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謠言
馬車上,蘇依枝立刻拿下了面紗透氣。
“小姐為何又将面紗取下?” 畫屏責怪她。
蘇依枝道:“這又沒有別人,我還戴着它幹嘛。娘也真是的,非要我蒙什麽面,這下惹事了吧?”
畫屏道:“話是這麽說,可小姐這幾日也看到了,江湖上魚龍混雜,還是小心些為妙,夫人這麽做當然有她的道理。”
蘇依枝道:“是是是,反正娘說什麽都是對的,你什麽都聽她的。”
畫屏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又道:“小姐,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說話?你看剛剛那個什麽秋竹嚣張的樣子,擺明了要你難堪。”
蘇依枝撲哧笑道:“你說那個‘死臭豬’?一個小孩子我根本不放在眼裏,咱們別跟她一般見識。”
畫屏疑惑道:“‘死臭豬’是誰?”
蘇依枝得意道:“就是剛才那個小丫頭啊,‘史秋竹’不就是‘死臭豬’嗎?”
聞言畫屏也咯咯笑了起來。
馬車外的陳端突然咳嗽了幾聲,他坐在前面,雖有木門擋着,可耳聰目明,自然聽到了主仆二人的對話。
“怎麽,堂堂陳公子也會偷聽別人說話?”
并未聽到答話,卻見他突然從門縫裏遞了件東西進來,蘇依枝下意識接住。
只聽陳端的聲音又在車門外響起:“在下并未偷聽,而是正大光明地聽,秋竹她……行事确實魯莽了點,出手不知輕重,在下在這替她和小姐陪個不是,還望小枝口下留情。”
言語之中并未解釋剛才的舉動,蘇依枝狐疑地聞了聞手中的瓷瓶,傳來一股濃濃的藥味,像是外用的化瘀藥。
畫屏也認了出來,突然臉色微變,一把奪過,拉住蘇依枝的手臂将衣袖擄了上去,果然露出了上面的一大塊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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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依枝讪讪一笑,畫屏瞪了她一眼,一邊給她上藥,又想起方才史秋竹的所作所為,憤憤不平道:“那個‘死臭豬’到底是什麽人?為何一來就跟未來姑爺如此親密,明明是她先出手傷人,大家卻都護着她!”
“咳……”
蘇依枝聞言差點一口氣被噎死,看來她平日裏太寵畫屏,如今居然什麽話都敢講,她使勁給她使眼色,畫屏只當做沒看見。
她和陳端的關系本就不清不楚,雖是名義上的未婚夫妻,卻并不恩愛,要說只是朋友,可也并不投緣。畫屏這番話擺明了說給陳端聽,将她這小姐置于何處?
她蘇依枝是會為了這事吃醋的人嗎?
可畫屏不這麽想,臨行前夫人囑托她撮合兩人,就算會被小姐怨怼,也不可将夫人的話抛于腦後。
況且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剛才那史秋竹對陳端可不一般,可陳端好歹是自家未來的姑爺,怎可與別人暧昧不清?小姐可以不介意,她畫屏可咽不下這口氣。
眼見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蘇依枝別無他法,只好無力地往車壁上一靠,兩眼一閉,雙腿一蹬,一心裝死,只盼陳端什麽都沒聽見。
哪知陳端在門外靜默了半晌,開口:“陳端只将秋竹當做師妹而已,并無其他非分之想。秋竹無父無母,從小被樓主收養,大家難免照顧她些,若是小枝介意,今後陳某不再見她便是。”
畫屏哼了一聲,手上為蘇依枝上藥,低聲道:“最好是這樣。”
蘇依枝無奈地睜開眼,坐直了身體,神色複雜地看了眼畫屏,低聲對陳端道:“你……你多慮了,別說我們現在并不是夫妻,我本無權管你,就算有天是了……那也沒什麽,男人三妻四妾,本也無可厚非。”
三妻四妾的生活她自然從未想過,又如何接受?不過今天說了這話,又确是真心,大概是因為她真的不在意罷了。
她也不怪陳端,反倒有些同情,不論是那天清雅高妙的白衣女子,還是今日機靈可愛的小師妹,若是陳端有朝一日真的娶了一位像自己這樣的世家小姐,恐怕與這些江湖女子都徹底無緣了罷。
就算她願意,這些江湖女子肯嗎?
所以她更應該在這短短幾月之間想出一個兩全的法子來解除婚約,她自己無法如願也就算了,可不能再害了陳端。
可這樣的法子,又怎麽會那麽容易找到?
