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聽書

蘇依枝對捉弄了史秋竹的效果十分滿意,這幾日江遠博不在,陳端似乎也忙得不見人影,這日子過得憋悶,吃過晚飯蘇依枝又心生一計。

“小屏,中午的消息你是從哪裏得來的?”蘇依枝叫住收拾屋子的畫屏。

畫屏掰着手指如實答道:“廚房裏煎魚總是糊的做飯王大嬸、采辦的張大哥、看起來兇巴巴其實人很好又八卦的看門趙大爺、陳公子那個總是因為早課遲到而被罰的小師弟小陶、還有……”

“額……夠了夠了。”

蘇依枝聽得頭都大了,看來她這個做小姐的天天被看着不自由,她這個做丫鬟的倒是收獲不小,不過幸好是這樣。

蘇依枝嘿嘿笑着,湊近畫屏耳語道:“小屏,這幾天你看我這個小姐過的比牢飯還不如,咱們不如這樣這樣……你看怎麽樣?”

畫屏張大了嘴,一臉難以置信地盯着自家小姐。

蘇依枝只好使出殺手锏,拉着畫屏的袖子撒嬌道:“小屏,我的好小屏,咱們過去在婺州家裏不也時常出去走動嗎?我保證絕不惹事,就只是出去散散步,好不好嘛?”

最後畫屏當然抵不住蘇依枝的百般哀求,只好從了。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嘉陵鎮的夜市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街頭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少年的身影,他們身着粗布短衣,卻不像是幹粗活的,走在前頭的那位皮膚白皙,小圓臉上一雙眼睛靈動非凡,跟在後頭的那個則總是東張西望,畏畏縮縮。

顯然兩人都面生得很。

然而在這充斥着各色人等的大街上,他們也并沒有那麽惹人注目。

走了幾步,畫屏便拉住蘇依枝道:“小姐,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這身衣裳怎麽穿得這麽別扭。”

蘇依枝将食指擺在唇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小屏,別太大聲,記得現在叫我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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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人便是蘇依枝和畫屏,她們這身衣服便是蘇依枝命畫屏向看門趙大爺借的兩身男仆服裝。

這位趙大爺為人豪放,不拘小節,恰逢這日又喝醉了酒,便糊裏糊塗地把衣服借給了畫屏,主仆二人便換了男裝。

蘇依枝是客人,用飯時間早些,等她們用完飯換好裝,樓中衆人才開始吃飯,因此一路走來并沒撞見幾人。即使遇見,大家也都不認識蘇依枝,只當做新來的仆役沒有在意,于是兩人意外順利地混出了岳雲樓。

要說夜市,婺州城中多少書香世家,夜市當然也極盡風雅,放眼看去,大街上盡是擺着文房四寶、詩書字畫的攤子,剩下的才是女孩子喜歡的胭脂水粉,發簪香囊之類的小物。路上的行人皆是羽扇綸巾的風雅名士、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還有身着錦繡羅衣,低眉斂目的大家閨秀。

關州不愧是中原武林的大本營,嘉陵鎮的夜市則截然不同。少見書畫攤位,取而代之的則是琳琅滿目的武器鋪、藥材鋪,路邊還有不少雜耍藝人,來來往往的都是帶刀佩劍的俠男俠女。

蘇依枝對什麽都非常感興趣,剛看完一個噴火吞劍的,又擠進人群中看胸口碎大石,圍觀群衆多的是如蘇依枝一般沒見過市面的平頭老百姓,不時爆發出捧場的喝彩聲,而這是真正身懷武功的武林人士不屑觀看的。

一場表演方罷,有過一點修為的蘇依枝也看出來了,這人若不是內外兼修便是這石中有古怪罷了,奈何江湖經驗尚淺,并不能瞧出個究竟來,便入鄉随俗地掏出幾文錢,拉着畫屏去了別處。

正走着,前方突然産生一股騷動。

畫屏要拉着蘇依枝離開,哪知蘇依枝卻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小姐,人多眼雜,我看我們還是別瞧了,回去吧。”

蘇依枝掙開了畫屏拉着自己的手:“別擔心,不會有事的,讓我再看看。”

蘇依枝踮起腳尖,隔過四五個人,依稀看見人群中兩個男子不知為何大打出手。

她拉住身邊一個大哥問道:“這兩個是什麽人,為什麽打架?”

