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君無忌頗有所感,便自破例一回,不避嫌疑地帶她來到了自己的竹舍茅扉。君無忌嘆息着說:“你竟是為飛鼠所傷,怎麽早不告訴我說,差一點兒可就沒命了!”春若水也只是聽在耳中而已。他又說:“這類飛鼠,齒爪之間皆有劇毒,無論人獸,只要為它所傷,先是昏迷不醒,過後便遍體高熱,全身腫脹而死,幸好發覺得早,要不然……”随後他為她解上衣,露出了火熱腫脹的肩頭。春若水饒是害羞,卻也無能阻止,便自輕聲說道:“君……探花……不要碰……我!”一團燈芯突突實實地在眼前亮着。窗外是風雨抑或是落雪,只是窸窸窣窣地響着……她的眼睛睜開了又合攏,合攏了又睜開,一切的景象,竟是那麽朦胧。君無忌仿佛手上拿着一把小小的刀,在她肩上輕輕地劃着,用力地按着、擠着,然後便有濃濃的,幾乎成了紫色的血流出來……奇怪的是,她竟然不知道疼痛,只覺着既熱又癢,身上是那麽的脹,血擠出來,感覺上舒服多了。

接下來是敷藥、包紮,她的身子像是烙餅也似的翻過來又覆過去。這個人的力量可真大,那一雙有力的手掌,緩慢而有節拍地在她身上移動時,帶來了萬鈞巨力,其熱如焚,她仿佛全身燃燒,五內俱摧,終至人事不省,再一次地昏了過去……鳥聲喳喳,翅聲噗噗!這只麻雀敢情瞎飛亂闖,飛進屋裏來了。便是這種聲音把她吵醒了。映着白雪的銀紅紙窗,顯得格外明亮。空氣既清又冷,吸上一口,是那種沁人肺腑的清涼,說不出的神清氣爽,真舒服極了。春若水真想還在床上再膩一會兒,可是她得起來,這可不是她的香閨。小麻雀仍在撲撲地飛着,一下飛到梁上,一下又撞着了牆,唧一聲喳一聲,怪逗人的。看着、想着,春若水像是拾回了昨夜的舊夢,終于明白了一切。一霎間,那顆心怦怦跳得那麽厲害,可不能再在床上膩着了。被子一掀開,她可又傻了,瞧瞧這一身,這是誰的衣裳,這麽大?倒是挺好的料子,雪白的绫子,說褂子不是褂子,說袍子又不是袍子,倒像是打關外來的那些蒙古人穿着的式樣,腰上還有根帶子。也虧了這根帶子,要不然長得可就拖下地了。不用說,這是君無忌自己的衣裳,如今是“禿子當和尚”,一将就材料,這就“将就”到了自己身上。長衣裳裏面是自己的亵衣褂子,總算沒有赤身露體就是了。饒是這般,她仍然羞紅臉,窘得想要掉淚,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總不能再來一回,自己沒有上山,沒有為飛鼠所傷,也壓跟兒沒有遇見“他”……怎麽可能被……真叫是無可奈何。不用說,自己為飛鼠所傷,毒勢發作,一切都虧了他……原來的外衣,沾滿了血污,自是不能再穿,對方男人家,哪裏尋女子衣衫?才自會換上了眼前這一身。一切可都虧了他了。春若水既是羞愧,又是感激。發了一陣子愣,找上鞋穿好了,試着伸動一下,身上松快極了。簡直比沒受傷以前還要舒坦,她依稀尚能記起昨夜之事,對方為自己敷紮之後的一番推按,其熱如焚,想必是受惠于他的內力灌疏,打開了全身穴脈,才會恢複得這麽快,感覺着這麽松快,那一邊桌上,擱着她的劍、鹿皮革囊,像是一樣不少。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自己一夜未歸,家裏人不定急成了什麽樣子……一想到這裏,她真恨不能馬上插翅而歸,偏偏主人還不見現身。耐着性子。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動靜,走過去推開門,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才發覺到整個竹舍,除了自己以外,卻是空空如也。也許主人當初建造這所竹舍時,原本就沒有打算用以待客,總共不過才兩個屋子,除了那間起居的睡房之外,就只是眼前這間小小的書齋而已,而君無忌并不在這書房裏。春若水發了一會兒愣,暗自欽佩對方真君子也,想必是因為有了自己這麽一個陌生的姑娘,他才故意避開的。果真這樣,倒也不必再等他了。想到這裏,她就轉回去把寶劍革囊佩好。未能見到主人,當面向他道一聲謝,總是遺憾之事,受了人家這麽大恩惠,一走了之,未免不近情理。就給他留張謝箋吧!小小書齋,卻讓書堆滿了。春若水只是随便看看,已能領會主人涉獵之廣泛,不愧為飽學之士。最讓她目光流連的,該是懸挂在書桌兩側的一副小小條幅,筆力勁挺,如龍蛇飛舞,頗有大家風範:“何必絲與竹,山水有佳音。”春若水對這副條幅,所以特別投以注目,一來是心儀其飛遄俊逸,二者卻是由于條幅上的詩句,是她所熟悉的。

