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仙子

蘇依枝生病以後,畫屏自知責任重大,不敢離開半步,便是在夜裏也與她同塌而眠,而畫屏睡相又極不老實,這天夜裏蘇依枝并未睡熟。

直到半夜,将夢将醒之際,蘇依枝突然聽到一陣樂聲,飄逸悠揚。

她心中一動,為何這聲音如此熟悉?

來不及細想,蘇依枝輕手輕腳地移開畫屏壓在自己肩頭的手,從她身邊爬下床,蹑手蹑腳地穿了鞋,披上外衣。

偷偷将門推開一條縫隙,正要擡腿邁出,突然在靜夜中畫屏不知說了句什麽,駭得她手一哆嗦推上了門,“嘭”的一聲,格外響亮。

蘇依枝尴尬地轉身,小聲道:“那個,小屏,我……”

只見畫屏只是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夢話,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蘇依枝拍了拍胸脯,定下了神,慢慢轉回身體,這回一鼓作氣閃身跨了出去,輕輕将門阖上。

她沿着走廊循着聲音來到後院,樂聲越來越清晰,心也跟着砰砰亂跳起來。

來到一個轉角處,突然定住了腳步,蘇依枝對音律沒什麽研究,也不擅長,尚能分辨樂器而已,這锵锵瑟瑟的音色,明顯是琴的聲音。

這彈琴的人,會是他嗎?

蘇依枝既期待又害怕,她出神地望着面前的路,只要走過這個轉角便能看到院內的情形,可這僅有的幾步卻無論如何都邁不開了。

若真是那人,他現在是什麽樣子?可還記得自己?見了面又該說些什麽?

可這人若不是他,又會是誰?

她深深吐出一口氣來,身體貼住牆根,悄悄探頭望去。

簡陋的籬笆小院中散亂地種植着的幾株低矮的瓊花樹,月色朦胧中白色花瓣迎風散落。院子東邊坐落着一座破敗的茅草亭子,亭中坐着一位白衣女子,撫着面前案幾上放着的一把玄色的焦尾瑤琴。

Advertisement

遠遠看去,女子巴掌大的臉頰上雙瞳剪水,精致小巧的鼻翼之下一方櫻桃小嘴微微抿起。長發用絲帶随意系于腦後,白衣飄飄然,身似弱柳扶風,在月下整個人狀似谪仙。

蘇依枝閉起眼睛再睜開,眼前的人仍舊好端端坐在那裏。

這姑娘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莫不是瓊花花神,還是月宮仙子?饒是同為女子的蘇依枝一時也看入了迷。

書上說的“花容月貌”便是這樣了罷。

突然琴聲漸急,一陣千回百轉之後又忽而歸于寂靜,一曲終了,不知何處響起了掌聲。

蘇依枝心中一驚,循聲望去,原來在廊下還有一人,只要轉過這個轉角便能見到,竟未曾發覺。

只見那人從廊下走出,展開了折扇,朗聲道:“顧姑娘,沒想到真的是你。”

那“顧姑娘”的聲音也如人一般冷冷清清:“沒想到子夜時分,能在這裏遇到陳公子,是青曼打擾了。”

陳端輕聲道:“可不是嗎,若是能有顧姑娘這般的美人夜夜入夢來叨擾,陳某便是不睡又何妨?”

原來是陳端,蘇依枝鼻間已聞到了一陣異香,想來這位顧姑娘便是白天馬車裏的那人。

并不是那人,蘇依枝心中不由松了口氣,她心中又不禁疑惑,少見陳端如此輕佻,他們是什麽關系?

她打定主意按兵不動,又怕被發覺,便刻意放慢了呼吸,盡力隐去身形。

只聽那邊廂顧青曼冷冷道:“什麽?”

陳端搖了搖折扇輕笑道:“沒什麽,陳某說笑罷了。只是夜半在房中聽聞這難得一聽的曲子,沒想到真的是姑娘,陳某如何能夠不來相會呢?”