這位大哥倒是并不見怪,熱心解釋道:“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初來乍到,你看這個拿劍的使的是‘千堆雪’,這是蒼山派的獨門絕技,這個使刀的刀法詭異,看起來竟像是幾年前滅了蒼山派何長老全家的‘奪魂妖刀’鐵一刀,聽說這人已入了天音教,不知為何今日出現在此。你說這仇家見面自然分外眼紅,這不,都打了百來個回合了,還未分出勝負,看來這位蒼山派的兄弟武功也甚是了得,能與幾年前成名的鐵一刀打成平手,不知究竟是誰……我已有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高手過招啦,精彩精彩……”

正說話間,兩人又過了十來招,一時劍氣四溢,街邊的酒樓房屋已有不少損毀,行人多有誤傷,一時間噼裏啪啦,哀號怒罵,亂成一團。

蘇依枝從未見過如此場面,只能在人群中被推搡擠壓地随波逐流,不知被推到了何處。頭暈眼花之時,只覺得眼前黑影一晃,人群才稍稍散開。

蘇依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才看清楚周圍的環境,一下子傻了眼。

這是一條從沒見過的大街,本來打得火熱的兩位主角已不知到了何處,哪裏還有看熱鬧的人影?而且小屏也不見了。

她只好站起身來,身上有些狼狽,摸了摸腰間,還好銀兩還在,回去應該不難。

可她現在也不急于回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回憶着方才看到的打鬥,一時竟沒有回過神來,晃晃悠悠的走到了一家酒樓門口。

走了許久也有些乏了,便一擡腳垮了進去。

蘇依枝穿着普通,長相也普通,并沒有引起過多的關注,酒樓中人多嘈雜,位子稀缺,小二只好将她引到唯一有空位的那桌。

一個頭戴鬥笠的黑衣人坐在那裏,身上冒着生人勿近的氣息,怪不得無人敢與他同桌。

蘇依枝渴得不行,腿腳酸痛,只好硬着頭皮道:“這位大哥……你看這樓裏已沒有位子,小……小弟我只想歇息片刻,喝口茶水便走,你看,可否拼桌?”

那人頭低得很低,蘇依枝站着只能看到他的頭頂,她說完之後那人卻仍是一動不動地坐着,仿若未聞。

蘇依枝想看清他的樣子,便又耐着性子湊近道:“這位大哥……您,沒睡着吧?”

旁邊的小二一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就在蘇依枝快看清的時候,那人突然出聲。

“坐。”

就那麽冷冷的一聲,已吓得小二趕緊捂嘴,蘇依枝也不敢再看,目不斜視地坐下。

甫一落座,便聽驚堂木的聲音傳來,酒樓正中的戲臺上端坐着一位老人,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

這場面蘇依枝熟悉不過,說書是她最喜愛的節目之一,這時茶水備齊,蘇依枝的注意力全被戲臺子吸引,無暇再顧及身旁的黑衣人。

這嘉陵的說書人所說的內容果然與婺州的大有不同,在婺州,蘇依枝聽到的大多是什麽才子佳人、封侯拜相的故事,而在眼下這人講的則是江湖傳說、野史八卦、小道消息,內容随意,想到哪兒便講到哪兒,并沒有什麽劇本。

從二十幾年前武林盟主帶領江湖正派攻打邪教天音教開始說起,一直說到武林盟主不知所蹤,武林盟沒落,岳雲樓如何在江湖上名聲鵲起,這幾十年間天音教和中原武林正派的恩恩怨怨。

說了半盞茶的功夫,這位老先生驚堂木那麽一拍,話鋒一轉。

“俗話說得好,‘江山代有英雄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英雄如是,美人更不例外。”

“自二十六年前那場大戰,當時的‘天下第一美人’喬岚煙香消玉殒之後,近幾年來,又有一位姑娘風姿卓絕,氣質清冷,令人望而卻步,卻心馳神往,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如今的‘天下第一美人’顧青曼。顧姑娘不僅生得美若天仙,琴藝更是一絕,據說三日後便會在咱們嘉陵的‘鳳仙樓’彈琴獻藝。”

聞言滿座皆是一片嘩然,想必大家對這“天下第一美人”皆有所耳聞,誰都想要一睹她的芳容,此番消息一出,想必三日後的鳳仙樓必定熱鬧非凡。

這時老頭兒的驚堂木又敲了數聲,衆人一時安靜下來,不知他又有什麽新聞可說?

