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轉過頭去,只見一個穿着狐裘披風的少年公子, 十二三的模樣, 黑暗中看不清面目, 單憑談吐也能感受到雍容的氣度,唯獨那雙眼睛,在夜色中依舊洞然如炬,拱手行禮時露出微微顫抖的指尖,顯然在冷風中徘徊了很久。

奶娘跟随夫人多年,多少見過徐家兩府的少爺們,卻從沒見過眼前這位。

天色已晚, 花園冷僻,一個陌生少年前來搭話, 奶娘不由得起了提防之心,把冉念煙護在懷裏, 她掙紮了一下,才從奶娘的手臂裏探出半顆腦袋, 用力看清面前的人。

那人正是謝暄。

看來他不辨方向的老毛病從小就初見端倪,當年在四方對稱的宮城裏他都時常迷路, 冉念煙聽說後特地派了兩個小黃門專程為他引路。

謝暄看出對方的不信任,趕緊錯開眼睛,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冒昧相問,在下姓謝,随家母來府上拜訪,不料和希則兄走散了,煩勞請教崇禮堂在何處?”

奶娘一聽是謝昀的兄長,再看他的形容舉止也和謝昀相似,這才解除心防。

“原來是謝公子,失禮,失禮。”奶娘道,“這花園裏道路複雜,公子第一次來,難怪會迷路。天色不早,我們小姐也該回榮壽堂了,正好順路,不如一同走一程?”

謝暄如蒙大赦,再三謝過,跟随她們繞過了扶搖亭外的那片假山,便見澄明的月光毫無遮蔽地傾瀉而下,銀輝燦然,眼前豁然開朗。

月光照在同行女孩的面龐上,他這才發現就是上次在家中偶遇的那位小姐,說過的那句“古調雖自愛”令他印象頗深,沒想到竟在這裏重逢,莫非是徐家的小姐?

冉念煙看謝暄的樣子,料想他認出了自己,朝他笑了笑。

謝暄微笑道:“看來路程并不近。”

冉念煙道:“那是自然,你從崇禮堂到這裏,已經繞過了大半個園子了。”

謝暄并無羞窘之色,笑道:“第一次來,不認識路,只能沿着一條青石路走下去,剛剛還經過了有一棟鬼氣森森的樓閣,我見裏面隐約有燈火,就敲門問路,開門的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人,見到我卻又把門關上了,幸而遇到二位,否則遲遲不歸,要讓家母和府上的夫人們擔心了。”

冉念煙莞爾一笑,奶娘也笑道:“謝公子去的應該是崇明樓,那是夷則少爺的居所,回去後千萬不要和郡主提起,切記切記。”

徐夷則的住所最是偏僻,不知道的人很難找到,也難為謝暄偶然迷路就撞了進去。冉念煙心想,若徐夷則真是重生而來,見了上輩子的對頭,豈能不氣急敗壞地關門。

謝暄以為她笑自己冒失,也不以為然地笑了,到了花園外,奶娘在三說明崇禮堂的方向後才擔憂地看着他離去,帶着冉念煙徑直回到榮壽堂。

到了榮壽堂,還未走進外祖母的房間,卻見周氏站在門外朝她們擺手。

奶娘湊上去小聲問:“周姐姐,夫人和太夫人說了什麽?”

周氏道:“說了什麽不曉得,可太夫人派人去找國公爺呢。”

奶娘驚訝道:“叫國公爺來榮壽堂?”

周氏搖頭道:“要是來這兒就好了,太夫人讓國公爺直接去祠堂自領家法!”

誰人不知,鎮國公府以軍功起家,家法源自軍法,一條人臂粗的刑杖,幾十棍下去,縱使是鋼筋鐵骨也難挨下來,是以府中四代以來極少動用家法,上一次還是老國公爺在世時懲戒口出大不敬之言的胞弟。

看周氏的眼神,分明是埋怨這位姑奶奶和太夫人說了什麽挑撥的話,惹得她對親生兒子動用塵封幾十年的家法。

奶娘也吓得噤聲,擔憂地望着冉念煙,不知該說什麽。

就在此時,門外腳步聲紛紛傳來,卻是尚未來得及換下官服的二老爺徐德和四老爺徐徕,兩人也不顧下人們的眼光,直直跪在外祖母門前。

徐德一邊叩首,一邊朝着門內聲淚俱下地哀求:“母親,萬萬使不得啊!大哥究竟犯了什麽罪過,何至于要用家法!三弟已經沒了,咱們家不能再沒有大哥!”

