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天泉倒挂,煙波浩渺。

幾只靈猴騰躍穿梭于眼前湖光山色,一行雁影追認着長空盡頭的無邊浩瀚……漸飛漸遠,無遠弗屆……青山如黛,桃紅遍野,亂紅秋千裏,交織着人的奇幻與夢境。

“搖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與“夢境”,“它”的存在與聳峙,代表了人定勝天,說明了人類的妙想靈思,畢竟能實現于這個人間,卻不是幾聲美的贊賞所能涵蓋得了的!對于全天下拿劍的朋友來說,“搖光殿”幾乎是絕對的神秘,神秘得近乎于幻覺,像是浮光掠影,簡直不着邊際。

然而它的存在,卻又畢竟是不容争辯的事實。像是一塊未經發掘的美玉,其實它早就發光了,只是人們昧于無知而已。

“搖光殿主”李無心—一個自視絕高的女人,其實并不年邁,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如果她願意的話,仍将有漫長的今後歲月等待着她,甚至于從一開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麗的容顏像一般其他女人喪失得那麽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圖!雖然她仍然是美麗的,只是那一顆隐藏在美麗之後的心,卻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身奇異的武功支持着她,也許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很可能正因為如此,她才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真實的名字是什麽?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許她的兒子也知道。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出身良好,像是有永遠也揮霍不盡的錢,對這些錢的來處,卻又諱莫如深,一如她這個人,這一身奇異的武功……細推起來,每一樣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雖然她很美,但青春對于她來說,卻是那麽短暫,短暫得近于沒有。對于她來說,像是沒有“過去”這兩個字,因此,這裏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輕談過去。如果說在她生命裏确實還有“過去”的話,那麽這唯一的一點兒過去,便只是她那個一度癡心妄想,最終卻又心灰意冷,已經“死去”了的兒子。除了那個“死去”了的兒子以外,她還收養過一個兒子,這個收養的兒子,得天獨厚,除了承受了她的無比的愛,最難能的,還承繼了她的一身絕世武功。不幸的是,三年以前,這個後來她所領養,承繼她武學的義子,竟然不告而別,一去無蹤,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來,她就會對自己說上這麽一句。她想如果這個孩子脾氣不這麽倔強,如果他夠聰明,只要在自己身邊再多待上那麽一年,那麽,他今天的成就會更不止此,在她意識裏,這最後的一年,最為緊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錯過了,這不是命麽!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溜了。作為慈母的她,焉能不為之心碎!雖然這個“慈母”,有時候确是過于嚴厲了,但是“母親”二字其含義該是何等深奧?其本身的意義,已是不容取代,那是絲毫不能例外,下不得注腳的。李無心便是這樣失去了她的那一顆“心”的……所幸,她的身邊還有個女兒—沈瑤仙。雖然這個女兒也同那個走失的兒子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簡直與親生毫無二致。沈瑤仙非但承受了她強烈的“愛”,也承受了她無比的“恨”。難能的是,她同時也承受了李無心那一身駭世驚俗的武功絕學。李無心武術博大精深,不同于時下一般,卓然自立于武林百家門戶之外,很多奇異的劍術、掌功,堪稱前無古人,獨步江湖,多為其師張自然精心自創。沈瑤仙守侍身邊,耳濡目染,好學不倦,簡直就像是進入到一個無人的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難想知。走了的兒子不去說他了。李無心如果說此生還有希望,便只在這個女兒沈瑤仙的身上了。

一只雪山獨産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飛着,在李無心那一雙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視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轉,不得其所而出。