“說來這顧青曼的身世亦十分坎坷,她并非流落風塵的青樓女子,而本是朝廷大官的千金小姐,由于六年前的一樁命案,一朝滿門獲罪,貶為藝妓,流落江湖。這位小姐在音律上的造詣非凡,苦練數年,琴藝無雙,三年前在鳳仙樓中彈奏了一曲《鳳求凰》,瞬時一鳴驚人,當時在場的多少少年俠客,江湖元老無不紛紛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多少名門富豪一擲千金,為的不過是顧姑娘的春宵一刻,奈何顧姑娘生性剛烈,只賣藝不賣身,沒見誰真的得到她。幾年來在風月場所流連,卻仍能保持冰清玉潔,世所罕見。”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美人雖看起來冷若冰霜,可畢竟豆蔻年華,這麽些個少年公子追雲逐月的,怎能不芳心暗許呢?可惜啊可惜……”

在座的不少男子,聽美人的故事正聽得心馳神往,見老人家此時頓住,不禁齊聲問道:“可惜什麽?”

小老兒一撚胡須道:“這美人兒忒沒眼光,看上不是別人,而是天音教殺人如麻的‘敗絮公子’——駱潇!”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又是一陣喧嘩,有驚嘆的,有惋惜的,有破口大罵的。

六年之後再聽到這個名字,蘇依枝心中微微一顫,手中的茶杯差點滑落。

不知為何,她突然感到身邊的黑衣人隔着鬥笠看了自己一眼,待她望過去,又只能看到那張被鬥笠遮住的半張臉,皮膚白皙,薄唇微抿,其餘的卻怎麽都看不到。

真是個怪人。

她穩住心神,握緊茶杯,放到唇邊,繼續聽下去。

“這個‘敗絮公子’七年前便踏足中原武林,與‘碧泉四隐’一戰成名。這‘碧泉四隐’卻并不是四個人,而是碧泉山莊莊主金碧泉,自小排行老四而已。可能許多年輕人都不知道,但說起他另一個名字恐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人便是二十六年前在天音教之戰中斬殺了天音教長老的‘碧泉四俠’,自那以後,他便歸隐山林,這才被稱為‘碧泉四隐’。駱潇和金碧泉那一戰,雖未取勝,可打成了個平手,在他那個年紀實屬難得。又聽說一年後他僅憑一人之力便除掉了天音教的叛徒王成敗,從此名聲大震。”

“駱潇出身邪教,初出茅廬那幾年與正道不少少年英豪結交,行事作風還算正派,但是邪教終歸是邪教,這駱潇也不過是包藏禍心的假君子罷了。”

“大家都知道,三年前正是駱潇引發了正道三十六派與天音教在藍雪關的那一戰,幾乎無人生還,武林正道元氣大傷。而這大魔頭也從此暴露了本性,不僅武功日進千裏,而且性情大變,變得不男不女,殺人如麻,手段毒辣。聽說他慣用笛音引出毒蟲,專門吸食人的精血,令人防不勝防,多少人在他手下家破人亡,特別是參與過二十六年前天音教那一役的武林前輩,不少都慘遭他的毒手……連‘碧泉四隐’也已經死于他手!”

衆人都露出憤憤的表情,說書人話鋒一轉道:

“可惜啊可惜,可惜這邪門的邪教公子卻生得一副難得的好皮相,又生性風流,據說有不少江湖俠女、青樓名妓,不辨是非黑白,對他一見傾心,如今連這‘天下第一美人’都沒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聽到此處,心中“咯噔”一聲,捏緊了手中的茶杯,整個人都不快起來。

……生性風流?生性風流是什麽意思?她的駱哥哥怎麽可能“生性風流”?那個老頭是怎麽知道的,親眼所見嗎?

而他所說的三年前藍雪關那一戰又究竟發生了什麽?駱潇為何突然嗜殺?

據她所知,駱潇絕不是那樣的人,否則六年前她碰到的那個嘴硬心軟、桀骜不馴“敗絮公子”又會是誰?

蘇依枝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知那說書人又說了些什麽,只聽身旁一個男子冷哼了一聲,大喝道:“什麽狗屁‘敗絮公子’,我看叫他‘敗絮魔頭’才是,這些年來他殺了我們多少武林同道,他配叫‘公子’?‘殺人魔頭’、‘嗜血醜怪’還差不多!”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餘人紛紛應和。

蘇依枝再也聽不下去,一時沒忍住,将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拍。

“你放屁!”

一時間整個酒樓都安靜下來,衆人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到了她的臉上。

話一出口蘇依枝已經後悔了,奈何這麽多人看着自己,要收回去已不可能,只好硬着頭皮繼續道:“我看你們……你們只配在這說說風涼話罷了,哪天要是真的遇見駱……駱潇,只有屁滾尿流的份!”

