會出現呢,而且站在父親這邊,于情于理,舅舅都應該護着母親。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那只銀匣子,父親和舅舅見面時特意讓洪昌回家取,難道是父親知道舅舅的什麽把柄,以此要挾他在納妾一事上幫自己說情?
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知道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父親回京不過半年,若是最近才認識的倒還好,感情不深,哪怕有幾分姿色,日子長了也就淡了。
怕就怕那女人曾和父親共患難,讓父親難以舍棄。
大伯母回來,叫雪晴幫自己掌燈,雲霁則送冉念煙回房。
等三人離開,程姨奶奶才悄悄對兒子囑咐道:“你跟去看看,你媳婦幫着哪邊,你就幫另一邊說幾句好話,不要得罪人。”
大伯父愣了一會兒才咂摸出母親的意思,一言不發地追上去。
大伯母來到慈蔭堂時,卻發現人已經散了。杜嬷嬷說祖母被父親氣得頭風發作,父親正在向郎中詢問病情,母親先回房了。
杜嬷嬷說這話的時候,神色緊張,大伯母心頭也是咯噔一下,對大伯父道:“快去看看老太太。”
當她來到二房院裏時,正看見冉念煙在熱水盆裏浸了帕子,遞給母親擦眼淚。
她不由得恍惚,似乎已經很久沒見弟妹哭過了。
母親見她來了,讓奶娘把冉念煙抱去東間。
大伯母摟着她,道:“問彤不哭了,和嫂子說說,二叔讓你受什麽委屈了?”
母親哽咽道:“他在外面有人了,這麽久了,一直瞞着我……我的親哥也向着他,我……”
大伯母嘆息一聲,早就料到會是這樣,柔聲問道:“弟妹聽我一言,事已至此,再發愁也沒有用了,不如知己知彼,早作準備。水有源,樹有根,那女子是什麽個來歷?”
母親收了收眼淚,道:“說句沒臉的話,那個不知廉恥的人還是個官家之後,叫什麽薛自芳,父親是舉人出身,是個八品不入流的定襄縣丞。”
大伯母皺起眉頭,道:“定襄縣丞……難道他們在定襄就認識了?”
母親哭道:“誰知道他們什麽時候就勾搭在一起!現在他是鐵了心要讓這個不清不楚的女人進門,那還不如休了我,一拍兩散來得幹淨!嫂子,我真後悔,後悔讓他去了定襄,自從那時開始,什麽都變了,不過是三四年的光景,我卻看不透他的心思了。”
大伯母拍着母親的背,道:“你別急,那薛氏在不在京城,住在哪?聽你說她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若不是私奔,父兄斷然不會同意女兒做人家的妾室,若是私奔,那可是她一生的把柄,被你拿捏在手上,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母親搖頭道:“他護着那人還來不及呢,哪肯讓我知道她的落腳處。”
大伯母道:“大不了讓他大哥旁敲側擊地問問,先想法子找到那女人,看看究竟是個什麽貨色再說別的。”
郝嬷嬷也跟着勸道:“大夫人說的有道理,這院子裏還是您說了算,我們都是您的心腹,就算那小賤人能進得了這扇門,也未必能全須全尾地出去。”
母親只是搖頭。
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薛自芳,而是父親變心了。
冉念煙不由得嘆氣,母親縱然學會了堅強,學會了對外八面玲珑,卻過不了父親這關。
所謂的夫妻之情當真有這麽重要嗎?
母親已經被悲憤奪去了理智,冉念煙卻覺得母親方才的表述有不少漏洞。如果父親真是在定襄認識了薛自芳,可就算是最底層的讀書人家都不會讓成年的女兒在外男面前抛頭露面,他們怎麽能有機會?