漸漸地,李無心眼睛裏光彩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沖亂撞,終于墜落地上。李無心追魂懾魄的一雙眼睛,偏偏饒它不過,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釘”着它,直到它團團在地上打轉,由疾而緩,繼而蠕蠕而抖,最後不再有絲毫動彈為止。“它死了!”無限驚訝,顯示在沈瑤仙臉上,當她向母親望過去時,臉上的表情幾乎難以置信。“搖光殿主”李無心微微閉上的眼睛,随即睜開,這雙眸子裏,顯然已失去了先前的淩厲光彩。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李無心淡淡地笑着,“這是我現在要開始傳授你的一門新的功課。”想了一下,她又說道:“就暫時定名為‘無心之術’吧!”“無心之術?”“無心則無妄想!”李無心說,“沒有妄想才能專一致精,人的精神氣魄,其實威力無匹,如能整理運用,應是無堅不摧。有一句話你應該知道:‘千目所視,無疾而終’,便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如果能夠善養他的精神,運之于動手對敵,常于出手之先,便已克敵制勝。這是一門極難練習的功力,從今天起,你就着手練習吧,我預期你一年見功,那時便為天下一等強人,再也沒有人能夠是你的對手了!”“只是娘娘……”沈瑤仙略似有憾地讷讷道,“一年……還要這麽久麽?”“這已經是快的了!”李無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許只需八個月便可有成,你卻非一年不可!”“這麽說,哥哥還是比我強了?”“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許已經不如你,尤其是劍訣,只怕還要落後你不少,只是他的實力卻遠比你強……”輕輕嘆息一聲,搖搖頭,“這個孩子!”“娘娘,你不是說過不再想他了嗎?怎麽還……”“我只是為他可惜。”李無心臉上顯現着一種冷漠,“你知道,能夠繼承我‘搖光殿’的武學,該是多麽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棄了。”“娘娘……”沈瑤仙緩緩地垂下了頭,“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諒了他吧!”“不得已?”李無心冷冷地笑道,“怎麽,憑你還配不上他?難道我這麽擡舉他也錯了?”“娘娘……”沈瑤仙仰着臉,看向母親,一霎間熱淚盈眶,“您難道真的不知道?”李無心臉上顯現出一片迷惘。“他是為了……那個哥哥……”“不許再提他!”李無心重重地拍着椅子的扶手,“我說過了,他已經死了!”“可是……他卻不相信……他說他一定要找着他,娘娘……”沈瑤仙一時忍不住說出聲來,“活着要人,死了要骨……他是這麽說的,真的……”“你敢!不要再說了!”這聲呵叱,醍醐灌頂般地制止了沈瑤仙的悲泣,她卻是那麽的迷惘,心裏像是有一百個繩結那樣的解不開。這又是為了什麽?母親對她親生的兒子……難道她真的期望那個曾是她魂牽夢系的親生兒子死了?還是他真的已經死了?只怕這個謎底永遠也揭不開了。

“孩子……好孩子……”母親伸出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撫摸着女兒的長長發絲。她的心仿佛再一次為之破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聲音裏充滿了絕望。

“哀莫大于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傻孩子……”李無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随便說說的,我有……證據……他真的死了……”說到“死了”二字時,兩行清淚,已自奪眶而出。“娘娘……您……”“不要再說了……”一縷苦笑,顯現在李無心蒼白的臉上,“忘了這件事吧……答應娘,嗯?”沈瑤仙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卻仍是解不開心裏的那個繩結。“人俊這個孩子,要是真的為這個出走,我倒是錯怪他了,不過……”李無心卻又寒下臉來,“他竟敢不聽我的話,讓我傷心,我算白疼他了。”人俊,苗人俊,那個承她養育,傳以武功,而後離家出走,讓她傷心失望的人。

“搖光殿主”李無心目光再轉,無限慈愛,卻又似別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瑤仙的身上。面前的這個少女,有着高挑的身子,細腰長腿,已是出落得異常标致。

其實她出身良好,母親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親為官早死,沾着了一點兒姻親的關系,她母女便投奔自己來了。那一年,這孩子不過才兩歲,還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麽。

沈瑤仙被看得直納悶兒,腼腆地向母親回看着。長長的眼睛裏,交織着無限迷惘卻掩不住隐現于眸子深處的湛湛目神,有棱有角,極見淩厲。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境界的現象—“藏之于五髒六脈,神現于一頂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雙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卻太淩厲,瞧着有些怕人。

不只是淩厲而已。瞧她遄起的一雙濃眉,簡直像煞她那個死去的親娘,再襯上直挺的那根鼻梁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勝過男兒。自古以來,這相貌必屬貞節烈婦,出落風塵,必為俠女,那是寧折也不彎曲的典型樣兒。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終身誤了……”這麽想着,李無心未始沒有一些兒愧疚,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何以與苗人俊同生共長,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顆少女芳心,竟似別有所屬。

一個念頭,閃電般自心上掠過:苗人俊的離家出走,怕是為情勢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應出自雙方心甘情願,可是一些兒勉強不得,果真是這個丫頭,執著于自己早先的一句癡心妄言,把“死了”的人,當活人來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與出走了。那“活着要人,死了要骨”的凄凄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确切的憑證嗎!李無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驚。