一路無話,幾日後便到達了岳雲樓。
關州的位置已經靠近邊關,嘉陵鎮是關州一個繁華的小鎮,來往商人、江湖人士絡繹不絕。
而岳雲樓作為如今武林第一大幫派,遠離鎮中繁華之地,坐落在岳雲山中。
山頂一座六層的閣樓聳立雲端,樓中藏有江湖上各門各派的武功秘籍、神兵利器,岳雲樓之名由此而來。
蘇依枝身份特殊,她的到來并未驚動他人,而樓主季翻雲外出辦事,此刻并不在樓中。
她被安排在江遠博的院子中,不遠處便是溫泉所在之地。
接下來幾日蘇依枝便依着吳神醫的法子,日日泡在加了藥草的溫泉中,院子裏清淨無人,一日三餐都由陳端直接送達,日子過得也算輕松,只是蘇依枝白日裏都蒙着面紗,有江遠博在她不敢随意走動。
這天晚上蘇依枝正自無聊,趁畫屏睡着後偷偷溜出來透氣,正巧碰到院中的江遠博。
“幹爺爺,你也還沒睡?”
江遠博站在院中的樟樹下怔怔發呆,聞言回頭看着自己的孫女微微一笑,此刻老人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竟露出幾分頑童的俏皮可愛。
蘇依枝好奇地走到近旁,順着他的目光擡頭望去,今夜星辰稀疏,煙霧迷蒙之中只見一彎下弦月高懸中天。
就在她出神之際,江遠博忽而扶住了她的肩膀,只聽蘇依枝一聲驚呼,江遠博便帶着她來到了屋頂上。
站穩以後,蘇依枝拍着胸脯定了定神。
江遠博也沒管她,自顧自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吓到了?”
蘇依枝攏了攏衣袍的裙擺,也挨着他坐下,嘟囔道:“幹爺爺還是那麽喜歡捉弄人。”
江遠博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半晌問道:“你覺得這裏怎麽樣?”
蘇依枝不禁環顧,周圍都是山路,夜裏看起來黑黝黝的怪吓人的。
“好是挺好的,可惜……”
“可惜什麽?”江遠博随即道,“我知道了,這裏太無趣了。”
蘇依枝道:“幹爺爺,原來你騙我,你跟我說江湖上都是行俠仗義快意恩仇,可這裏這麽安寧平和,半個江湖人都見不到。”
江遠博道:“你的面前不就坐着一個江湖人嗎,陳端不是嗎,這些天你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江湖人。可是你真的喜歡打打殺殺的日子嗎?”
蘇依枝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沒有恨的人,也沒有想殺的人,別人也不會想來殺我,恐怕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江遠博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打打殺殺可一點也不好玩,現在幹爺爺有些後悔跟你講那些故事了,故事終究只是故事,快意恩仇也要付出代價,幹爺爺真希望你永遠都不知道這些事情。”
蘇依枝不解道:“幹爺爺你以前不是這麽說的,你說人活一世不就為了‘痛快’二字嗎?”
“痛快?沒有誰能真正的痛快……”
江遠博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蘇依枝小聲道:“幹爺爺是想幹奶奶了吧?”
江遠博出神道:“是啊,她走了幾十年了,你從沒見過她,難為你還想到她。”
蘇依枝見江遠博露出了傷感的神色,不自覺靠過去安慰道:“幹爺爺是不記得了,小時候經常講起幹奶奶,她一定是個很美的人,小枝很想見一見她。”
江遠博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我也想再見一見她,好幾十年啦,老頭子的記性越來越差,就快忘了那丫頭長什麽樣啦。”
江遠博開始講述那個講了千百遍的故事,他的目光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臉上閃現的熠熠光彩讓人不禁想到,那究竟是怎樣一段意氣風發的舊日時光?
“她叫娜仁,是個外族女子,從小在關外牧馬。沒有讀過書,也不會武功,高高壯壯的,在咱們中原人來說,根本算不上美貌……”
“那年我游歷天下,年輕氣盛,為了追一頭野馬竟不覺追至了關外,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遇見了那個皮膚黝黑的馴馬姑娘,我記得那天,她騎在一匹通身雪白的駿馬上,身上穿着五彩的袍子,頭上編着無數的小辮,戴着一頂綴着纓子的皮氈帽,一笑起來,露出一口大白牙,我竟覺得分外可愛……”
這故事蘇依枝已聽了許多遍,每次想到那時的情景,都會忍俊不禁。自己的爺爺如今雖年事已高,仍能看出年輕時定是一個豪放粗犷的小夥子,遇見了另一個同樣的姑娘,那畫面定然十分有趣。
蘇依枝依然如小時候那般,習慣性問道:“然後呢?”
“然後啊……我相中了她,她也相中了我,在草原上我們拜了天地,我将她帶回了中原。可是你也知道,在這地方,正邪不兩立,視外族為邪祟,娜仁沒有家人朋友,過的當然不開心,可她為了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麽,那時我竟天真地以為我們真幸福啊,直到後來……我被仇家追殺,娜仁和孩子都被害死啦。”
“再後來,我雖手刃了仇人,可仍然是不開心,之後就算在遇見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都不能使我開心,因為每一個人,都讓我想到了娜仁……”
江遠博說得一臉平靜,蘇依枝每每聽到這裏便要落下淚來,她連忙寬慰道:“幹爺爺別難過,娜仁奶奶若是知道你仍這麽惦念她,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江遠博苦笑道:“這些事,我老頭子有好些年不曾記起啦,原以為老糊塗便能忘了,可這個院子又讓我想起許多事來,我們在這裏住過好些年。”
他轉向蘇依枝道:“小枝,幹爺爺明天便要離開這個地方,不能再陪着你了,你不會怪爺爺吧?”
