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合奏
蘇依枝當然更不敢去茅廁,只好跌跌撞撞在樓裏亂轉,不知怎麽爬上了樓,這樓裏來來去去的人太多,也沒人管她。
二樓皆是一間間被隔開的雅間,少有人走動,倒是清靜得很。
轉了半晌,碰到兩個小丫頭紅着臉從一件房中退出來,蘇依枝百無聊賴,便跟在了她們身後。
“這位客官好生俊俏,我從沒見過長得如此精致的男子。”
“可不是,不知哪位姑娘有幸能被這位看上。”
“你還說呢,這位客官性情古怪得很,全身穿着黑衣,從踏進門檻起就不聲不響,據說先前早已有三位姑娘被‘請’了出來,有一位還是咱們樓裏的紅牌。”
“‘請’了出來,怎麽個‘請’法?”
先前的那個丫頭壓低了聲音道:“方才聽伺候柳眉姑娘的小翠姐說,姑娘們根本來不及近身,那客官黑袍的袖子那麽一揮,人就不知怎麽被推了出了門外,你說邪不邪門?”
“可還有這等事?”
“千真萬确,據說當時柳眉姑娘的臉色霎時就白了,哭哭啼啼地跑開了。這樓裏來來往往的雖都是粗人,見了咱們這幾位姑娘哪一個不是俯首帖耳的,何時見過如此不懂憐香惜玉的主,也難怪她們傷心了。”
“這位客官雖看起來冷冰冰的不說話,可方才我們進去添酒的時候不是還點頭示意了嗎,可見并沒有什麽惡意。可他卻也不點樓裏的姑娘,難不成真的只是來看天下第一美人的?”
“哎,我也覺得奇怪,這種人真是少見。這愛慕美人的大有人在,可有幾個到了咱們青樓裏還能坐懷不亂的?說得好聽來看天下第一美人彈琴,可其實還不是找樂子來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這美人只能看看罷了,終究不能一親芳澤,這享樂嘛,還是得摸得着碰得到才好。”
那丫頭聞言哼了一聲道:“你說那個顧青曼有什麽好的,總是冷冰冰的不說話,好像把誰都不放在眼裏,也不知怎麽,這些臭男人就是犯賤,放着千依百順的不愛,偏喜歡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另一個聞言撲哧一笑:“你又沒貼過,可怎知咱們這天下第一美人的屁股是冷是熱?”
聞言蘇依枝也笑出了聲,那倆丫頭察覺有異,紛紛回過頭來四處查看,卻并沒看見旁人,蘇依枝早就隐在了一旁的柱子之後,她們自然沒有發覺。
先前的丫頭低聲道:“快別說了,這話要是被媽媽聽到了不知會怎麽教訓我們,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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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丫頭亦神色緊張地點了點頭,兩人快步下了樓。
蘇依枝聞言不禁被勾起了好奇心,她們口中黑衣人倒是不知怎麽與自己不謀而合,莫不成其實也是個女兒身?
思及此,蘇依枝更是心癢難忍,想要一窺究竟,便掉轉方向,走回了方才那間房。
她靠在門口,透過門縫偷偷向內望去。
只見确有一位黑衣長發的男子倚在窗邊,雅間的窗戶正對着樓下表演的方臺,此時天下第一美人尚未出場,表演的是些跳舞唱曲之類的助興節目。
房中桌上亮着孤零零一縷燭光,他坐在窗邊的陰影裏,一手支着額頭,目光幽幽的不知落在哪裏,那姿勢好像幾百年都不曾變過似的,時間像是靜止了一般,唯有空中的塵埃在微弱的燭光中浮浮沉沉。
而蘇依枝只看了那麽一眼,對方那淩厲的目光便掃了過來,蘇依枝心中一驚。
“誰?”
“我……我路過的,不好意思……打攪了!”