畢竟她養性功深,饒是如此,臉上卻沒有現出絲毫異态。長久以來,她給人的感覺,一直便是冷漠、嚴厲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轉變,即使和藹可親,亦免不了啓人生疑。

“我幾乎忘了……”打量着面前的沈瑤仙,她冷冷地說,“冬梅回來了?”沈瑤仙點頭道:“回來了,我正要禀告娘娘……”“怎麽,有什麽事情發生了?”“沒什麽大不了,”沈瑤仙略似遺憾的樣子,“她受了點傷,傷勢不太嚴重。”李無心微微一愣:“冬梅受傷了?傷在哪裏?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來!她很害怕!”“怕什麽?”“怕娘娘責怪她!”沈瑤仙讷讷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武李無心點點頭,臉上不着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為她求情?”“那倒不是……”沈瑤仙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靥,“娘娘,冬梅吓死了,您就看在她從小跟随的分上,饒她這一次吧!”李無心冷冷一笑:“搖光殿出去的人,居然會失手外人,而且還受了傷?叫她進來!”“她就在外面!”沈瑤仙遲疑了一下,随即向外步出。“冬梅”來了,那個此前傷在君無忌手上的綠衣姑娘。在面谒殿主李無心的一霎,顯然是過于驚吓,簡直魂不附體。叩頭請安之後,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瑤仙輕輕一嘆說:“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虧,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這個傷你的人太可惡。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訴娘娘,卻不許有一字撒謊,知道吧?”“婢子知道……娘娘開恩……”這“娘娘”二字,顯然已非僅限于“母親”的專稱,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卻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來,整個“搖光殿”的人,俱都遵循着這個若似親密,卻又極尊隆高的稱呼,來稱呼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實上李無心确似有高貴的氣質,以及不怒自威的“後儀”,然而亦不過取其具體而微的形象而已。無論如何這“孤芳自賞”的隔離式生活,較諸真實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在其實際意義相差太過遙遠。李無心是否因為如此而心存遺憾,抑或是別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頭站起之後的冬梅,并不曾因為“娘娘”的沒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幸免。她甚至于不敢擡起頭來,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無心那一雙冷峻的眸子,在她入見之初,跪地叩頭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纖微畢現,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傷了,是不是?”“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頭。“過來讓我瞧瞧!”“娘娘!”冬梅踟蹰着,向前面走了兩步。“娘娘!”沈瑤仙代為緩頰地道,“我瞧過了,不過是傷了些筋肉,只是……”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你不必多說,我有眼睛,冬梅,你擡起頭來!”四只眼睛接觸之下,冬梅只覺得對方那雙眼睛精氣逼人,心頭一震,仿佛無限彷徨,慌不疊把眼睛移向一旁,緊接着垂下頭來,一時禁不住心跳不已。