顧青曼颔首道:“那便是輕慢的不是了。今日經過此處看瓊花開得甚好,不願花落無人識,便趁夜前來,全沒想到一時興起撫琴叨擾了公子。”

陳端在離亭子幾步遠處站住,遙遙道:“巧了,陳某今日亦是路過此處,不願姑娘的琴音無人能識,便趁夜前來,姑娘便當我是解悶的罷。”

顧青曼的目光在瓊花與月光之間一一掠過,忽而垂首,輕聲道:“已夠熱鬧的了。”

陳端晃了晃手中的折扇:“姑娘說的是,這皎皎星月,紛紛瓊花,也只有姑娘一人能賞得,如陳某如此無趣之人本也無悶可解,姑娘的悶只怕只有這琴音能解了罷?”

顧青曼道:“公子過謙,青曼獻醜了。”

陳端的目光忽而定在了她身上:“姑娘所思恐怕不在琴音吧?”

顧青曼臉色微變,沒有說話。

陳端緩緩道:“若陳某沒有記錯的話,這樂曲世上會奏的人并不多,而陳某有幸聽過那麽一回。”

顧青曼冷冷道:“是嗎?那必定是陳公子聽錯了,青曼只會彈些尋常小曲罷了。”

陳端嘆了口氣,轉而道:“如此便是陳某唐突了,只是方才聽聞琴聲中有郁結不暢之處,姑娘有何事不快呢?”

顧青曼面色微愠:“與你何幹?”

陳端收起了折扇,斂了眉眼,嘆息般輕聲道:“陳某并無惡意,只願姑娘歡喜罷了,若姑娘不願看見在下,在下告辭便是。”

顧青曼不知将目光移到了何處,沒有說話。

陳端轉身往回走了幾步,蘇依枝趕緊将頭縮了回來,幸而早有準備,并沒被發覺。

陳端又頓住,并沒有回頭:“更深露重,還望姑娘保重自己的身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說罷未等顧青曼回話,便大步踏上了回廊,幾步之間便消失在視線盡頭。幸而他與江遠博的房間在另一頭的男客廂房,并未撞見蘇依枝。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蘇依枝以為院中的仙女快要凝固成一座雕像之時,終于聽她喃喃道:“多情……無情……”

蘇依枝此時也有些頭昏腦脹,聽得并不分明,她靠着牆壁勉強撐起眼皮望向院中,卻已不見女子的身影。

莫不會真是仙子?

陳端到底是什麽來頭,竟連仙女都認得?

蘇依枝在牆頭聽得糊裏糊塗,似懂非懂。

難道陳端喜歡的是這位仙子?那為何他又要向自己提親?難道其中另有隐情?

不過看方才這位仙子不冷不淡的态度,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只可惜了陳端這顆多情種子……

蘇依枝再也支撐不住,扶着牆壁回到房間,只見畫屏仍在呼呼大睡,對于今晚發生之事全然無覺,蘇依枝輕手輕腳地脫去外衫,爬回床內,已是累及,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切如常,陳端神情自若,白衣女子也不見蹤影,早起之後一行人便啓程往下一個鎮子出發。

蘇依枝幾次想問陳端昨晚的事情,可又一想,自己該問些什麽?

陳兄昨晚睡得好嗎?

陳兄昨晚可曾聽到過什麽琴聲?

陳兄昨晚可去偷偷幽會?

陳兄昨晚可是背着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和門中耿直的長老,去見了一位天仙一樣的美女?

