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冉念煙有一點不明,前世, 她的印象裏幾乎沒有徐豐則的存在, 只是隐約記得聞莺提起過, 南府二老爺家有位卧床的公子要從公中撥銀子看病,北府每年也幫襯五十兩。
聞莺言語之間頗有些怆然,感嘆五十兩不過是杯水車薪,冉念煙追問是何病症,聞莺只是搖頭,漸漸的,這件事連帶那個人都被世人遺忘了。
方才下過大雪, 還沒來得及清掃幹淨,路上的積雪就被踩得瓷實了, 有如結了一層冰。因為是背着奶娘出來的,只有徐泰則和冉念煙兩個, 徐泰則拉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挪動着。
“族兄其實不想來的,學裏的方先生能收他做門生, 謝家那位大少爺就去了。”他說着,只覺得眼前都是說話吐出的白氣。
冉念煙包的嚴嚴實實, 嘴被領巾裹住,聲音有些沉悶含混。
“這是好事啊,方先生是翰林祭酒,将來考進士時再想走他的門路恐怕就遲了,他爹娘怎麽不允?”
話說完,她也了悟了,一是人情,二是錢,說到底還是徐征放不下臉面,為了兒子的前程放下身段又有什麽不可?
沒等徐泰則回答,兩人已進了院子,擡眼望見徐豐則的廂房,窗戶上挂着白簾子,看不清裏面的景象,院裏靜悄悄的,一株枯萎的芭蕉上壓滿了新雪,本應忙着掃雪的下人不知都躲到哪裏去了。
徐豐則的房裏傳來怒斥的聲音。
“怎麽,還嫌你爹給你丢人了?”
今天是休沐的日子,難得回家一次的徐征竟在教訓兒子。
徐泰則趕緊把表妹拉到窗下,比了個“噓”的手勢。
徐征道:“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這麽大逆不道的話都說得出口,教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徐豐則低聲下氣地道:“這不是兒子說的,是前朝顏之推在顏氏家訓上寫的,何況我也不是诽謗父親,只是讀書讀到這句,順手抄寫下來,不想被有心之人用來挑撥咱們父子。”
徐征道:“有心之人?令宣令和才幾歲,哪裏懂得挑撥二字?”
徐豐則道:“說不定是別人教他們去的,以鄰為壑的事,伯父做的還少嗎!當真是應了那句話——兄不友則弟不恭,父親也該思量思量了!”
徐征一掌掴下,他的話戛然而止。
“孽障,你究竟是在針對你伯父,還是在針對你父親我?”
徐泰則聽不下去,若不是冉念煙在場,怕吓壞了她,以他的性子早就要挺身而出,他要推門進去,卻被拉住。
他順着冉念煙的目光看去,原來是徐征的夫人畢氏帶着徐柔則風風火火地回來了,顯然是聽說丈夫在訓斥兒子,身邊除了自己院裏的幾個仆婦,還跟着北府太夫人身邊的周氏。
徐柔則經過時,不安且難堪地瞥了堂弟和表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窘迫地拉了拉肩頭半新的的毛領子。
周氏沒跟進去,把徐泰則和冉念煙送回南菖院,親自看他們喝下安神的桂圓茶才匆匆離開。
徐泰則擦掉明瓦窗子上的霧氣,眼睛貼在上面往外看,等周氏走遠了才道:“令宣令和那兩個小不點兒,怎麽做起傳瞎話的混賬事來!”
他盯着冉念煙,看她依舊慢吞吞地喝着桂圓茶,不由自嘲,自己竟和一個小姑娘說這些。
“也許是姨母教唆的。”她想了想,又覺得未必,明知道會引人猜疑,徐青萍沒必要這麽做,她又搖了搖頭,道:“不是她。”
徐泰則吓了一跳,若有所思良久,臉色越來越青。
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一句話,既叫徐徹、徐征兄弟離心,又提醒徐征不可全然信任自己的獨子,可謂是字字誅心。
徐豐則抄寫下這句話,當真是無心之舉嗎?抑或是真對父親産生了不滿?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上輩子自她知事起,南府就江河日下,看來早年間埋下的禍根已開始結出苦果。真是不明白世間的男子,親手把女人們困囿在宅院內,難道他們每日生活在怨氣滋蔓之地,就不會有一絲驚懼?