李無心顯然已有所見,神色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見了厲害的對手,差一點兒就叫人家給廢了!”沈瑤仙在一旁吃驚道:“真有這麽厲害?我倒是沒有看出來。”“你的功夫可是白練了!”李無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人原可置你于死地。卻又心存仁慈,這又為什麽?”冬梅茫然地搖了一下頭:“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因為我跟他沒有仇吧?”“難道傷你的,不是紀老頭子!”“紀老頭?”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這個人!”沈瑤仙詫異道:“誰是紀老頭子?”“我猜錯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如果是紀老頭子,只怕你這條小命是保不住了……”像是無限遺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雠仇,“搖光殿主”李無心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視向半卷珠簾的窗外,凝視着空中那一朵靜靜的白雲。“只是這只老狐貍,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早晚他會出現的……”喃喃地自訴着,李無心才又轉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這個人是誰?又為了什麽?”冬梅說:“他叫君探花!”“君探花?”“流花河那一帶的人,都這麽稱呼他。”冬梅索然道:“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幾歲,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确實很高……”“高到什麽程度?”沈瑤仙靜靜地打量着她,插了一句嘴。冬梅嘆了一聲:“小姐……真的很高……我不知道怎麽來形容他,總之……他的功夫高極了。”沈瑤仙一笑說:“比起我來呢!”“這……”冬梅低下頭,“比起小姐來當然不及……不過相差不會太多。”“這就夠了!”沈瑤仙微微點頭道,“這應該說他的武功是絕不會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這麽說罷了!娘娘,你以為呢?”李無心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我不信當今天下,有這麽厲害的年輕人……君探花……冬梅!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出來,不許你漏掉一個字。”原來冬梅此行負有夜刺當今萬歲行宮的神秘任務,卻不慎失手被戒衛森嚴的錦衣衛所擒,論罪應該就地賜死,偏偏錦衣衛中一個叫劉林的千戶,看中了她的姿色,竟然動了邪念。話說起來,可也就長了。劉千戶其實乃當今漢王高煦手下親信之人,過去原在高煦手下當差。那高煦雖為父皇冊封為“漢王”之位,卻不去雲南就職,仗着父皇的寵愛,無惡不為,這一次竟然陪同父皇遠征瓦剌,聲勢極是顯赫,頗是駕于太子高熾之上。朝中盛傳,皇上其實愛的是這個兒子,這次遠征,若是勝利南歸,便将廢除太子的名號,改立高煦為嗣。如此一來,原本就炙手可熱的漢王,更為之勢焰高熾,各方奔走,戶限欲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趨炎附勢之人,劉千戶小小官職,又稱老幾?他卻別具“慧”心,獨能了解到舊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這個美女,以為晉身之階。劉千戶還不夠仔細,認人不清,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錦衣衛負責押送,冬梅就算身手再高,也休想有機可乘,偏偏他就轉手于高煦的親兵“天策衛”(據明史載,永樂二年成祖賜其親兵‘天策衛’與漢王,直至十四年漢王失寵後始奪回節制),落到了戚通這個“小旗”鎮撫的手下,雖然事先嚴加告誡,臨終仍然失之大意,丢了差事。這段經過,冬梅說得十分清楚,“搖光殿主”李無心只是冷冷含笑,卻不妄置一詞。其實包括沈瑤仙在內,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務的真實意義。何以李無心忽然會對當今皇室心存關懷?她自己無意深說,別人也只有心存納悶而已。倒是說到了“君探花”這個人的出現,以至于後來的出手,才使得李無心略略現出了驚異的表情。“你可聽見了?”李無心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身側的沈瑤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一次我們‘搖光殿’總算碰見了厲害的對頭了!”沈瑤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說我的功夫不如他了?”“很難說。”李無心眼神裏充滿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舉手之間,憑着一股真氣,即能封鎖了冬梅半身七處穴道,這種功力,當今天下是找不出幾個人來的!這個人我們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随即向着沈瑤仙看去,“冬梅蹤跡既現,搖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寧……唉……可嘆了姓君的這個人,一身好功夫!”這幾句話,對于不知就裏的局外人來說,自是一頭霧水不着邊際,只是對于搖光殿各人來說,卻都能很清楚的體會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瑤仙聽在耳朵裏,不會感覺絲毫奇怪:“娘娘放心,這個人就交給我來處理吧!”“我要你親自出手!”李無心冷冷地笑着,“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罷了,他卻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條活命,這是故意給我們看的,搖光殿絕不能忍受這個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戰栗當場的冬梅點頭道:“來!讓我瞧瞧你的傷!”冬梅抖顫顫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雖然沈瑤仙已為她施展內氣,打通了封閉的穴道,但是卻似并未痊愈,這只手舉到齊肩部位,便似不能再高,一張臉疼得都變了色,就差一點兒沒有叫了出來。