蘇依枝被吓了一跳,胡亂說完話,不敢多呆,便心慌意亂地順着樓梯下了樓,溜得比兔子還快。
一樓大堂中依舊人來人往,蘇依枝擠進人群中才放慢了腳步,那人并沒有追來。
不知怎麽,此刻她心中猶自“砰砰”亂跳着,剛剛那人只那麽一眼就将她吓成了這樣。
可那眼神……那眼神明明是波瀾不驚的,卻又令人驚心動魄,仿佛做了虧心事被抓到了一般,無所遁形。
這人好似在哪裏見過?
就在蘇依枝驚魂未定之時,一陣有別于之前嘈雜管弦的悠揚琴聲徐徐傳來,一時喧嘩聲漸漸遠去,她的心神平靜了下來,不由被這琴聲吸引,靠近了方臺。方臺的另一端是一級級的階梯,連接着二樓的另一側回廊。
然而前面人多擁擠,她好不容易也只擠進了中間的位置,伸長了脖子向上望去。
只見一名白衣女子抱着一把玄色的焦尾瑤琴,從樓上踏下一級又一級的樓梯,緩緩走來。發髻上的金步搖熠熠生輝,白裙上的珍珠璀璨奪目,眼波流轉,金絲搖曳,足下生蓮。
她将琴小心翼翼地放置于花梨木的桌上,收攏裙擺坐上椅子,素手輕撥,琴聲泠泠。
白的是衣衫,是珍珠,是臉龐,是指尖,黑的是瑤琴,是眼眸,是烏發,是雲鬓。
而那如血色夕陽一般嫣紅的,是綴着長長纓穂的,随風飄動的幕布;是一直從樓上蜿蜒而下鋪設的步步生蓮的長氈;是房梁上被琴聲鼓動而相互撞擊的玲珑玉石;是顧青曼那将啓未啓,欲說還休的滟滟唇瓣。
樂聲綿綿不絕地從指間流淌而出,時而是江河湖海,萬馬千軍奔流而來,時而是泉水溪澗,缱绻反側蜿蜒綿長。
樂聲漸漸緩和,那淙淙之聲仿佛帶人置身于深山老林之中,撥開重重霧障才窺見空谷中的那抹寂寂幽蘭,歷百劫而猶彌香,無人來而自綻開。
沒有多餘的話語,也沒有多餘的修飾,顧青曼的一舉一動都明明白白坦坦蕩蕩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無一處不好,無一處不美。
人和琴似乎融為了一體,就要飄飄仙去。
蘇依枝瞪大了眼睛,這人她竟見過的!
鼻間傳來陣陣異香,這香味她初次聞到時猜不出其中那味獨特的香料是什麽,今天一見之下忽而想到,可不是那晚上所見的瓊花花香嗎。而現在在臺上徐徐撫琴的“天下第一美人”,也正是那晚在玉麟鎮的客棧小院見到的賞花女子,顧青曼!
怪不得,既然是“天下第一美人”,當然只有一個,斷沒有一時間能見到兩個的道理。
要說美女,蘇依枝也見過不少,周水月不僅是她們私塾裏的美女,便在整個婺州城裏也算公認的大美人,可周水月的美只能叫做小家碧玉。
蘇夫人沈氏年輕時也算是個美人,蘇依枝很小的時候便聽說母親家裏出過一位被天子看上的貴妃娘娘,可見家族遺傳的容貌并非一般。母親是大家閨秀之美。
大嫂嚴芷瑤自小出身書香門第,與自家門當戶對,與大哥意趣相投,美得蕙質蘭心。
這些人雖各有各的美貌,可要說出個天下第一來卻很困難,而顧青曼的模樣氣質,令人見了皆飄飄然不辨方向,哪裏都好看則說不出到底具體是哪裏好看;她若是撫起琴來,那風姿舉止更讓人覺得翩若驚鴻,嘆為觀止,無怪乎見過她的人心中便只有她一人,這“天下第一美人”的名號并不是浪得虛名。
世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難怪陳端也對她傾心不已,這樣的人,不消說男人,就是蘇依枝這樣的女人見了,也不免欣賞。
就在蘇依枝啧啧稱奇之時,忽而在琴聲中夾雜了另一種聲音,人群中響起陣陣驚呼,大家都擡頭望去。
悠揚靈動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與琴聲配合地恰到好處,細細分辨,竟是笛聲!