原來這首詩句,其原始作者為晉朝才子左思,見諸于左氏《招隐篇》中,而真正為後世樂誦,卻得力于梁太子蕭統之登高一呼。據《梁書》載,梁太子蕭統性愛山水,事母至孝,其人體壯身強,而美風姿,讀書聰明,一目十行,一時名才彙集。這位太子一日與當朝臣子侯軌盛贊園景之餘,侯軌建議他應添增女子絲竹歌舞為業,蕭統不以為意,一時便吟出了“何必絲與竹,山水有佳音”的前人名句,侯軌感于太子凜然正氣,大慚而退。如此一來,這首前人詩句便為之風行一時了。

君無忌之所以偏偏寫下這首詩句,懸于座前,其用心或将比照當年之梁太子蕭統抑或別具深心!可就致人疑窦了。

春若水饒是冰雪聰明,卻也一時為之費解,想它不透,她竟然一時心發奇想,把當年那位性情淡泊、事母至孝、滿腹經書,卻又英俊潇灑、文武雙全的梁朝太子,拿來與眼前的這個奇人君無忌比較起來,除了君無忌的出身來歷諱莫如深之外,兩者之間竟然頗多相似之處。

“難道他竟是……”一驚之後,她卻又不禁為自己的大膽假設、荒誕怪想而感到無稽好笑,只是這麽一來,倒引發了她對于君無忌這個人的離奇身世,必欲一探究竟的興趣。

書桌上堆滿了書,首入眼簾的是署名“葉适”的《水心集》一疊數十卷。卷上朱砂印記,标明書的出處,赫然竟是“文淵閣珍藏”幾個篆體字樣。“文淵閣”乃皇室大內藏書之處,春若水自是省得,由不住心裏又為之動了一動。

只是卻不容她再發奇想,門外已傳來了一陣子急促的腳步,緊接着傳過來小琉璃的吆喝聲:“大小姐您起來了吧?”春若水霍地離座,驚了一驚,怎麽也沒有想到,小琉璃竟然會在這個時候出現。

手裏牽着一匹黃鬃瘦馬,小琉璃滿臉詫異地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姑娘,像是還不大能接受似的:“大小姐……真的是你?”春若水由不住臉一紅,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又是誰,你怎麽會來了?那位君先生呢?”說着,目光飛轉,已把這附近瞅了一遍。在她以為,小琉璃既然來了,君無忌理當出現,怎麽四下裏靜悄悄的,偏偏連個人影也沒有。

小琉璃笑了,露着白白森森的一嘴好牙。

“大小姐你受驚了,聽說你受傷了?好些了沒有?”說到傷,總好像缺胳膊少腿,再不就是血淋淋的來上那麽一片,才像個受傷的樣兒,眼前的春小姐可是不大像!小琉璃那雙琉璃眼,只管骨碌碌地在對方身上轉着,可就找不着那個受傷的地方。要在平常,有誰敢這麽放肆地瞅她,保不住她一時大發嬌嗔,也許用大耳刮子扇他,眼前這個小琉璃,顯然已非當年阿蒙,已經不是自己家裏那個放羊、擠羊奶的孩子了。往後,她還有更多使喚他的時候,籠絡尚且不及,自不便眼前開罪。“你還沒回我的話呢!這裏的主人君先生呢?”“瞧瞧我這個糊塗!”小琉璃自己在腦瓜上摸了一把,嘻着一張臉:“是這麽回事,一大早,先生到我廟裏,把我給弄了起來。說是大小姐昨兒晚上不小心摔傷了,被先生給救回來啦!要我趕快給弄匹馬,把大小姐你給送回去,說了這幾句話,他老人家就走了。”春若水沒吭聲兒。“我可是吓壞了,先生還關照說,叫我不要驚動大小姐府上,怕老爺子吓着了!”“倒也難為你了!”春若水瞟了一眼那匹馬。由不住皺了一下眉毛。這輩子還真沒有見過這麽難看的馬,又老又瘦不說,還是個爛眼圈兒,全身沒有四兩肉,人還沒上去就像要趴下的樣子,怕是一陣風就給刮躺下了。小琉璃怪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小姐你就将就一點兒吧,本來想到號上給你租一匹好馬來着,只是一來太早,人家還沒開門,再說……”他嘻嘻笑着,“錢四拐子那個人嘴靠不住,要是被他知道了,保不住四下裏亂嚷嚷讨厭!是我沒辦法,只有到王老頭的豆腐坊裏,湊合着好說歹說。把他那匹拉磨的老馬給借來了。”拍拍馬的脖子,他說:“是老點兒了,可還沒長骠,拉磨拉的,還真有勁兒。得!您就湊合着騎吧!”聽他這麽一說,春若水倒不好再說什麽了。四下打量了一眼,無可奈何的樣子,是因為沒有見着君無忌那個人,連聲告別的話也無處說,心裏怪遺憾的。施施然地攀上了馬:“我還有衣裳什麽的……”“不妨事!”小琉璃說,“先生關照過了,等洗幹淨了,我給大小姐你送去,這匹馬你就打發個人給送到王老頭的豆腐坊就得了。”看看是沒有什麽再好留連的了,小琉璃指手畫腳地把回去的路給她說了一遍。“還有一件,先生關照了!”他的聲音放低了,“這個地方千萬別對外人說起,千萬,千萬……你萬安,我就不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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