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幾乎是同時,徐德和徐徕的親随從南山苑趕回來, 身披白布, 腰系粗麻, 顯然也是剛接到消息,倉促下沒時間準備喪服。
“二老爺伴駕,脫不開身,四老爺料理好公務後盡量回家一趟,若是實在走不開,就由小的們護送諸位主子回京,如今時逢喪亂, 片刻耽誤不得,今晚就動身, 在明早開城門時進城。”
太夫人深以為然,當下安排媳婦們回房打點, 切記要處之泰然,自己有條不紊, 下人們才不會危言聳聽。
她又問:“可曾說與南府?”
兩位親随道:“二老爺派人去了,叫南府即刻收拾細軟, 兩府一起動身,相互照應更穩妥些,等宮監傳旨後再着手準備就太遲了。”
頃刻間,原本寧靜的別院裏來來往往的都是急迫的腳步聲,這樣的場景讓冉念煙回想起城破時紫禁城裏那些忙于逃命的宮人。
流蘇一邊整理箱籠,一邊囑咐奶娘千萬看住小姐,外面人仰馬翻,保不齊有閑人混進來,幸而冉念煙一個人的行李不多,像二老爺、四老爺房裏人多手雜,免不了遺漏下幾樣,卻也沒工夫仔細整理了。
轉眼日薄西山,人人都換了素服,女眷們發髻上争奇鬥豔的首飾也全部換成了毫無裝飾的素銀簪。
冉念煙身穿一身靛青的小襖,頭上簪着一朵白絹花。
動身前才被告知,徐柔則和徐寶則都和各自的母親同乘一輛馬車,不能像來時路上那樣,讓小姐們聚在一起了。也難怪,非常時刻,母親總不願離開孩子半步。
周氏和夏奶娘商量,請小姐去太夫人車上,奶娘思及今晚要颠簸一整夜,難免瞌睡,小孩子尚可通融,她和流蘇要苦熬一夜,只說怕人多,吵到太夫人,周氏想了想,說夷則少爺的馬車尚是空的。
奶娘心道這位少爺向來安靜,僅此一點倒和自家小姐投契,況且又都不在父母身邊,同病相憐,不會叫小姐見到別人家母子團圓後觸景傷情,因此應了下來,只說別的車都坐滿了。
冉念煙得知要與徐夷則同行,卻萬萬沒想到陳青也在車上。
一身銀鼠大氅,頭戴素白幅巾的陳青朝她揮揮手,笑道:“冉家小姐,多日未見,別來無恙?”
徐夷則一身白衣,只是略略點頭,又将目光移向窗外。
既來之,則安之,冉念煙上了車,坐在奶娘和徐夷則之間。
陳青原有話要說,可當着夏奶娘的面總覺不妥,索性打量着魂飛天外的徐夷則,想不通窗外有什麽,竟叫他目不轉睛。
奶娘事先準備了茶水,在炭盆上溫熱了,分給衆人飲用,順便問道:“陳少爺怎麽不在姑奶奶車裏。”
陳青道:“我娘行李好幾箱籠,車上辎重太多,正好聽說表弟一個人寂寞,過來陪陪,沒想到冉家小姐也在,見諒見諒。”
他說着,拍拍徐夷則的肩頭。徐夷則挪了挪肩膀,什麽話也沒說。
陳青接過茶,黑暗中看不清湯色,喝了一口,有些驚喜,道:“這茶倒香的有趣,似是雪芽,卻和平日喝的不一樣,有些花香。”
流蘇笑道:“這是蘭雪茶,尋常雪芽講究現泡現飲,蘭雪茶卻要加上茉莉窅藏一夜,次日煮沸才顯出花蕊清香,我們小姐昨夜親手泡的,本準備請柔則小姐過來小聚,誰成想出了這樣的事……”
徐夷則聞言,又飲了一盅,陳青也遞過杯子,說要替徐柔則讨回她那份。
馬車辘辘,忽然有一片清光映入窗中,方才千回萬轉的山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盡的平川。
坐在車前的筆架說,車隊方才出了南山,看月色已是二更,勸大家稍事休息,明早天一亮就到了。
流蘇早已昏昏欲睡,聽了筆架的話後從善如流,垂下頭打起瞌睡。
炭火散發出溫熱舒适的氣浪,衆人都生出困意,奶娘攬過冉念煙,讓她枕在自己肩頭,小聲道:“小姐睡一會兒吧。”
