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冉念煙明白,徐柔則并不僅是擔心哥哥, 實則是心裏恐懼, 想找個可以依靠的事物罷了, 否則縱使自己不幫她,她也會一個人去的。

“你若是擔心,就派兩個這裏的小丫鬟過去看看,總比咱們自己去要穩妥。”

徐柔則想了片刻,讓秋痕拿出兩吊錢,準備賞給跑腿的下人,秋痕磨磨蹭蹭地找起來。

冉念煙道:“姐姐若信得過我, 就讓我手下的阿穗代勞吧,我本來就讓她幫忙找人的, 不過是再添一句話而已,不費什麽工夫。”

徐柔則明顯松了口氣, 什麽事都好說,只有用錢這一項上, 她無能為力,卻還是客套了幾句:“妹妹先幫我墊上, 來日一定把錢還給你,親兄弟也要明算賬的。”

冉念煙點點頭,轉移了話題:“姐姐之前結的絡子真好看,我這裏正好有絲線,不如教教我?”

徐柔則笑道:“算不上什麽本是,不過是我平日無聊,随手做做,熟能生巧罷了,妹妹聰明,想必一學就會。”

畢竟是自家晚輩,徐家不會真正苛待他們,炭火自然燒得足足的,服侍的人就守在門外,考慮到徐豐則來年考府試,還特意派人準備了筆墨書冊,如此一來,倒和在外面沒什麽區別。

真正的好戲還是在南菖院裏,孩子間鬥氣也好,争吵也好,都是簡單純粹的,複雜之處反而在大人身上。

明日,幾位有官職在身的老爺就要入南山苑供職,今晚的晚膳算是難得的家宴,南北兩府的男女老少都聚在太夫人房中,倒比年節還要熱鬧幾分。

人來的齊全,自然也少不了徐青萍和陳恩,她在入席之前對着銅鏡打扮了很久,陳恩早已換好了一身簇新的绀青道袍,坐在椅子上看着牆角的西洋自鳴鐘,催促道:“時間到了,你快些吧,多大一張臉能讓你折騰那麽久!”

果然是寒門出身,為官多年還是帶着揮之不去的鄉音。

徐青萍盯着鏡中修飾得宜的容顏,又把細眉勾畫了一遍,往薄唇上點了胭脂,心不在焉地回應丈夫:“你不懂,今天有場好戲等着我呢,不擺足了架勢,怎麽對得起徐家人幾十年來的關照。”

陳恩道:“青兒也沒怎麽樣,有必要争一時之氣嗎,你和你大哥跟徐家僵持多少年了,圖的是什麽?爵位?那種虛銜,留之無用,棄之可惜,楚國公府現在不過是一堆空架子,咱們哪家不比他們強?為了岳母?她老人家早就不問紅塵俗世,你們又何苦來呢!”

徐青萍嗤笑一聲,“圖的就是個痛快,我們兄妹二人肯饒過他們,他們當年可沒對我們心存半分客氣,把我們從金陵接來又當做累贅一樣冷落在一旁,現在他們想安生,想留個好名聲?晚了!我娘是看透了,可我還沒看透呢。”

陳恩自然知道妻子在楚國公府時的煎熬,若是繼母真心待她,也不會輪到自己這樣一介毫無根基的書生娶到公府的小姐,這麽多年他憋着一口氣不擇手段地追求加官進爵,也是為了讓妻子心裏平衡,哪成想官越做越大,妻子依舊恨意難消,還把自己牽扯進漩渦裏。

公府裏幾位內兄內弟原本對他還算客氣,現在也像看仇人一樣。

他嘆氣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一家人,鬥來鬥去能落下什麽好處!”

徐青萍奇怪地看着他,道:“誰要和他們鬥了?我還犯不着為了這芝麻綠豆大的事得罪北府的人,他們風頭正盛,南府卻如你所說,只剩個空架子,徐徹那個軟骨頭已經巴結到什麽地步——為了在北府老太太面前維持和氣,把親侄子送上去頂罪,徐征能沒有怨言?我就要讓徐徹明白,什麽叫得不償失。”

·

晚膳後,大人們在正房看戲,男孩子們也陪着去了,只剩下柔則、寶則和其餘幾個旁支的女孩子在暖閣裏閑坐,不是性子安靜腼腆,就是提不起興致,一時間有些無聊,只遠遠聽見咿呀的戲腔傳來,別處的熱鬧更顯出此間的冷清。

“這可是榮德成排演的新戲呢!”徐寶則不無羨慕地說,“我也想去看看,姐姐陪我去!”

徐柔則被她抱住了手臂,無奈道:“大人們要說話,我們不好去湊熱鬧的。”

徐寶則不服氣地說:“為什麽哥哥們能去,我們就不行?”