然而,這一切的痛苦,卻在李無心忽然抓住她的那只手掌之時,得到了解脫。像是一條游動的蛇,只是這條蛇卻是熱的,随着李無心的掌心氣機灌輸之下,所過之處,遍體發熱,像是有點兒酸酸的,卻是無比的舒泰。不過是很短的一霎,随着李無心松開的手,冬梅身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試試看,你可能動了?”冬梅應了一聲,舉手彎腰,較諸先時判若兩人,簡直像沒事人兒一般,一時化驚為喜,幾疑身在夢中。沈瑤仙才知道方才自己運用氣功,為她打通穴路,其實并不徹底,顯然另有玄虛,不由大感驚異。李無心道:“這個姓君的,身手大有可觀,瑤兒,這一次你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沈瑤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說……”李無心道:“連我都幾乎上了他的當,你以為他是施展什麽手法鎖住冬梅右手穴路?”沈瑤仙想了想道:“這人內力充沛,像是純陽功力,難道不是?”“那你就錯了。”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才自注視向她:“我原來也以為是這樣,但是錯了,那是失傳江湖已久的‘六陰’手法!”沈瑤仙失驚道:“娘娘說的是‘六陰分花’手法?”“不錯!難得你也有點兒見識。”李無心道,“看來這人即使不是出身‘大營’,也必與大營百門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冬梅即使沒有性命之憂,時間一長,這條膀子卻也別想要了。”冷笑了一聲,李無心又接道:“他總算手下留情,否則六陰傷脈,尋骨而入,當場就有致命之危,這種手法正是本門‘摧心掌’的厲害克星,看來他是有意施展給我們看的,倒是用心良苦!”武李無心那雙細長複明亮的眼睛,緩緩移向窗外,像是思索着什麽,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動,牽起了層層漣漪。而她一向倔強,不與人随便妥協的意志,卻不是容易變更的。“瑤兒,”輕輕嘆息着,她似有無限感慨,“十幾年來,你已盡得我的秘傳,搖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卻有待你來證實它了。”沈瑤仙睜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殺了他!你能麽?”李無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抖開來血紅一片,紅光耀眼。像是紅雲一片,映照得每個人身發俱赤。“好一張玉兒紅……”孫二掌櫃的看得眼都花了,連連地咂着嘴,喃喃連聲道,“我活了這麽大把子年紀,今天總算是見識了。”那麽多人,那麽多雙眼睛,就在這一霎,被孫二掌櫃的亮開的這張紅毛兔皮給吸住了。說起來這地頭兒—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紅毛兔子”的産地,應該不足為奇才是,無如像這麽大張的皮貨,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沒見過。拉開來總有丈來大張,四四方方的一塊,紅彤彤,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湊而成。本地人管它叫“玉兒紅”,那是因為皮質本身,反映出來的光澤,幾乎媲美上好美玉。既輕又軟,卻比貂皮還暖,更要名貴,無怪乎價值可觀了。

“整整六十五張!”孫二掌櫃的轉向面色深沉的君無忌,賠着一臉的笑說道:“馬拐子說了,收了您七張‘玉兒紅’,他連工錢也不要了。”“這就謝謝他了!”伸出一只手來,在亮晶晶軟乎乎的皮裘面子上摸着,君無忌像是有過多的感傷。

那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所及,母親便曾經擁有這樣一襲華裘,當她擁抱着自己時,自己那只調皮的小手,總是習慣地貼着母親溫暖的肉體,在皮裘裏摩挲流連。像是多麽遙遠的事了。這一霎,在他目睹手觸“玉兒紅”的同時,猝然間使他有所憶及,只是靈光一現,當他正待進一步地努力捕捉時,那記憶卻是越見模糊,甚至于連最先的一點兒殘存,也為之混淆了。

“玉兒紅”的炯炯紅光,反映着他的俊秀英挺,那一身像是燃燒了的“紅”……給人的感觸是“不愧”為男兒之身。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紅光的毛叢中摩挲不已。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細長的針,針尖部分光彩燦爛。據說名貴之處便在于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澤,便喪失了原有的價值,不只是“玉兒紅”如此,海龍、紫貂、灰背、銀狐……凡為名貴俱都一樣。

“怎麽樣,”孫二掌櫃猶自不忘最後的努力,“我給您二……二百兩銀子,爺您就讓了吧?”“你也配!”說話的人遠踞一方,可那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這塊皮子。

口氣這麽“沖”,惹得大夥全數都擰過臉來,倒要瞧瞧。

好體面的一個客人。三十一二的年歲,紅彤彤的一張長臉,濃黑的炭眉之下,那對眼睛又圓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閃閃冒着紅光。

這人穿着閃閃有光的一襲紫緞袍子,腰上紮着絲縧,頭上戴同色的一頂軟沿風帽,卻于正中結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結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着的是個青衣仆人,手持錫壺,職在斟酒。坐着的那個,身着藍衣,刀骨聳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長,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衣人面前施展不開,雖是同席共飲,卻帶着三分拘謹,倒似奉命“侍飲”模樣,一時猜他不透。

三個人其實來了有會兒了,入門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陣子竊竊私語。

孫二掌櫃的那雙勢利眼該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陣子巴結。紫衣人卻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就連他身旁的那個青衣長随,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說話最好,孫二掌櫃的別說“馬屁股”了,連“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個藍衣瘦漢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這裏站的份兒。