徐徕也叩首道:“母親,俗話說天下無不是的父兄,就算兄長有疏失,我們也脫不了幹系,也請責罰我們吧!”

他們這廂哀告不絕,徐德叩首不過是做個模樣,徐徕卻是來真的,紗帽都破了,直到額頭磕出一塊通紅的印子,才見太夫人房裏的大丫鬟聞莺推門出來,屈膝行禮道:“太夫人請老爺們進來說話。”

兩人進了門,聞莺趕緊合上門,冉念煙看見母親也跪在外祖母膝下,滿臉淚痕。

外祖母冷冷看着兩個兒子:“你們為那孽障求情也就罷了,還拿老三來傷我的心,若是他還活着,做出這等混賬事,第一個動家法的還是我!”

母親哭訴道:“娘!大哥縱有不是,也不該受這麽大的懲罰,我的本意是和娘一吐心中苦悶,如今娘懲罰大哥一下,就是十倍應在了我的業報上!”

外祖母擦去母親面上的淚痕,無奈地道:“快別哭了,你還有身子,別傷了身體。他該罰,也讓我這些不成器的兒子們記着,兄弟姐妹之間要一條心,我眼裏容不得離心離德的孽畜!”

外祖母讓聞莺、聽泉她們将跪在地上的兒女都攙扶起來。

徐徕尚未坐穩,就忍不住問:“娘,大哥錯在哪裏,怎麽就成了離心離德?”

母親見他問起,就将薛自芳的事從頭到尾又複述了一遍,這一夜将苦膽三番兩次剖出來,人卻好似麻木了一般,只是心裏疼,再沒淚水可流。

兄弟倆面面相觑,都沒想到一向溫厚的冉靖做出了這等驚世駭俗之事,以官宦之後為妾也就算了,連一向憐愛妹妹的大哥竟然幫冉靖遮掩。

徐徕咬牙切齒,道:“冉家這麽輕賤姐姐,他們的人就在門外?正好我去和他理論一番。”

徐德按住他:“四弟稍安勿躁,你和幾個下人能理論出什麽來!不能這麽胡亂鬧下去,薛自芳的事捅出來傷的是兩家人的顏面,何況他們這件事情形特殊,薛氏算是患難不離,即便傳出去,輿論未必向着問彤,還是先問清楚冉家其他人的意思,兩家的事兩家人自己解決。問彤,你婆婆怎麽說?”

母親嘆道:“老太太自打出了這事就一直病着,哪裏有心思管這爛攤子。”

徐德道:“冉家老太太病了,那你根本不該回來,應該在病床前用心侍奉,若是在老太太面前落下錯處,被薛氏搶了先,怎麽是好!”

徐徕冷笑道:“二哥還真是官場上的熟客,吏部的紅人,明白什麽叫左右逢源,哪曉得姐姐心裏早就亂了方寸。”

徐德厲聲道:“越是緊要關頭越不能亂來,我們在商量對策,你沒有建議就不要插嘴!”

母親趕緊打斷了兄弟倆的争執,道:“四弟是為我好,可二哥說的的确有理,只是我身邊的人都過于良善,要不就是糊裏糊塗,原來還有個紫苑能幫我出頭,我只後悔輕易地把她攆了出去,早知今日,當初就該千方百計護住她。”

外祖母道:“那是她自己造下的孽,怨不得你。”嘆了口氣,“算了,讓你大哥回來吧,叫兩個小厮去,若是打傷了就好生擡回來。”

她說這話時也透着幾分悔意。

徐德趕緊跪下請罪,道:“恕兒子自作主張,大哥和娘素來母子情深,我料想以您的慈愛之心,不過是恨鐵不成鋼,不是真心要行家法,方才就擅自叫人停了手。”

外祖母點點頭,算是默許了他的先斬後奏。

片刻後,徐衡走了進來,背上方才還有血痕,已經叫小厮處理過了,換了一身幹淨衣衫,剛要行禮卻被外祖母止住。

外祖母道:“算了,我受不起你的禮!我只問你,你可知錯了?”

徐衡不語。

外祖母道:“孽障!冉靖給了你什麽好處,連親妹妹都不顧了?”