卻聽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她聽出那是父親進門的聲音。
父親似乎有意壓低聲音,冉念煙側耳去聽卻是模糊一片,只能叫瓊枝去奉茶,回來時把聽到的話傳達給她。
大伯母先和父親在中堂說了會兒話,先問過祖母的病情,又質問他薛自芳的事。
父親無奈道:“讓嫂子見笑了。方才在慈蔭堂,問彤沒給我解釋的機會。薛氏的确是定襄縣丞薛嚴的獨女,三年前突厥突襲定襄,薛縣丞死于城下,家小不忍他暴屍荒野,冒險出城尋屍,遭遇了突厥殘兵,擄走了薛氏,在軍營中有人要侮辱她,我看在都是漢人的份上,救了她一次,後來……”
他的話沒再說下去,大伯母自知清官難斷家務事,勸了兩句,也離開了。
她一走,父親像失了主心骨一般,坐在中堂的太師椅上不敢進去見母親。
母親卻猛地甩開珠簾,珍珠撞擊的亂響吓得父親擡眼看去,正對上母親兇惡怨毒的眼神,娟秀的臉因怒火而扭曲起來。
“冉靖,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方才不是很能說嗎,怎麽外人走了反倒裝起啞巴?”
被搶白一句,父親也怒火中燒,拍着桌子站起身,道:“徐問彤,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我還敢說什麽!”
母親冷笑道:“還用說?該做的都做盡了!你倒是說,你救了那個女人之後又發生了什麽好事?”
奶娘捂住冉念煙的耳朵,卻被冉念煙推開。
父親醞釀了很久,只能聽見粗重的喘氣聲,良久才平緩下聲氣:“問彤,我沒你想的那麽不堪。在西嶺固的最初兩年,我們什麽也沒有發生,只是到了最後,我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困在那裏。你知道那種絕望嗎?放眼望去什麽也沒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有一成不變的天、滾滾鹽堿的河水、枯榮交替的草原,不知道大梁什麽時候才能派人來,不知道朝廷是不是已經抛棄了我,不知道明天等來的會不會是突厥人的屠刀,這輩子還能不能活着看到家鄉!要不是有自芳在身邊,我恐怕早就……不能稱之為人了。”
母親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他繼續說下去:“我很後悔因為一時脆弱做出了對不起你的事,只是我不能再對不起另一個人,她陪我受了那麽多苦,我不能——”
啪!
父親的話沒有說完,母親重重地一掌掴在他臉上,他的頭偏了過去,嘴角溢出血絲。
“冉靖,你把我當成什麽?”母親眼中滿是失望與茫然,“你以為我願意留在京城空等着你生死不明的消息?你以為我只能享福,不能受苦?如果我能選擇,哪怕是一輩子和你一起困在蠻荒之地又有什麽不可以?你去問問姓薛的,若讓她有的選,她會選你,還是選擇留在京城高枕無憂!你太高估你在別人心裏的地位了,除了我,還有誰會這麽遷就你!”
房間中死一般的安靜,冉念煙甚至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她聽到母親妥協的苦笑聲,似乎是在嘲笑自己方才的推心置腹。
“算了,把她帶來,讓我見見吧。”
作者有話要說: 爹的這件事是受到蘇武牧羊+知青的啓發
蘇武牧羊好理解,他在匈奴娶了一個匈奴女子,生了一子,在漢朝的前期已經改嫁。
知青是怎麽回事?
當年知青下鄉,以為一輩子老死在鄉下,很多人就娶了當地女人為妻。
後來返城,出現了無數抛棄妻子的男人。
這就是渣,沒得解釋,不用原諒。
但是理解一下,一個人在命運兩次重大轉折後,對“不堪的過往”避之不及。
“不堪的過往”就是他們的妻子。
可以理解,但是不能原諒,理解有一千種,原諒卻只有一種,
就是意識到他人的所作所為沒對自己造成不可泯滅的傷害。
真正被傷害過的人沒道理原諒,頂多是理解之後的妥協。
爹就是渣,不過和知青不同的是,他把那個女人帶回來了,嗯……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