可真是罕見的排場,坐椅子有自備的皮墊子,講究的金絲猴皮墊子,喝茶有自備的名瓷青花蓋碗,連茶葉都是自備的。

紫衣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塊“幹燒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卻是自備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邊割邊吃,那鹿脯肥瘦适度,甘腴晶潤,只見他大塊割下入口嚼吃,确是淋漓盡致,引人垂涎。

衆人目注之下,紫衣人一連又嚼吃了幾口,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身後長随遞上了雪白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這塊玉兒紅我要了!”說時又移步過來,與他同座的那個長身瘦漢,趕忙放下筷子跟了過來。

孫二掌櫃的先時被人一叱,心裏老大不是個滋味,只是見來人竟是心目中的那個“貴人”,也就吞下了那口窩囊氣,眼下他非但不敢發作,竟然賠着笑臉,趕忙把身子閃開一邊。

鄉下老百姓都有個毛病—見不得有錢有勢的人,尤其是怕見當官的。眼前紫衣人這等氣勢,非貴即富,哪一個人敢與招惹?是以紫衣人這一來到,各人便紛紛向後面退了開來,卻又不甘心回座,一個個眼巴巴地瞪着瞧,要瞧瞧這場熱鬧。

“好一塊玉兒紅!”紫衣人顯然是識貨的行家,一只手在皮裘上摸着,一順一逆來回摩挲不已,忽地俯身下來,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絲紋般地起了一圈漩渦,卻是看不見底兒,這便是一等一最佳皮裘的證明了。“好貨色!”紫衣人含着笑,連連點頭道,“我給一千兩銀子,這皮子是我的了。”一面說,回過身來,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孫二掌櫃的:“給我小心收起來。”“這……是……”也許是“一千兩”這個數兒把他給吓壞了,直覺地便似認為對方那個姓君的客人非賣不可。“二掌櫃的……”聲音是夠冷、夠低沉,卻讓每個人都聽在了耳朵裏,那聲音顯然并非出自紫衣貴客嘴裏。不知什麽時候,君無忌已經回到了他的座頭上。孫二掌櫃的那一雙幾乎已觸及皮裘的手,慌不疊的又收了回來,一雙紅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臉上。在他印象裏,不用說,這也是個難纏的主兒,雖然穿着遠不如紫衣人那麽闊氣,可是觀其氣勢談吐,卻自有懾人的威儀。“怎……麽着?”二掌櫃的滿臉詫異表情,“一千兩銀子!”“我聽見了。”聲音裏透着冷漠,紫衣人那等傲人氣勢,他卻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爺的意思是……是……”二掌櫃眼巴巴地看着他往前面移了幾步。“不賣!”回答得幹淨利落,相當幹脆。舉杯自邀,“幹”淨了盞中殘酒。君無忌緩緩地自位子上站起來,敢情他酒足飯飽,無意在此逗留,這就要走了。酒坊裏起了一陣子騷動,大夥兒真糊塗了,這個姓君的可也太不識擡舉,那不過一塊兔子皮而已,就算再名貴,一千兩也值過了,真要錯過了眼前這個主兒,往後只怕打着燈籠也找不着了。問題在姓君的壓根兒就沒有出賣的意思,其他人看着為他着急,也只是幹急而已。“把皮子給我收起來,我帶回去。”說時他徑自走向前,恰恰與紫衣人并肩而立。看上去兩個人個頭兒像是一樣的高,一樣的壯,只是紫衣人氣焰撩人,全身上下燃燒着驕人的富貴氣息,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識裏,姓君的那身穿着,可就太寒碜了。

君無忌偏偏無意退避,就氣勢而論,較諸身邊的紫衣人卻是并不少讓。

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一雙紅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衣人與君客人臉上打轉,有些兒手足失措,進退維谷。

“慢着!”紫衣人喚着他,臉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這個價碼兒不夠多,這位朋友,咱們就來談談這筆生意吧!”紫衣人打量着并肩而立的君無忌,臉上現出了令人費解的笑。

君無忌搖搖頭:“我看不必了!”“為什麽?”“因為你并不是一個生意人!”“何以見得?”紫衣人挑了一下那雙濃黑的炭眉,眸子裏似笑又嗔,莫測高深。“難道不是?”說時,君無忌霍地轉過臉來。四只眼睛交接下,紫衣人顯然吃了一驚,偉岸的身子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留出來的位子,恰恰讓身後的藍衣瘦子補了空隙。這個空隙顯然足夠容納一個人,甚而有餘,只是既處于兩者之間,便為之略有不同,然而藍衣瘦子卻竟然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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