徐衡道:“我知道自己對不起妹妹,可是母親也該明白妹夫的性情,最不願平白背負人情,薛氏和他患難多年,她在世一日,妹夫就要照料她一日。”

外祖母并不否認他這一番話,接着問道:“你說那個薛氏家沒了父母,她還有什麽親人,若給她家人些銀錢,讓他們把人接回去,也就算了。”

徐衡道:“她還有一個童生出身的叔叔,也被妹夫接到京城供養,就在前門外的雲居胡同,薛氏入府前的院子裏落腳。我見過他們,還算老實本分,對侄女也是頗有微詞,只是未必肯接薛氏回去。”

外祖母冷笑道:“童生一年的廪膳才幾兩,怎麽養得起妻兒,他還仰仗着侄女吃飯,怎麽肯把人接回去。算了明天老二去一趟雲居胡同,把話和他們說明,若是薛氏有非分之想,我們也不介意多一戶仇家,要想在京城立住腳跟,就管好他們的侄女。”

徐德連忙應下來,臨走前再三囑咐兄長不要讓郡主知道今晚他受了家法的事,萬一驚動宮裏,恐怕要影響家聲。

當晚,母親就留在鎮國公府,帶着冉念煙住在梨雪齋中。

第二日正逢休沐之期,父親親自來請罪,卻被外祖母打發了,只留給他一句話,要來就要把薛自芳一同帶來。

父親聽了不由得冷汗直下,沒想到妻子真的把事情說了出去,回到家裏坐在書齋裏踱步良久。

薛自芳這幾日在宜香院中久等不見人,如今聽說他在書齋,就親自張羅了一只三層的食盒,裝了涼碟葷菜、酒水茶點,帶着從雲居胡同跟來的小丫鬟長秋,提着食盒來到書齋門外。

就在薛自芳只顧着軟語寬慰心上人的同時,徐德已帶着周寧來到了雲居胡同一戶不起眼的民居內,見到了正教幺子讀書的薛謹。

薛謹四十多歲的人,卻有五十歲的樣貌,瘦骨嶙峋,走起來搖搖欲墜,有板有眼地給徐德行了大禮。

書蠹,還是年老不得志的書蠹!

在吏部閱人無數的徐德很快給這位薛老先生下了定義。

既然如此,也不需假意客套,他開宗明義地道:“老先生知道我為何而來吧。老先生也是讀書人,合該有些骨鲠,怎麽能任由亡兄的孤女給人做妾室呢?”

薛謹嘆道:“亡兄身遭不幸,苦了我的侄女,上官既讀孔孟之典,也該知道女子從一而終的道理,我那侄女除了壽寧侯府,也不該去別的地方。”

徐德心道,好個不該!分明是抱住一棵大樹好乘涼!

他面上卻依舊溫和,笑道:“老先生好氣性,可天下有氣性的不止您一個,不巧,我們鎮國公府的人也有些脾氣。”

薛謹立刻眯起呆滞的眼睛,警覺道:“上官什麽意思?”

剩下的話不用徐德親自開口,周寧接過話頭,道:“你的侄女無論如何是個妾室,要在我們徐家的姑奶奶之下。老先生讀書如汗牛充棟,不過是個老童生,要在我們鎮國公府之下,在人屋檐下,要學會低頭。”

薛謹眨了眨眼,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的言下之意,“上官是讓老朽管教侄女?”

周寧笑道:“老先生果然通達!您學會了低頭,可惜您的侄女還不會,做叔父的理應管教晚輩,不是嗎?”

薛謹幹咳兩聲,看着徐德不動聲色的臉,道:“公府也不能仗勢欺人!有沒有王法了!”

徐德笑道:“老先生別誤會,我們沒這個意思。”

周寧道:“千萬別誤會,我們還沒欺負您呢!”

徐德立刻叫周寧住嘴,客氣道:“老先生若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能幫上的都會盡量幫。”

他們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薛謹半百的人了,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他也不過是遲遲不松口,為了從中要些好處罷了。當初壽寧侯将他們一家接到京城時,薛自芳并不十分贊同,若要指望她幫襯自己也是水中撈月,不如和鎮國公府牽上關系,來日借此求他們賞個臉面,幫自己的小兒子掙得個前程,他們薛家也算光宗耀祖了。

至于侄女,她命途多舛,下半生無外乎做個妾室,伏低做小是她的本分,夫人說什麽就該是什麽,一輩子不許她踏入壽寧侯府也是她的命,怨不得旁人。

外祖母請了禦醫為女兒診過平安脈,開了方子調養身體,冉念煙寸步不離地守着,只覺得在陽光下,母親的皮膚蒼白的近乎透明。

外祖母問身邊服侍的聞莺:“二老爺去了嗎?”

聞莺道:“方才就動身了,恐怕現在已經到了。”

外祖母點點頭,幫女兒将額前一縷碎發別在耳後,勸道:“睡會兒吧,昨晚又氣了一場,當心對孩子不好。”

母親搖頭道:“娘,出了這樣的事,我不知該不該要這孩子。”

外祖母道:“傻女兒,孩子是自己的,為什麽不要?”