沒等衆人找到這聲音的來源,便有一個黑衣人從二樓的窗戶上一躍而出,衣袂翩翩,落在方臺一邊,嘴邊橫笛,氣息不斷,與顧青曼的琴聲遙相應和。
這輕功着實漂亮,輕盈潇灑,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這人突然而至,初時顧青曼只是遲疑了一陣,待看清來人的面目,臉上竟露出了少見的欣喜神色,手上指法未停,反而與之配合。
一時一琴一笛的聲音意外和諧地交織到了一處。
蘇依枝認了出來,這人便是她方才在二樓誤打誤撞看見的那位眼神淩厲的客人。
他臉上雖被散發遮蓋了些,仍能看出神色朗朗,面如冠玉,果真俊美得很。
這兩人都生得如此出衆,站在一處演奏怎能不令人賞心悅目,因此在場的觀衆雖好奇此人的身份,卻沉浸在樂曲中,一時并未打破。
樂聲漸漸進入了尾聲,樓上又飄下一個人來,扇子一揮,迎面擊在了對方的左胸。
這一招襲來,怕有七八分力道,黑衣人見狀并不驚慌,左肩微微向後一縮,扇子未能觸及。
那使扇的人力未用盡,上前一步,扇子展開,轉而襲向他的脖頸,黑衣人向後一仰,扇面從他面前堪堪劃過。
兩人此時貼得極近,那人連連出扇,或刺或砍或挑,扇子或開或合,攻擊對方的左臂、右脅、右肩。而這黑衣人竟身法詭異,忽而向前,忽而向後,對方若攻其左側,則反向左進,若擊其舉着笛子的右臂,則偏向右退,方寸之間左挪右擺,速度奇快,竟無一招落在身上。
而兩位過招之時,黑衣人的笛聲仍能未亂,且每一招都驚險萬分,堪堪躲過,引得臺下衆人陣陣驚呼。
樂聲終于漸漸停止,閉上眼睛吐出最後一口氣,黑衣人緩緩放下了他手上那支白玉骨笛。
那人也頓住身形,收起了扇子,面色嚴峻,緩緩開口:“駱潇,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已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此人不是陳端是誰?而他所說的天音教“敗絮公子”駱潇,作惡多端,“聲名”在外,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而人群中的蘇依枝,雙目緊緊地鎖住他手中的白玉骨笛,一時愣在當場。
是他……這人竟是她心心念念了這麽多年的那個駱潇!
可這個周身冷冽的人真的是駱潇嗎?是那個令她動心不已的駱潇?
蘇依枝覺得不可思議極了。
剛剛,就在剛剛,兩人僅就一門之隔,咫尺之遙,她卻為何被吓得掉頭就走?
自己心心念念了許多年,不就為了此刻嗎?
蘇依枝像瘋了一樣奮力撥開人群。
想要再靠近一點,好看清那人的臉,想走過去和他說幾句話,可人群卻反将她擠開。
想張口喊他的名字,好讓他看見自己,可熙熙攘攘之中,哪裏還有她的聲音?
衆人尚未回過神來之時,顧青曼起身走到了兩人中間。
“陳公子,今日駱潇是小女子請來的客人,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何苦動手。”
此言一出,又引得衆人議論紛紛,大家都看得出來,剛剛那幾招駱潇雖步步躲避,一招未出,但陳端也并沒占到便宜。顧青曼此言看似是為駱潇求情,實則怪罪陳端得罪她的客人。看來那日說書人說的沒錯,這天下第一美人顧青曼屬意“敗絮公子”駱潇,此言非虛。
而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邪教公子竟然真的為了赴約,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諸位武林正道面前,可見兩人關系非同尋常。
“顧姑娘有所不知,此人正是三年前殺害我大師兄的兇手,此仇不共戴天,岳雲樓上下都曾發誓見其必誅之,我與他,沒話好說。”
顧青曼一字一頓道:“我不管你們中間有何等恩怨,我只問你,怎知他今日會來?”
