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徐寶則在回廊裏悶坐,自然有一幫小姐妹圍在她身邊奉承。

“柔則小姐和表小姐親厚, 對同族同姓的寶則小姐卻冷冷淡淡的。”

“大抵是可憐人同情可憐人罷了, 要不是壽寧侯府不安寧, 她又何必來咱們這兒?”

“一個窮酸,一個沒父親疼愛,哪裏配得上和姐姐來往!”

徐寶則聽在耳朵裏,心裏卻并不痛快。

沒有冉念煙時,徐柔則最在意的就是她。

沒有康哥兒時,母親最喜歡的就是她。

怎麽一眨眼,全都變了?

她托着腮坐在飛來椅上, 呆呆地望着屋檐下一排随風搖晃的燈籠,身後的竊竊私語令她厭煩, 這些脅肩谄笑的人太多了也讓人膩歪。

“你們在唠叨什麽!”她不耐煩地轉身問道。

“陳家少爺方才來過,進房和兩位小姐說了幾句話, 現在又往徐夷則的東跨院去了。”

和別人說了話,卻連打一聲招呼的時間不肯留給徐寶則, 誰都聽得出言外之意。

·

筆架跟在陳青身後,臊眉耷眼, 郁郁寡歡。

他是徐家的家生奴仆,八歲時被派給徐夷則做小厮,算來也有七年了,沒享過半點福不說,還跟着少爺處處受排擠,他心裏難受,眉頭就皺起來,小小年紀眉間就擠出筆架似的川字。

沒想到今天,他又要替陳青少爺發愁。

“陳少爺,您知道我們寶則小姐嬌氣,人人都要捧着她,您怎麽連聲招呼都不和她打!”

陳青笑道:“你怕她記恨我?放心,她只會記恨那兩位小姐和你們家少爺。”

筆架想了想,确實如此,寶則小姐只會嫉妒搶她風頭的人。

“那您就更該打聲招呼了,我們少爺還不夠可憐嗎,這下又添了個仇人!”筆架愁眉苦臉地抱怨,拉緊了身上的舊襖子,看着陳青似笑非笑的臉,不明白少爺怎麽惹上這尊瘟神,自己已經夠不受待見了,又和南府的眼中釘交往。

方才他分明看見寶則小姐氣沖沖地往正房去了,八成是要到太夫人面前告狀。

陳青來到東跨院,筆架心不在焉地把他帶到房裏。

房間裏生着一盆炭火,點起一盞孤燈,徐夷則正在燈下翻書,一身半舊的青衣,不起眼處可見縫補的痕跡,針腳粗劣,正是筆架的傑作。

不合體的衣裝也好,過于冷清的環境也罷,他都沒有流露出絲毫難堪,似乎對眼前的一切都安之若素。

筆架不由得嘆了口氣,少爺就是這樣,仿佛事事都不放在心上。

陳青不等人請,直接坐在徐夷則對面,筆架奉茶前先幫他打水淨手,心裏嘀咕,這陳少爺怪癖真多,不淨手不碰杯盞,也不怕打濕了手腕上的傷口。

徐夷則的眼睛并沒離開書冊,随口道:“受傷了還四處走動,不怕給你娘找麻煩?”

陳青正用蓋碗濾茶,嗤笑一聲,道:“你也覺得我娘會借着這件事小題大做?真巧,我也怕她這樣,所以特意出來在表妹們眼前轉轉,順便過來看看你。放心,有唠唠叨叨的徐寶則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消息就會傳到你祖母的耳朵裏,等着給你那兩位好兄弟接風洗塵吧。”

徐夷則道:“難得你心善一回。”

陳青笑道:“我幾時心不善?是旁人先入為主,我也沒心情委曲求全地裝好人,随他們去了。倒是你,那位郡主不在,他們還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裏?”

他說完,飲了一口杯中綠茶,當即撂下杯子,露出極嫌惡的表情。

“陳年的高碎,他們就拿這玩意兒糊弄你?改天送你兩包峨眉雪芽,宮裏的東西,吃完再管我要。”

徐夷則并沒理會他的第二個問題,道:“我在場,二叔會不自在。”

陳青感嘆道:“他還真等着當鎮國公府的老太爺?不是我瞧不起他的寶貝兒子徐希則,呆頭呆腦,生來就是個翰林先生的命,可以修身齊家,卻沒有治國平天下的膽魄,鎮國公府若是交到他的手上,遲早要淪落成第二個楚國公府。”

徐夷則道:“楚國公府有什麽不好,起碼不被猜忌。陛下提防鎮國公府早已不是秘密了,為什麽西北的形勢稍有好轉,就把父親從邊鎮調回京營?鳥盡弓藏,兔死狗烹,這麽淺顯的道理,你不會看不出。”

陳青點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你們家長盛不衰,在大梁也算是異數,立國百餘年,勳貴世家也腐化了百餘年,陛下有意啓用寒門子弟牽制世家,外面早已是寒門子弟的天下了,将來要開刀,你們鎮國公府首當其沖。不過你放心,将來我官居一品,位列九卿,少不了提拔你。”

徐夷則笑了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難道世家真會坐以待斃不成?只怕到時候以清君側的名義清剿你們這些寒門的後起之秀,陳家少爺還要在午門外跪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青以為他只是在擡杠,笑道:“真到了那種境地,我也不會求饒,因為你才不是會顧念舊情的人,求你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徐夷則默然垂眼,手中的書又翻過一頁。

“咱們不過是臆測,十年後的事就留到十年後解決吧。”

陳青不以為然,“還用得了十年?太後病重,陛下也并非盛年,雖然國本已立,可是許多人不支持這個病弱的太子,僅在這件事上,朝中就能分出三個派系——□□、滕王黨、齊王黨,這還沒涉及和突厥的戰事呢,再加上主戰、主和兩派分野,你覺得是很久以後的事,依我看近在眼前。”

說道激動處,他翹腳坐起,“你父親主派,十有八、九要歸附同是主戰派的滕王殿下,楚國公府說不準,不過以他們矯情的正統觀念,別說太子身體羸弱,就算他是個癱子、瞎子、殘廢,也是要被頂禮膜拜的君上,光是你們兩府的好戲就夠我看上半輩子的。”

筆架在一旁聽得直打瞌睡,不明白這陳少爺為什麽對朝廷上的事那麽感興趣,沒看出他們夷則少爺完全是在應付嗎?