母親道:“可是……我不想再留在冉家,看着薛自芳和他出雙入對。”

外祖母道:“你二哥就是去幫你解決這件事的,你放心,薛自芳打哪來,回哪去,再不出現在你面前。”

母親道:“可是只要一看見安綏,我就想起他對薛自芳的百般維護,我就忍不住的難過。何況人在他心裏,就算把薛自芳趕出府去不過是讓他覺得虧欠那個女人更多,對我又有什麽好處。”

外祖母笑道:“花無千日好,世上的女人,誰不是這麽過來的,薛自芳以後也一樣。只是你要知道,若是和離,兩家聲譽受損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盈盈你帶不走,腹中的孩子你也帶不走,你忍心讓兩個孩子落在那個女人手裏嗎?”

母親看着冉念煙,握着她小小的溫熱的手掌,默默地搖頭。

又過了一日,壽寧侯府的馬車再次停在鎮國公府的門前。

那晚的事沒有驚動嘉德郡主,外祖母原本還擔心這次瞞不過,幸而嘉德郡主又奉旨進宮了,想必依舊是為了太後的病情。

接踵而至的變化讓這個歷經了三朝的老人不由得懷疑起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天數存在,昔日的勳貴之家接二連三地陷入無謂的內耗中,元氣大傷,連鎮國公府和楚國公府也不例外,而太後每況愈下的身體和東宮太子的宿疾更是這種天數在皇家的應驗。

她望着從庭院中映入三開大門內的天光,收回了這種杞人憂天似的憂思,眼下沒什麽比保護自己女兒更重要的了。

薛自芳是随着冉靖來到榮壽堂的,這棟遠看飾朱鋪碧的華屋,內裏竟是如此晦暗,那些通壁大櫥中的珍寶玉器明明擦拭的一塵不染,卻都像蒙着一層沉重的不可名狀的東西,讓人的心也沉下來,使她不敢擡眼。

她只是用餘光看見了端坐正位的徐府太夫人,一身香色長襖,玄色長裙,只是靜靜地坐着,不需直視她的眼神,就讓堂下的人感到無以倫比的威懾。

薛自芳今日特別打扮過,绛紫色的長襖,鉛白色的雙襕馬面裙,特意描畫的遠山眉,比時下年輕女子偏愛的新月眉更顯穩重,她精心修飾出的沉穩大氣,在這個老人面前卻像是個輕浮的笑話。

她一直輕視徐問彤,覺得所謂的正室夫人不過爾爾,論起氣度未必比她強,如今見了外祖母方知什麽叫大家風範,先在氣勢上矮了半截,原本不甘心行跪拜之禮,現在也變得理所應當。

外祖母并沒刁難他們,讓人給他們看座,薛自芳推讓一番,終于還是坐下,在這個目光如炬的老人面前,她不敢賣弄心計,只能聽從。

“你是薛家的女兒,我就喚你一聲薛小姐吧。”

薛自芳立刻起身,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這徐家太夫人的話裏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提醒她,別忘了自己還是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居然甘心做妾室,另一個是告訴她,徐家根本沒把她當做冉靖的房裏人看待。

所謂的綿裏藏針,無過于此。

“快坐下。”那老人極溫和地道,“你的過去我都聽說了,是個有情義的人,如今苦盡甘來,可想好了以後的事?”

不逼問她,卻讓她自己說,然後找出她話裏的漏洞。

薛自芳頓時覺得身下舒适的太師椅如同鋪着針氈,令她如芒刺在背,看着冉靖,希望得到他的幫助,可是冉靖竟看向屋子東側的一扇十尺寬的屏風。

那裏有什麽人?難道是徐問彤躲在暗處偷聽——這樣的事她做得出來,冉靖就這麽挂念徐問彤?

薛自芳只覺得氣血翻湧,強壓下妒意,沉聲道:“回禀太夫人,妾身身如浮萍,不過是求個着落罷了。”

徐家太夫人道:“你的着落不該由你自己做主,薛縣丞雖然已經過世,可是還有一個胞弟尚在人世,你的終身大事,難道不該聽聽你叔父的意思?”

薛自芳已出了一身冷汗,直到看清了從屏風後走出了令她難以置信的人——她的叔父薛謹。

作者有話要說: 老徐:一定是我開門方式不對,怎麽看到了死謝暄……

外祖母:姜還是老的辣,讓我收拾一下欺負我女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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