徐柔則好笑道:“大人們談公事,兄弟們遲早也要入仕,多見見世面有好處,咱們去了有什麽用,還不是打悶葫蘆。”

她說完,又叫秋痕拿出絲線,準備繼續教冉念煙打絡子,考慮到她年紀小,手上沒力氣,都是從最簡單的繩結教起,不需要銀針輔助,光靠兩只手就能挽成。

徐寶則百無聊賴地看了一會兒,見冉念煙三下五下就打好了一枚同心結,又見徐柔則笑眯眯稱贊她的樣子,突然想起那天在馬車上自己學了半天都沒學好時,她們主仆倆諱莫如深的表情,頓時無名火起,推了徐柔則一把,罵她“分不清親疏內外”,随即把桌上的絲線統統甩在地上,跺着腳跑出去。

其他女孩子瞪大了眼睛看這場好戲,圍在角落裏竊竊私語,眼中不乏對徐柔則和冉念煙的嘲笑。

十幾歲的孩子,單純、無知、惡毒,見了被欺負的總要補上兩句奚落的話,反而對施暴者頂禮膜拜,何況徐寶則一向出手大方,哄她開心能得到不少好處,而徐柔則渾身透着寒怆,雖是大宗的嫡出小姐,看起來和她們也沒多少差別,所謂落敗鳳凰不如雞,自然從根源上對她生出不屑。

千夫所指之下,徐柔則覺得口裏發幹,疑惑地看着冉念煙,張了幾次嘴才發出聲音。

“我……我又惹她生氣了?”

她說着,随即委屈起來。親哥哥被牽連,自己還無端受徐寶則的氣,難道他們家上輩子欠了北府的人情債?果然是人窮志短,人前人後都沒法挺胸擡頭,她忍不住捂着臉啜泣起來。

秋痕幫自家小姐擦眼淚,自己也哭了起來,哽咽道:“小姐別哭了。”

冉念煙面無表情地看着哭做一團的主仆二人,不明白善良的人為什麽總是這麽軟弱。

她忽然想起了徐衡那番有關“婦人之仁”的論述,只怪世人混淆了善良和懦弱,難道只有任人宰割才算得上是善良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就是卑劣?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總是讓自己處于可憐境地的人不是善良,只是懦弱,因為懦弱,所以連自己身邊的事都解決不了。

她忽然想起了父親,他看似生存在夾縫中,進退兩難,可這種困境不就是他自己造成的嗎?渴望扮演心中的聖人,沉迷在不願傷害任何人的幻想中,實際上傷害了所有的人。

不過是極端自我的表演欲罷了。

想到這裏,她長出了一口氣,表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現實,要戳破她自欺欺人的夢境,用善良掩飾懦弱無法帶給她任何東西,除了無休止的麻煩。

可就在她開口之前,另一個人的聲音已經響起。

“啧,看來徐大小姐還挺喜歡被人欺負的嘛。”

衆人的目光都看向門口,那裏站着一個十四五的少年,眉眼纖細,骨子裏的狡猾都寫在眼神裏,身上是香色織金道袍,孔雀羽撚成的絲縧,貓兒睛的帶鈎,面如冠玉,顏如渥丹,只是看人時吝啬得只肯用半邊眼睛,似乎誰都不值得他正眼看待。

冉念煙雖沒見過他,可僅憑第一眼就能确定,他一定是陳青。

世家子弟講究的是收斂鋒芒,一個圈子裏,誰家是什麽境況,相互都知根知底,不用在穿戴上刻意炫耀,平日的衣着未必是簇新的,尤其是帶鈎、發簪、扇墜等細節處,用的往往是祖輩傳下來的老物件。

而那些從頭到腳煥然如新的必定是剛跻身士林的寒門子弟,這樣的人除了陳青還能有誰?

徐柔則沒想到會見到陳青,怔愣半晌,還是秋痕先反應過來,厲聲道:“您是什麽意思,誰會喜歡受欺負,說風涼話也就罷了,請別那麽刻薄!”

陳青施施然坐在徐柔則對面,眯眼打量她充滿防備的神情,笑道:“那我換個詞——享受,徐大小姐很享受被人同情。”

“你!”秋痕當即站起,指着陳青大叫,“表少爺放尊重些!”

陳青笑道:“我說的都是真話,我認為,說真話才是最尊重的行為,假話好聽,卻是拿對方當傻瓜,你們小姐是想被我用真話尊重,還是被我當傻瓜戲弄?”

此時此刻,冉念煙總算理解徐令宣、徐令和兩兄弟對陳青發乎情、止乎禮的厭惡了,這個人說起話來總是帶着三分挑釁,以戲弄別人為樂,不過的确很聰明,可是僅憑傲慢這一點就足以毀掉他所有的聰明。

怪不得此人在官場上聲名不顯,謙遜的普通人和不馴的聰明人,官僚們永遠傾向于第一種,除非他遇到一個能忍受他鋒芒的伯樂。

徐柔則有些失神,冷冷道:“你專程來就是為了嘲笑我?”

陳青搖頭道:“我來找一個朋友,順便看看你,畢竟連累你哥哥無辜受罰,是我的過錯。”

徐柔則讪讪道:“表哥的美意我心領了。”說完扭過臉去,不再理會他。

陳青笑着告辭,只是行動之間露出手腕上包紮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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