眼前越來越沉,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時墜入夢境的,只覺得無比安心熟悉。
再醒來時,熹微的日光映透窗簾,溫暖和煦,雖是在車上,卻并沒有想象中d的不舒服,她活動活動脖頸,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枕在徐夷則的肩頭。
冉念煙咬住嘴唇,挑眉看去,徐夷則的面孔在極近處纖毫畢現,連眉睫都歷歷分明,明亮的晨光映在他刀削斧鑿似的五官上,在他蒼白若落雪的面頰上拉長了眉睫的陰影,褐色的發絲微亂,在光影的映襯下竟如流金。
不知怎的,她呼吸一窒,只覺得他下一瞬就要醒來。
幸好他還沉睡着。
奶娘在一旁睡得正沉,還握着自己的手。
冉念煙把手從奶娘掌中抽出,撫着心口長出一口氣,卻覺着自己被另一道目光注視着,擡眼看去,竟是對面的陳青捂着嘴忍笑,眉眼間全是玩味,末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告訴她自己嘴巴很嚴,不會說出去。
奶娘被她的小動作驚醒了,扶着有些昏沉的頭,輕輕喚了聲門外的筆架。
筆架已經睡着了,車夫說再往前三裏就是廣寧門。
徐夷則聞聲才悠悠醒來,冉念煙留心端詳他,見他似乎對方才的事一無所知,只有陳青依舊時不時朝她笑笑。
京城內,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素白,是殘雪夾雜着白幡在朔風中翻舞。
鎮國公府也不例外,大門的匾額前已挂起了素白的孝簾,冷凝的顏色讓人心頭升起哀戚與不祥。
大人們要準備國喪的事,尤其是命婦們需要入宮祭奠,奶娘怕冉念煙在車上颠簸一夜,身子疲乏,抱着她回到梨雪齋,路過嘉德郡主的崇禮堂,門扉虛掩,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鬟站在門前木然地張望。
梨雪齋裏,瓊枝正把绛紗燈換成白燈籠,郝嬷嬷頗為不滿,道:“夫人還有身孕,滿眼白紛紛的,不吉利。”
瓊枝踩在凳子上,一邊夠那挂燈籠的鐵環,一邊道:“百官之家百日之內不得歡宴嫁娶,七七四十九日內禁屠宰,服喪三年,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郝嬷嬷道:“話雖如此,還是要忌諱些,正房門前寧可不挂燈籠,也別用白的。”
正說着,就見奶娘一行人回來了,郝嬷嬷笑着迎上去,将冉念煙抱到正房裏,到了門前思索片刻,還是讓她下地自己走,免得夫人見了疑心。
冉念煙坐在母親床前,不知是陽光的緣故還是母親的氣色的确有改善,看上去比離開前康健許多,問過了安,她親自喂母親喝下補藥,又讓喜枝将從別院帶回來的瓜果切好,勸母親吃了兩塊,水果性寒,也不敢讓她多吃。
這些事做完,看着母親閉眼假寐,奶娘讓她也回房休息片刻,午飯前再起身,冉念煙搖搖頭,走出了正房。
“還有別的事情,請院裏的人都到我房裏來。”
冉念煙的命令讓衆人吃了一驚,想不通這個六七歲的小姐要玩什麽花樣,不過畢竟是主家,大家都依言去了,從資歷最高的郝嬷嬷到瓊枝喜枝幾個大丫鬟再到使喚的小丫頭,十二三人幾乎占了半間屋子。
冉念煙先讓她們一一說了這些日子都做了什麽,衆人如實說了,并沒什麽逾越之處。
冉念煙聽後,只留下郝嬷嬷和瓊枝喜枝三人。
瓊枝喜枝倒好,郝嬷嬷顯然有些不自在,她偌大年紀,被一個小姑娘支使着,難免自恃年高。
冉念煙并沒理會,直接問道:“侯府前些日子送來的賬冊,夫人可看過了?”
