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因奉太後梓宮入山陵的緣故,雖已封印, 衙門裏依舊忙碌, 尤其是禮部、工部、太常寺、光祿寺這些和喪禮直接相關的, 京營官兵亦要負責鹵簿儀仗,整整一個月未曾見過徐衡的身影。

作為徐衡的副手,冉靖也是公務纏身,倒比在邊城時更提心吊膽,終于在正月過後積勞成疾,在徐衡的勸說下回家修養幾日。

忙碌時尚可借着公務分散精神,一旦靜下來, 看着院中清冷孤寂,此時積雪已化, 地上滿是海棠的枯枝,想起數月前嬌妻愛女環繞身旁, 現在獨自飲下碗中苦藥,不免心思低迷, 只覺得頭上痛若擂鼓,昏沉間也不知過了幾個白天黑夜, 混沌地睡去倒比清醒地懊悔要好受些。

冉端見弟弟萎靡不振,延挨下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勸道:“弟妹心裏也未必好受,雖不明說,卻是等你親自接她回來,你為何遲遲不去?”

冉靖道:“朝夕相處多年,我還是明白的,她若是真想回來,當初就不會走。”

冉端暗道,你這媳婦,哪個月不回幾次娘家,普天下也就只有你當回事了。

他道:“別的不說,至少要把盈盈接回來,她是你嫡親的女兒,斷沒有在外家長住的道理,何況……說句直白些的話,老太太的身子時好時壞,誰知道明天的事,總要有所準備。”

這番話的确有理,三房那邊也有所察覺,不急着讓冉玠回來了,又求老太太給尚在腹中的胎兒賜名,想盡了法子讨她的歡心。

冉端見弟弟無動于衷,道:“難道你不想自己的女兒?和你說過多少遍,你心疼薛氏,和弟妹有心結,終歸是你們大人之間的問題,何必牽扯孩子!”

冉靖答應下來,轉過天去身體大好,便差洪昌到鎮國公府下帖子。

畢竟是冉念煙的生父,太夫人接過帖子,不好回絕,問冉念煙:“你見了父親,要說些什麽?”

冉念煙道:“問爹爹安好,順便問候侯府的親人長輩。”

太夫人笑道:“不說你娘親的事?”

冉念煙道:“娘親的事我不敢插嘴。”她做了個封起嘴巴的動作,嫣然一笑,“外祖母家的事我也不敢說。”

太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飽含滿意之情。

她再次見到父親時,才發現短短數月,父親憔悴了許多,鬓邊生出白發,想到母親日漸紅潤的臉色,忽然想起風水輪流轉的老話來。

可畢竟是血濃于水,她心疼母親,自然也同樣心疼父親,尤其是看到他此時的情狀,不免跪地行禮,算是彌補了這段時日不能近前侍奉的無奈。

冉靖在妻子那邊吃了閉門羹,見到女兒向自己行大禮,更是百感交集,若說虧欠,他虧欠最多的就是這個女兒。

“你娘親最近如何?飲食起居是否安然?”

冉念煙搖頭道:“娘最近飲食尚可,只是情緒不好。”

父親道:“為何?”

冉念煙道:“爹爹難道不知道嗎?”

父親眼中閃過一絲羞慚。

冉念煙嘆了口氣,在她心中,父親一直是為國為民的好男兒,誰成想重生之後,他竟被糾纏在無休止的瑣事中,昔日的銳氣被消磨殆盡,不知這偷來的時光對他來說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從炕櫃中拿出了賬本,道:“父親以為娘親還是從前那個不知世事的內宅婦人嗎?三年來,她一人撐起家業,區區一本賬冊怎麽能瞞得過她的眼?”

這是一招險棋,她根據父親方才的神情,推斷他真的在賬冊上動了手腳。

父親嘆息一聲,顯然是無聲地承認了,“這件事情,我會和你母親解釋的。”

冉念煙帶着哭腔道:“娘親身子不好,爹爹也是知道的,我只求爹爹以後不要再做讓娘親傷心的事,女兒只有你一個父親,也只有一個母親,我最近常常在佛前起誓,只願爹娘好好的,叫女兒拿陽壽去換也好。。”

父親擦去她眼角的淚珠,無奈道:“好好好,我答應你,我們自由我們的命,不用盈盈起誓。”

冉念煙搖頭道:“我不信,我要爹爹保證。”

父親疑惑道:“怎麽保證?”

冉念煙想了想,擦着眼淚道:“我要爹爹把每個月的賬冊交給我保管,讓我學着理賬。”

父親道:“盈盈還小,連爹爹看了這密密麻麻的賬本都頭疼,你怎麽看得明白?”