陳兄昨晚……

……

蘇依枝最後還是把話給咽了回去。

又行了數日,離岳雲樓所在的嘉陵鎮還有幾十裏地,四人便在小鎮的茶館裏略作休息。

因已進入關州地界,官道上的江湖人士漸多了起來,在畫屏的堅持下,蘇依枝被迫蒙上了面紗,因而話也見少,大家總算清淨片刻。

蘇依枝百無聊賴地托着腮幫子望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原來江湖人士都長成這樣。

這幾日已見識過一個頭上點着六顆戒疤,一手托着一個銀缽,一手摟着個花姑娘的和尚;三個束發盤髻,手持拂塵,一臉肅然的道士;五六個衣衫褴褛,灰頭土臉的乞丐;七八個臉上長着刀疤,披發左衽,手持砍刀、菜刀、水果刀……的彪形大漢;以及若幹衣着光鮮,佩環帶劍,進退有禮,如“陳端”一般,滿臉寫着“我是名門正派”的俠男俠女,這不,正巧就有這麽一隊人朝他們走來,蘇依枝遠遠便瞧見了。

只見領頭一人,是一位二十來歲身着藍袍的男子,面目端正,一臉木讷。

随後一個十四五歲身着黃裳的小姑娘倒是十分打眼,一雙閃閃發亮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們幾人身上打轉,最後終于停留在了蘇依枝身上,古靈精怪的樣子,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這兩人身後跟着二十幾個青年男子,衣着、步伐、表情都很一致。

這群人在離他們五步遠的茶棚外站定,遙遙對着茶棚行了一禮。

“弟子餘春南、史秋竹奉樓主之命,恭迎江長老、陳師兄、蘇小姐。”

身後的一行人也跟着行禮,齊聲道:“恭迎江長老、陳師兄、蘇小姐。”

蘇依枝一口茶水差點沒噴出來,什麽“愚蠢男”、“死臭豬”,這兩人的名字取得也忒好。

這幾位恐怕就是岳雲樓的弟子了。

江遠博也早就看到了他們,眼神随意一掃便收了回來,一言不發地點了點頭。

陳端開口道:“春南、秋竹,衆位師兄弟,不必多禮,我前日才向樓中發的飛鴿傳書,你們今日便到了,大家辛苦了。”

餘春南上前一步道:“師兄不必客氣,我們也是奉了樓主之命,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那史秋竹也撲了上來,兩手纏住了陳端的手臂,嗔怪道:“陳師兄你這是去了哪裏?怎麽這麽久才回來,小竹擔心死了。”

陳端拍了拍她的手,似乎頗為熟稔,笑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史秋竹将目光轉向蘇依枝,奇怪地瞧着她的面紗:“師兄,這人是誰,臉上生了什麽病嗎,青天白日的,為何要蒙面?”

“這……”

此言一出,連陳端都不知該如何回答。

說時遲那時快,誰都沒想到少女竟突然向蘇依枝出手!

只見她突然從陳端身邊離開,逼近蘇依枝,五指變爪,向她的面巾探去,幸好蘇依枝反應快,偏頭避了過去,這一下沒站穩,連退了數步,已經跨出了茶棚的範圍。

史秋竹趁機飛身而上,一連數掌拍向蘇依枝。

蘇依枝先前還能格擋幾招,用小時候江遠博教過的法子借力将迎面而來的手掌格開,可手臂一碰到史秋竹的手腕便只覺一陣鈍痛,似乎觸及的是一根木棍而非血肉之軀。如此只堪堪接了兩三招便不敢出手,只能運起輕功連連躲閃,心中暗暗叫苦,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史秋竹雖只有十四歲的年紀,可修習的是岳雲樓不外傳的獨門絕學“飛沙掌”,每一招看似以相同的角度發出,落到對方身上時又變化無窮,着實是一門高深的功夫。加之史秋竹在武學方面天賦不淺,出手如電,每一招每一式都剛勁有力,這才讓蘇依枝碰了壁。只是史秋竹年紀尚小,掌力不濟,身形還未長開,而蘇依枝在輕功上又确有幾分造詣,因此臉上的面紗一時并未被奪下。

而蘇依枝其他的功夫也非常有限,同樣阻擋不了史秋竹,只能步步後退,終于退到了一方水缸上,眼看史秋竹下一掌就要夠到她的面紗!