郝嬷嬷道:“夫人身子不好,沒敢讓她過目。”
冉念煙點頭道:“賬冊收在什麽地方?”
郝嬷嬷示意瓊枝取來,親自送到冉念煙手裏,一頁頁翻開,指着上面的條目,笑道:“小姐會看這賬本嗎?”
冉念煙道:“若有不懂的,會向嬷嬷請教的,快到中午了,該去廚房看看夫人的草藥粥熬好了沒。”
郝嬷嬷知道這是讓她不要多此一舉,她搓了搓手,回身告退了。
冉念煙唯獨留下喜枝,喜枝不知是福是禍,屏息凝神,等着小姐發落,卻聽她道:“喜枝姐姐今年也有十七歲了?”
喜枝道:“是的,我是丁酉年生人,勞煩小姐記挂。”
冉念煙道:“如今夫人身子不好,也不顧上你們的終身大事,我聽說十月懷胎,過後又要調養大半年,等到後年夏天,姐姐可不就是十九歲了?”
喜枝肩頭一顫,道:“奴婢要一輩子服侍夫人小姐。”
冉念煙道:“我母親對姐姐一向很好,我若不為姐姐考慮,将來母親身子大好了,責怪我是小事,悔恨自己的疏失就是我的不是了,我知道姐姐氣性高,我也不懂事,只要是姐姐覺得好的人,我便沒有二話。”
喜枝話雖這麽說,年紀一天大似一天,也盼望着找個可心的人托付下半生,當下跪地道:“若有吩咐,奴婢萬死不辭就是了,不敢和小姐提什麽要求。”
冉念煙明白,她這是答應了。
“我哪敢讓姐姐為難,不過是請姐姐把母親不願說的事和我說說——母親憐愛我,許多事不願讓我知道,可我也想為她分憂,盡子女之責。”
喜枝道:“小姐純孝,夫人是有福氣的,這樣的善事奴婢豈敢不從?”
冉念煙扶起她,笑道:“尤其是薛氏那邊的人過來傳信,千萬要說與我知。”
喜枝道:“就在小姐離開的這幾天裏,薛謹的媳婦就來過一次,說是……”
冉念煙道:“說什麽?”
喜枝嗫嚅道:“說是侯爺去過一次,給了些花用。郝嬷嬷不敢讓夫人知道,說這是薛謹的伎倆,訛詐母親給他錢的。”
冉念煙想起了賬本上的虧空,略覺異樣,卻笑着拍拍喜枝的手,道:“郝嬷嬷的猜測有道理,喜枝姐姐不要說出去,叫母親平白煩憂。”
喜枝應下,冉念煙賞了她一碟水果,見她吃完了才放她離開,不讓她帶出去,免叫外人察覺。
若說穩妥,冉念煙更信任瓊枝,可惜她私心裏不希望瓊枝過早嫁出去,喜枝人雖粗笨些,卻也足夠忠心。
待她離開後,冉念煙才把兩本賬冊藏在炕櫃裏,鑰匙裝在随身的荷包裏。
因為國喪的緣故,今年的春節也沒有往年萬家歡騰的喜慶,大人們不敢熱鬧,孩子們尚可關起門來聚在一起玩樂。女孩子們少了可供攀比的新衣裳、新首飾,頓覺少了許多樂趣。
最無奈的是徐安則,剛脫下家孝,又穿上國孝,三年之後又三年,他的童年就像被素白填滿了,別人都覺得這身麻衣粗糙難受,只有他習以為常。
若說喜訊,大概就是謝氏随丈夫柳修承回京,柳修承調任太子少詹事,不需再離京,謝氏将來能長留京城,對母親來說再好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