冉念煙道:“爹爹給我就是了,我慢慢學。放心,我不會告訴娘親的,我也怕她知道後多想,耽誤了身子。”

父親看着女兒無辜真誠的神情,晶瑩的眼睛一眨一眨,睫毛上還挂着淚珠,心道交給她也無妨,小小年紀能看懂什麽,不過是兩三天的熱度,何況郝嬷嬷在身邊照應着,也不怕她胡鬧。

于是,他答應女兒,每月派洪昌過來送賬冊。

冉念煙心中暗喜,拿到了賬冊就是拿到了父親房裏一切事物的命脈,雖然母親不在侯府,卻也不能讓薛自芳有漁翁得利的機會。

冉靖要接她回去,冉念煙卻說要等母親生下弟弟妹妹後再回去,若是不能時時刻刻見到她,母親日夜懸心,更贻誤病情。

冉靖一算,不過還剩小半年的光景,若是妻子真生下一兒半女,也未必如從前一般執拗,因此留下三封銀子留作妻女的花用,其餘的就由她去了。

由此一來,冉念煙在讀書之餘又多了一件事,就是清查賬冊上的纰漏,不過父親似乎有所觸動,後來的賬冊上并無不妥之處,想來上次也是臨近年關,他多少要為薛自芳籌劃些銀錢度日。

冉念煙從頭到尾都不相信父親會和薛自芳一刀兩斷。

二月末,迎春花已壓滿枝頭,那日午後,她正坐在漱玉閣前看着小文在池中洗硯,不遠處傳來徐寶則和剛會說零星字眼的胞弟康哥兒搶奪一只手鞠的争吵聲。

喜枝一個人跑了過來,見四下無人,附在冉念煙耳邊,悄聲道:“小姐,薛謹的媳婦又來了。”

冉念煙聞訊,回到梨雪齋,和一個面生的中年婦人撞個正着。

只見她微微發福的身材,面皮粗黃,手腳粗大,卻是一身新做的粉紫閃緞長襖,将面色襯得更黑,正和瓊枝說話,言語間都是這院子如何如何氣派,就是梨樹不好,應該改栽一顆玉堂春,花要碗口大的才夠吉利。

就連一旁笑而不語的郝嬷嬷都比她體面幾分。

也難怪薛自芳不願和叔叔嬸嬸相處,以她孤傲的性子,必定看不上這樣的親戚,可冉念煙明白,販夫走卒中亦不乏忠勇,衣冠磊落的人也可能是禽獸,人的品味可以靠外貌猜測,心性卻和外貌無關。

薛謹的媳婦見到冉念煙,笑逐顏開,道:“這位就是三小姐了?果然是惹人憐愛,就像畫裏的人似的。”

她又看見冉念煙身邊的喜枝和小文。

“這兩位姑娘也是标志,不愧是服侍三小姐的。”

小文捂嘴笑了,她家小姐的相貌讨喜是不假,可是喜枝和自己是什麽模樣,她心裏還是有數的,這老刁婆真是溜須拍馬都不帶臉紅。

瓊枝自然不願意讓薛家的人和小姐接觸,只說馬車套好了,正等着呢,就把人帶走了。

喜枝望着她們離開的背影,神情複雜。

小文道:“姐姐在看什麽?”

喜枝看了看冉念煙,猛然想起自己許諾下的事。眼前的小姐雖然是個孩子,卻也有權決定她的将來,索性解開心結,佯裝對小文說悄悄話,實則讓冉念煙聽見。

“薛謹的媳婦過來說,老太太要把薛氏接進侯府。”

小文驚訝地捂住嘴。

“老太太不是不喜歡她嗎,怎麽變卦了?”

喜枝道:“據說是薛氏……有了身孕。”

這下連冉念煙都驚愕萬分,不顧喜枝的僞裝,直接問道:“幾個月了?”

喜枝怯生生伸出三根手指。

“三個月。”

冉念煙愣住了,片刻後微笑起來。

喜枝看的心慌——莫非是小姐中了癔症,遇到這麽大的事怎麽笑得出來?

“小姐,你想起什麽了,別吓奴婢。”

若叫夫人知道她在小姐面前多嘴,還讓小姐受了刺激,那才是萬劫不複。

冉念煙直接走進正房,卻見母親難得穿戴齊整,一身牙色遍地金長襖,翠綠長裙,頭上是金鑲玉的頭面,薄施脂粉,淡掃蛾眉,端坐在太師椅上,一掃病容。

她在母親面前行禮,母親招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

“盈盈想不想回家看看?”她笑着問道。

冉念煙拉着母親的手,道:“娘親在哪,我就在哪。”

母親道:“好孩子。”說完,看向門外,她已有三個月沒走出這扇門,如今,是時候清算了。

冉念煙嘴角噙起一絲笑。

這是薛自芳自己犯下的錯,就別怪旁人無情了。

三個月不算久,人們應該都還記着三個月前太後駕崩,國喪未畢,薛自芳那邊就傳出懷孕三個月的消息,喪期內茍且,她腹中的孩子豈不是□□裸的罪證?若叫外人知道,壽寧侯府的才叫聲名掃地,祖母不可能容留她。

薛自芳也該看得明白其中利害,不知她要用什麽手段解圍。

作者有話要說: 改完錯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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