這時,一個身影以極快的步伐跨出了茶棚,幾步擋在了蘇依枝面前。

史秋竹的掌心堪堪停在此人面前一寸的地方,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史秋竹看清眼前的人,大驚失色:“師兄,我……”

陳端放開了她的手腕,柔聲道:“秋竹,這位小姐是岳雲樓的客人,不可無禮。”

史秋竹收了手,委屈道:“秋竹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這位姐姐臉上到底得的是什麽病。”

畫屏這才驚魂未定地跑過來護住了小姐,不滿地瞪着史秋竹,從前哪裏遇到過如此蠻不講理的姑娘,還沒說上話,一來就要動手,若是蘇依枝出了什麽閃失,她可怎麽向老爺夫人公子交代。

“小姐,你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蘇依枝搖了搖頭。

畫屏匆匆檢查了一遍,見她安然無恙,便轉而氣呼呼地對史秋竹道:“史小姐有什麽話大可好好說,為何出手傷害我家小姐……”

蘇依枝此時也回過了神,不着痕跡地放下了衣袖。

衆人只見她彎下腰來,盯着史秋竹柔聲道:“小妹妹,姐姐臉上是沒病,可身體裏有病。蒙面呢,是怕一不小心傳染給了別人,特別是像你這樣年輕美貌的小姑娘,那可就不好了。既然你想看我的臉有沒有生病,那我現在就摘下面紗給你看好不好?”

史秋竹聞言不禁打了個冷戰,後退了一步,不自主地躲在了陳端身後。

陳端當然知道蘇依枝在捉弄師妹,安撫道:“秋竹莫要害怕,這位姐姐跟你開玩笑呢。小枝,我這個師妹年紀還小,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這時餘春南也上前對史秋竹道:“這位是師兄未過門的妻子,婺州蘇家的千金大小姐,別胡鬧。”

又轉而對蘇依枝拱了拱手:“蘇小姐好俊的輕功,師妹年紀小不懂事,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望蘇小姐看在陳師兄的份上,別和她一般見識。”

蘇依枝扯了扯嘴角,瞥了眼陳端,只見他亦十分陳懇地看着自己。

按理說以她目前和陳端的關系,要是真看在他的面子上,自己該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丫頭才是,況且有江遠博給她撐腰,岳雲樓也未必能拿她怎麽樣。不過若是看在這位“愚蠢男”師兄如此識相的份上,她便大人不計小人過,不與這個小丫頭一般見識罷了。

蘇依枝蒙着面,衆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見她思索了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史秋竹憤憤地瞪了她一眼,別過了頭沒再說話。

江遠博向來不愛客套,也不喜歡季樓主搞的長幼尊卑這一套,因此先前一直坐在茶棚裏喝茶,并未說話。

後來史秋竹向蘇依枝出手,他沒阻止,一來想試試蘇依枝的身手,看看自己幾年前教的功夫有沒有白費,這二來嘛,機會難得,為何不讓他們年輕人自己解決。

眼看熱鬧收場,江遠博便有些不耐煩起來,拉過蘇依枝,跟其餘人道:“鬧夠了沒有,別在這廢話了,趕緊趕路吧,再耗下去,天都要黑了。按我老頭子的意思,你們根本不用來接,我老頭子還沒瞎到找不到岳雲樓的路,再說咱們四人腳程還能快些,你們樓主就愛搞這些表面文章。”

餘春南、史秋竹、陳端幾人自是不便接話,岳雲樓的季翻雲季樓主德高望重,在江湖上的聲望只僅次于當年的武林盟主,他說的話誰人能不給幾分薄面?也只有江遠博這位岳雲樓的長老,季樓主的師叔才敢說出這番話來,他們可不敢随意附和。

蘇依枝自然沒有意見,乖乖上了馬車,陳端驅車,江遠博跟随在旁,餘春南與史秋竹在前帶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地繼續上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