這名男子收起了笑容,一臉狐疑地盯着她,一手漸漸握住了劍柄,上前一步道:“你是何人,為何要幫那魔頭說話?”

周圍一圈人都刷刷站起,漸漸向蘇依枝靠攏,将她圍了起來。

只有與蘇依枝同桌的黑衣人仍然好整以暇地坐着,巍然不動,微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蘇依枝哪裏見過這種陣仗,艱難地咽了口吐沫,也緩緩地站起來,随着她這麽一動,大家都“唰”地一聲拔出劍來。

她只好重又坐下。

蘇依枝勉強露出了一個笑容,結結巴巴道:“小、小……小生不過是個讀書人,不懂你們武林上的這些打打殺殺,不過……不過你們也不能仗着人多勢衆,睜着眼睛說瞎話!”

那男子又逼近了一步,眯起眼睛逼問道:“這麽說來,你跟那魔頭是一夥的?”

蘇依枝道:“當……當然沒有!你們在背後說別人的壞話,可見也并非什麽正人君子!”

“一派胡言!你……你果然是邪教同黨,還廢什麽話,拿命來!”

被這話一激,男子一劍向她門面刺來。

蘇依枝只有三腳貓的功夫,哪裏碰到過真刀真槍的場面,正要閃躲,小腿一軟便摔在了地上。

她這一下正摔在了黑衣人身旁,這黑衣人沒有躲開,也沒有要出手對付她的意思,不知是敵是友,只好死馬當活馬醫。

她正要伸手求救,有一把扇子從斜裏揮出,“啪”的一聲将先前那劍挑開。

男子一劍刺偏,并未罷手,還未看清來人樣貌便又是一劍刺到。

兩人你來我往過了十來招,後來那人忽而腳步踉跄,賣了個破綻,男子果然上當,上前一步,那人早有準備,一招“學以致用”迎了上去,手腕翻轉,扇脊迎上劍背,一路向上,折扇纏住對方手腕轉了幾圈,劍柄頓時脫手而出,“噗”的一聲,釘入柱中。

男子手上一時失力,滾倒在地。

“你……!”

這一招使得行雲流水,行如端方君子,點到即止。

圍觀之中有不少人不禁大聲喝彩。

突然出現在蘇依枝面前的白袍少俠緩緩展開折扇道:“這位想必是‘飛星山莊’的趙見晨趙師兄,在下岳雲樓陳端,久仰大名,方才一時情急,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另有幾個飛星山莊的弟子眼疾手快,連忙跑過去将趙見晨扶起,趙見晨狼狽地揮開衆人,盯着陳端,面色陰沉地拱了拱手道:“原來是岳雲樓大名鼎鼎的‘君子扇’陳端陳兄,怎麽,如今陳兄幫着邪教同黨,岳雲樓也要與我們武林正派為敵了嗎?”

此言一出,樓裏又是一陣嘩然。

陳端連忙道:“趙師兄何出此言,武林正派向來同氣連枝,我們岳雲樓為了對抗邪教,這些年來折損了多少,大家都有目共睹,何來‘為敵’一說?”

陳端邊說邊扶起了蘇依枝。

“沒事吧?”

蘇依枝臉色蒼白,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只能搖了搖頭。

陳端轉過身對趙見晨緩緩道:“恐怕這之間有些誤會,這位小兄弟是陳某的遠房表弟,這幾日來岳雲樓中做客。他是個書呆子,平時讀書讀得有些頭昏腦脹罷了,陳某敢打包票,他絕不是什麽邪教同黨。”

其實從認出陳端那一刻趙見晨便有些動搖,再看看蘇依枝這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哪裏像是邪教餘孽,便又信了幾分。

況且就算不看在陳端的份上,也不能真的拂了岳雲樓的面子,剛剛交手已輸給了陳端,此時再追究也沒了底氣,只好罷手。

見趙見晨憤然離去,看客們心中雖仍有疑惑,可這畢竟在岳雲樓的地盤上,瞧這陳端剛才那幾招又着實精妙,看來這岳雲樓并非徒有虛名,真有什麽也不敢再對這位小兄弟出手了,便陸陸續續地散去。

蘇依枝轉身一看,桌邊空空如也,那個黑衣人也不知什麽時候走的。

陳端也有意無意地朝着那個方向望了一眼,便趁別人不注意,拉了蘇依枝結賬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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