陳端避開了顧青曼的目光,低聲道:“姑娘可記得那日在玉麟鎮,我見姑娘之前,姑娘想必早已見過駱潇,并邀請他今日務必到嘉陵鎮來,聽一聽姑娘新譜的曲子,作為音癡的駱潇豈有不來的道理。”
此言一出,大家便都知道了顧青曼與駱潇私交匪淺,還有不少好事之徒随之編排出了樁樁風流韻事。
蘇依枝聽及此亦陣陣發昏,差點背過氣去,難道那日她在睡夢中聽到的,竟真的是駱潇吹奏的《九曲斷腸》!
顧青曼聽到這些風言風語臉色微紅,雙目發赤,憤然道:“陳端你……你莫要胡言亂語!”
陳端自知失言,不願再多說:“此事與姑娘無關,今天駱潇來或不來,我都不會輕易放過他!”
話音剛落,陳端飛身繞過了顧青曼,徑直朝駱潇面門而來,這一次駱潇毫不客氣地擡起手中的骨笛,只聽“叮”的一聲,兵器相撞,格開了陳端的扇子。陳端接連快攻了十餘招,招招都被駱潇化解。
過不了多久,只見駱潇微眯起雙眼,擋開陳端的一招之後,手中骨笛忽而變招,反守為攻,且出招比陳端快了一倍有餘。
兩人使的都是殺傷力較小的短兵器,對對方的武功招式都了若指掌,一時間你來我往僵持不下。可駱潇這一手一出,明眼人都看出了個高下來,論起內力身法,還是年長幾歲的駱潇略勝一籌。
“駱潇是邪教弟子,武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看來這一功該記到我邱老三頭上!”
便在此時,有人大喝一聲跳上了方臺,朝駱潇攻去,餘下衆人才如夢初醒,紛紛喊叫着沖上方臺。誅殺“敗絮公子”這樣的大功勞,日後稱頌起來必定名聲大震,誰不想得?況且在座這麽多武林同道,饒是駱潇再有什麽三頭六臂,恐怕也難逃此劫,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一時之間鳳仙樓大亂,樓中的老鸨龜奴姑娘們為了保命早已躲了起來,而顧青曼仍在臺上,這一動便有人趁亂想打她的主意。
陳端本有些不支,此刻湧上這麽多人反倒将他擠到了一邊。他看來看去,并沒能插手的地方,料想今日駱潇敢來便該料得有如此下場,恰巧看到了顧青曼遇險,飛身來到了她身邊,護着她退到了一旁的安全所在。
顧青曼本已大驚失色,見他相幫實是感激,然而看清眼前局面又心亂如麻。
駱潇被衆人圍攻,幸而這批武林人士雖人數衆多,不過烏合之衆,真正的高手大多七老八十,礙于面子即使仰慕顧青曼恐怕也不會到這種場合來,因此駱潇雖險象環生,而內力深厚氣息綿長,一時并未受傷。
顧青曼卻看得憂心不已,情急之下拉着陳端道:“陳公子,今日之事皆由青曼所起,不該……不該請他來的,可好歹今日鳳仙樓的媽媽請我來撫琴助興,你們這麽一鬧恐怕他們以後再也不敢請我了,因此……因此能否請陳公子勸諸位住手!”
陳端何曾見過顧青曼如此六神無主,可惜卻不是為他,只聽他苦笑道: “顧姑娘,并非陳端不肯相幫,不管是什麽事只要你開口,陳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什麽難,可是此事……已不是陳某與他的個人恩怨,此人作惡多端,陳某愛莫能助。”
顧青曼聞言臉色蒼白,哪知她忽而高聲道:“你們人多勢衆算什麽英雄好漢,駱公子,今日是青曼對不住你,你快些走吧,咱們改日再切磋琴技,青曼還有好些曲子沒有彈給公子聽。”
“好!”
哪知駱潇真的會答應,話音剛落便握住一名大漢砍來的刀便迎向另一人伸來的一拳,頓時慘叫聲起,那人皮開肉綻,滾落在地。他忽而運起輕功,踩在那人背上一躍而起,連踏數人頭頂,竟在衆目睽睽之下沖破了鳳仙樓的屋頂,一時間消失在衆人的視野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