午後,阿穗喜滋滋地回來禀報,說找到兩個叫阿善的,叫來一看,一個已經十七八歲,轉過年去就要配小厮,另一個年紀到合适,眉眼五官卻和記憶裏全無相似之處,仔細一問,名字卻是扇子的扇。
阿穗不好意思,連連道歉,說重新去找,冉念煙卻說算了。
這段時間靜下來細想,就算找到了翡清,她也不敢求外祖母把人帶回府裏。徐夷則認識翡清,主動把人帶回去,徐夷則焉能不懷疑。
或許他早已察覺了,可冉念煙只能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她不知道徐夷則的居心,只有在徐夷則并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能平靜地活下去。
饒是如此,在不得不和他相處時,依舊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比如昨天,外祖母房裏擺飯,一向是冉念煙陪着用膳的,不知為何,老人家突然想起徐夷則,問及他的“病情”,周氏就把人帶來了。
冉念煙并沒心思端詳他,匆匆一瞥,只見他蒼白的臉,寡淡的神情,一年四季都像是病着的。
又想起慈寧宮裏最後一面,彼時已是雄踞天下的權臣、令突厥始畢利可汗聞風喪膽的霸主,他依舊是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神情卻不再是無欲無求的漠然,大概時過境遷,人也會變。
除了和徐夷則短暫的相見,別院的日子還是很悠閑的,常常是半天浸在溫泉水裏,半天窩在芙蓉帳裏,案上琴,架上針,枕邊書,自由自在。
當然,這僅僅是對冉念煙而言,徐柔則有做不完的針線,徐寶則有生不完的閑氣,男孩子們更是如平日一樣繁忙,府學、族學雖已冬休,可在家中大人的監視下,每日還要照常溫書,大多是跟着父兄或是家中清客研讀五經。
如今科舉取士,除了八股文要求的四書,學子們更要在五經中選出一部專修的經典,所謂詩、書、禮、易、樂、春秋,抛開已失傳的《樂經》,選取《禮記》和《詩經》的人最多,《春秋》和《易經》因內容艱深,乏人問津,卻成了才子賣弄風頭的途徑。
冉念煙的三叔父選的就是《易經》,他常驕傲地自嘲:“來年若是落魄,尚可在白雲觀前蔔筮自給。”
很難想到,後來真到了家門傾塌的時候,第一個奴顏婢膝地将侄女送入宮中竟是同一個人。
徐希則選了《春秋》。徐泰則正在修習《禮記》和《尚書》,以後從兩者中選出更為擅長的,雖然徐德常常訓斥他根本什麽也不擅長,幹脆不要讀書,混個蔭補算了。南府那邊,徐豐則的《詩經》已有小成。
徐安則卻是個異數,他被寡母養大,規矩甚多,不常出門,好在寡母何氏本是禦史之女,受長輩教導,自幼讀書,雖不以詩詞見長,卻熟知經典,能寫時文,活脫脫一位女先生,教誨晚輩不在話下。
冉念煙也想和徐安則一起讀書,很多文字她雖然能讀懂,卻并不透徹,若能經她點撥,必定事半功倍。
徐安則也希望能多個人陪他讀書。
“若是有外人在就好了,我讀書時,難免有解釋不通的典故、背誦不出的文章,母親知道了,總會重重罰我。”
他挽起袖口,露出小臂上的竹鞭抽打出笞痕。
“你若來了,我就安心了,我娘在外人面前總是很克制的。”
冉念煙一聽,頓時打消了這個念頭,何氏對青年喪夫頗為惱恨,連帶出對兒子極端的控制欲望,就像共生的一般,常人很難介入他們母子之間,若是冉念煙主動提出,何氏雖不好拒絕,心裏卻不會情願。
也難怪徐安則口口聲聲說“外人”,恐怕再何氏的心裏,除了他們母子,所有人都是外人。
半個月的時間,冉念煙在書齋通讀了一遍朱熹的四書集注,書後附着前人的批注冊子,幫助她理解,受益良多,只是不知這是誰的筆跡,看墨痕頂多是近兩年的。
年節将至,每到年底,各衙門将印绶封存與印盒中,宣告一年的終結,等到來年正月十五開印,才算是新的開始。
對于官宦之家來說,封印之後就算年節開始,在此之前,需要預先準備好三牲五谷六畜,一是為了祭祀祖先,二是籌備過年的花用。
田莊裏的管事送來年尾的賬目,母親還是壽寧侯府的命婦,賬冊自然要送到她面前過目,可因她身子不好,父親着令洪昌謄寫了一份送給冉念煙,他并不認為七歲的女兒能看懂,此舉不過是做個形式,借此讓她們母女安心,侯府還是她們的家,這一點并不會因之前的種種矛盾而改變。
冉念煙攤開比自己手掌大上許多倍的賬冊,默然嘆氣。
父親的确是想做個八面玲珑的好人,叫所有人都滿意,豈知好人之所以是好人,是因為做了正确的事,而非在做錯後委曲求全。
單說這賬目,明面上做得好,實際上收成已不如去年,可今年的雨水不去年要好,若不是因為母親無心管理田莊,被下面心術不正的管事們鑽了空子,就是父親親自做了手腳。
冉念煙留下賬冊,先壓下此事,父親既然也知道母親身體不好,想必能有所收斂,起碼在母親分娩前不要再出風波,他們夫妻間的情分已和母親孱弱的身體一樣,經不起半點折騰。
賬冊送來後,外祖母将何氏喚來飲茶,席間說起這件事。
真正面臨大事時,她只和何氏商量,一是因為何氏行事穩重,心思活絡,二是因為何氏沒有丈夫,也就沒了計較之心,更叫人信得過。
“他是在提醒咱們,問彤畢竟是他的妻子,遲早要回到侯府的。”
何氏道:“母親應該早就清楚吧,已嫁人的女兒,無論如何是留不住的。”
她不也是這樣,年紀輕輕沒了丈夫,守着兒子虛度一生罷了,有時想想她也算幸運,徐徑生前亦是個才子,還來不及老去、來不及變心,總算留給她一個可堪回憶的背影。
外祖母道:“留不住也要留,只要不和離,我的女兒我還是能保住的。”
她的話說的緩慢而沉重,連她自己也明白,她終不能陪女兒一生一世,她去後,三個兒子如何對待他們的姐妹?起碼二爺徐德的态度很明顯。
何氏道:“倘或壽寧侯府那邊有異動,有嘉德郡主在,她總歸會保住問彤的。只是在此之前不要驚動她,免得消息傳進宮裏,驚動了萬歲,記下咱們兩家的錯處,那可不是玩笑。”
聽泉在門外禀報,密雲田莊上的韓管事送來皮貨和野物,外祖母叫周氏拿對牌領人進來,卻聽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周寧跪在門外,哭嚎道:“老太太,宮裏傳話,老太後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