想想夷則少爺平日的愛好,無非是讀書習字,跟着國公爺去校場修習騎射,最是本分,從不談論國事,怎麽就和這個指點江山的陳少爺走得這麽近?幸虧他筆架嘴巴嚴,否則光是詛咒太子這條,就足夠以大不敬之罪論殺。

渾渾噩噩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全是陳青的誇誇其談,隐約聽見陳青提起一句“冉家小姐”,筆架頓時來了精神。

他們在談論冉家三小姐?

四年前少爺從崇明樓不慎墜下,醒來時先是魔怔了一陣,把他吓壞了,聽說冉家小姐在大夫人房裏後才清醒過來,當即前去請安,之前跟着國公爺在西北時,少爺也有意無意地留心冉家的消息,這些細微之處瞞得了外人,卻瞞不了他筆架,只不過那時冉家小姐太小,少爺也還是個孩子,他沒往深處想,現在看來,到真有些蹊跷。

筆架揉揉眼睛,豎起耳朵聽。

陳青道:“上次你讓我幫打聽謝昀,我就猜出來你是為了冉家那位小姐,方才在表妹那裏遇見了她。人人都說我傲慢,你這位表妹的傲慢之處,恐怕較之我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見面就在打量我,想必是暗地裏嘲笑我小人得志、乞兒暴富,真是庸俗不堪,白費了一副文氣的相貌,和其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世家小姐沒什麽不同。”

徐夷則難得将視線從書冊上移開,道:“說實話,我第一次見你也是同樣的想法。”

陳青不怒反笑,“那你知道我第一眼見你是什麽想法嗎?鷹視狼顧之相,少年困頓,天将降大任于你,配做我的朋友。”

徐夷則搖頭笑道:“我不過是長成這個樣子,你想多了。”

筆架撲哧一聲笑出來,趕緊捂住嘴,他家少爺的确長得和別人不一樣,眼窩深了一點,鼻梁高了幾分,又不愛笑,有時候難免有些兇。

“不對,長相是長相,心性卻是骨子裏的,我看得出來,不過別人就未必有這雙慧眼了,比如那位冉家小姐,我勸你離她遠一點,人家是正經的嫡派出身,就算一時落魄,骨子裏也是高高在上,就該配謝昀那樣的世家公子,像咱們這種角落裏冒出來的無名氏,小心污了人家的衣角。”

這回徐夷則徹底合上書,漠然道:“別把你對徐柔則的想法安插在我身上。”

陳青頓時變了臉色,深深看了他一眼,發洩似的把他膝頭的書扔在地上,披衣摔門而去。

筆架半天才回過神來,撿起地上的書,膽戰心驚地道:“少爺,你們這是……”做的哪門子夢啊!

剩下的話筆架沒好意思說出來。

徐夷則沒有回答,拂去封皮上的塵土,上面并無一個字。

·

陳青傷勢無礙、尚能自如行走的消息很快傳到太夫人耳中,南府的徹老爺也松了口氣,暗喜徐青萍沒了如意算盤。

可他沒料到,徐青萍從來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兒的事叫太夫人擔心了,您懲罰泰哥兒,雖是情理之中,可畢竟兩方都是孩子,不過是無心嬉鬧,若不是驚了馬,車子失控,青兒也不會受那點小傷,何況這事和豐哥兒沒有半點關系,我都替他委屈。”

只這一句話,在場最難看的人就是徐征。

誰人不知徐徹是欺負他官卑位低,而他竟連兒子也護不住,枉活若許年,面上不顯,心中已對兄長起了怨怼之心。

大概是因為陳青傷勢不重,徐泰則五日後就得了自由,倒是徐豐則一直恍恍惚惚,不過他原本就安靜,沒什麽人注意到他的變化,冉念煙也是聽徐泰則說起的。

“族兄最近心情很不好,我和他在一起那幾天就發現他不對勁,每天通宵看書,說要準備府試,不溫習就心慌。他的學問我是知道的,在整個順天府學都是數一數二的,順其自然就一定能考中進士,區區府試算什麽,我怕他還是因為上次的事想不開,你和柔則相熟,能不能打聽打聽,是不是他們家裏出了什麽事?”

因為徐寶則嫉妒的緣故,徐柔則最近都刻意回避冉念煙,奶娘怕自家小姐為難,接過話頭:“這可不是小事,您和太夫人、夫人說過了嗎?”

徐泰則抓了抓頭發,道:“我和我娘提過一次,她說族兄十五六的年紀,正是上進的時候,又把我罵了一頓,說人家都懂事,就我不服教誨,叫我不要過問別人的家事,不禮貌。”

奶娘道:“二夫人說的也有道理,大概是豐則少爺心氣高,少年人難免有些好勝之心。”

流蘇也道:“南府那邊已經三代沒出過進士了,全家人都指望着豐則少爺重振家門,他有些緊張也是正常的,您別多想。”

私底下,冉念煙找到他,答應他一同去探望徐豐則。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因為結膜炎沒法好好碼字,休息幾天恢複啦,霧霾也消失啦,明天開始正常更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