蘇依枝知道的,通常幹爺爺說完了自己的故事,便是要離去的時候,便如往常般問道:“你要去哪裏?”
江遠博笑道:“我也不知道。”
蘇依枝又問:“什麽時候能回來看我?”
“想回來的時候便回來了。”江遠博又道,“你在這裏只要別亂跑便安全得很,陳端能照顧好你,有什麽事就和他說,陳端是個好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蘇依枝癟了癟嘴:“幹爺爺,你這話不應該找陳端說嗎……”
江遠博又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有說話,接着兩人又閑話了一會,蘇依枝連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什麽時候□□爺爺送回了房,一概不知。
果不其然,第二天江遠博便離開了岳雲樓,蘇依枝心中雖十分不舍,但是也知道幹爺爺這樣的人習慣了逍遙快活的日子,哪裏都呆不住,自己也留不住他。
不過沒過幾天她便發現,江遠博不在便沒人管她了。
關于她的到來,岳雲樓裏早就風言風語地傳開了,之前因為有江遠博坐鎮,一直沒人敢來一窺究竟。
這老爺子前腳剛走,便有一群好事之人靠近了江遠博的小院,為首的就是一早就看蘇依枝不爽的史秋竹。
還好蘇依枝在畫屏的逼迫之下日日戴着面紗,沒人能瞧出個究竟來。史秋竹還不甘心,這天午時,用過了飯,算準了蘇依枝泡溫泉的時間,竟帶着幾人悄悄潛了進去。
溫泉在一處巨大的溶洞之中,這地方原本便人跡罕至,天然開鑿的溫泉只供樓主使用,因蘇依枝的到來,特地将泉水引到了旁邊的一座小木屋中供她使用。
蘇依枝自然是毫無防備,如往常一般除去面紗,褪去外衣,只着一件幹淨的中衣便踏入木桶中。
這加入了草藥的藥泉水呈黑色,味道難聞無比,這幾日蘇依枝已漸漸習慣。
畫屏正替她從不遠處的院中取了衣服回來,不經意間便見到溶洞外有幾個可疑的身影。
按理說史秋竹和幾個師弟師妹的功夫遠在畫屏之上,沒道理會被發現,只不過他們一心防範蘇依枝,沒有在意一個小小的丫鬟。
畫屏走進屋子,放下幹淨衣服,走過去為蘇依枝加藥。
“小屏,你在想什麽?”
畫屏若有所思道:“小姐,我剛剛在外面好像看到史小姐,你說我是不是看走眼了?”
蘇依枝略一思索道:“你眼力向來很好,就怕并不是看走了眼。”
畫屏急道:“他們來這裏做什麽?那個史小姐肯定沒安好心。”
蘇依枝道:“若是別人肯定沒有那麽無聊,不過要是那個‘死臭豬’的話……”
畫屏一拍腦袋站了起來:“是了,那個‘死臭豬’定是上回沒有見到小姐的容貌,還不甘心,這回是專門偷窺來的,小姐你等着,我去把他們轟走。”
“慢着,咱們不如将計就計。”蘇依枝一把拉住了她,盯着窗戶的方向小聲道,“我臉上本就沒有什麽好看的,既然有人要看,何不看點新鮮的,小屏,你去把角落裏的屏風拿出來。”
畫屏依言将屏風放置在蘇依枝與窗戶之間,蘇依枝則坦然大方地繼續沐浴。
這樣過了幾天,這天午後畫屏又興沖沖跑了進來。
“小姐,你猜我剛剛聽說了些什麽?”
蘇依枝奇道:“什麽?”
“現在整個岳雲樓都在讨論小姐你的樣貌,有人說你長得像妖魔鬼怪,歪瓜裂棗,不忍入目才日日戴着面紗,還有人說你美若天仙,怕看見你的人愛上你才蒙面的,小姐你說好不好笑?”
蘇依枝拍手笑道:“好極了,一定是他們這幾天看夠了屏風,咱們繼續這樣下去,他們越是要瞧,我偏不讓看,讓他們猜去吧。”
原來那天幾人透過窗戶都沒看清蘇依枝得模樣,只看到了屏風上的畫像,因光線晦暗,隔得又遠,窗戶上的縫隙就那麽大,因此人人都以為那便是蘇依枝,而畫像上的人千姿百态,容貌良莠不齊,他們回去後各執一詞,才會謠言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