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了進來。
氣氛熱熾得緊,簡直有一觸即發的态勢,只是這些除了當事者本身以外,局外人是難以體會出來的。
紫衣人呵呵有聲地竟自笑了,一只手輕輕摸着唇上的短髭,頻頻向對方這個君無忌打量不已。
也虧了他這幾聲笑,化解了眼前一觸即發的迫人氣勢。藍衣瘦漢不待招呼,随即向後退了幾步,恰恰站立在紫衣人後側左方。
看到這裏,不明白的人也明白了。敢情那氣澄神清、刀骨聳峨的藍衣瘦漢,竟是負責保駕之人。觀其氣宇,雖說是過于瘦削,倒也并無貧寒之相,尤其不着江湖人物的那種風塵氣,倒也頗為不可小看,頗似有些來頭。
“朋友你好眼力!”紫衣人頻頻地點着頭,打量着面前的君無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說到這裏,他又再哈哈有聲地笑了,笑聲洪亮,震得人耳鼓發麻,怪不舒服。
敢情是“財大氣粗”,讓人猝然似有所驚,警覺到此人大有來頭。“其實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衣人收斂住震耳的笑聲,紅光淨亮的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君無忌,那副樣子,真有點兒威武。“我還真是做生意的人,不過買賣跟人家不同罷了!我這個買賣是獨家買賣,別無分號,武朋友,你可相信?”說着說着,他可又笑了。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聲“嗤嗤”,是打鼻孔裏出氣的那種笑聲。
孫二掌櫃的人雖猥瑣,可就有那麽一點兒小能耐,這輩子他幹過的活兒可也雜了!開過當鋪,販過騾馬,給人打過井,懂一點兒陰陽風水,尤其難能的是,他還學過一點兒命相學,善觀氣色,會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學何等高奧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參悟。孫二掌櫃的雖窮研數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沖、刑、會、合裏打轉,談到命局內的五行生克妙用,他還差得遠。大概因為如此,才自始至終不敢挂牌執業。
話雖如此,談到“相面”之學,他卻多少懂得一點兒。眼前既然輪不着他說話,站在一邊那雙眼睛可一直沒有閑着,骨碌碌只是在那個紫衣人身上打轉。他這裏越看越自驚心,只覺得這個紫衣漢子,氣勢非比尋常,分明大富大貴中人,一笑震耳,一笑無聲,目烈而炯,直似有逼人之勢,轉過來卻又烈性盡失,直似有婦人溫柔之态,狼顧鷹視,分明一代權奸,掌衆生生殺予奪大權之極威氣勢。
孫二掌櫃越琢磨越是心驚肉跳,兩條腿直是連連打戰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懾人者,必非尋常人物,準乎此,這個紫衣人的來頭,可真是夠瞧的了。偏偏那個神清氣逸的君探花,卻是無懼于他,紫衣人那般極威逼人氣勢,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櫃的眼裏,可謂怪事一件。
其實孫二掌櫃的早已不止一次地為這位君客人相過面了,結論是一頭霧水,不着邊際,總覺得這個“君探花”是大有來頭,“貴”至無比,卻又奇異清逸,若拿來與紫衣人相較,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兩極氣勢,卻又似有共同之處……個中得失相關之處,卻非他二掌櫃的所能洞悉了然的了。
孫二掌櫃這輩子閱人不謂不多,也夠雜的,可就還沒見過像眼前這麽難“相”的兩張臉,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幹脆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就“閉上”得了。“還是那句話!”紫衣人指了一下攤開在櫃臺上的那張玉兒紅,“這塊皮子我要定了,我給你五千兩銀子,你什麽話也別說了。”他是認定了對方非賣不可。話聲出口,霍地轉向後側方的藍衣瘦子:“咱們爺兒們哪能說了不算?給他銀子!”藍衣瘦漢聆聽之下,遲疑了一刻,才自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繡龍描鳳的錦囊來。這是有錢人的排場,自己身上壓根兒就不帶錢,出門有賬房或是管家跟差,錢都帶在他們身上。
話雖如此,可是像紫衣人這般排場的一出手數千兩銀子的人,畢竟少見,不要說這偏遠地方了,就是天子腳下的京城,也不多見。
藍衣瘦子探手錦囊,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沓銀票來,那雙湛湛明目,卻直直向君無忌逼視着,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無忌伸手止住了對方的動作。
“怎麽?”紫衣人濃眉乍挑,“還嫌少?你也太……”“不是太少,是太多了!”紫衣人霍地怔了一怔:“什麽意思?”“在下生平從來還沒見過這麽多的銀子,”君無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雙袖,“一向是兩袖清風慣了,閣下真要給我五千兩銀子,只怕我還承受不起,還沒走出這個酒坊的大門,便給壓垮了。”這話自非“幽默”,可是卻把幾個旁觀的人給逗笑了。
紫衣人圓圓瞪着一雙眼睛,強制着一觸即發的脾氣,急于一聽下文。
藍衣瘦漢錦囊收回,悠然地向着側面邁出了一步,再回過臉打量對方時,眸子裏神采益見精湛。兩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與。紫衣人財大氣粗,藍衣人莫測高深,偏偏又遇見了裝瘋賣傻的一個君探花,這下子可是有樂子看了。
“這麽吧……”君無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像他這麽豁達的性子,竟然也會遇見難以決定的事,畢竟他胸懷赤誠,深具睿智,對于面前的這個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觸,卻非局外人所能旁敲側擊的了。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當君無忌湛湛目神頻頻向對方紫衣人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裏所顯的神采,極其複雜,時而淩厲,時而平和,似又蘊含着幾許屬于人類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卻有一道急發的怒流,霎時間攻心直上,所顯示在他眼神兒裏的光彩,立時趨于錯綜複雜……君無忌不便再這般向他注視下去,遂即移開了眼光,他很了解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他才暗中提醒着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點兒離開這裏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執意非要買這塊皮子,我便只有雙手奉上之一途!錢,我卻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霎時間鴉雀無聲。整個酒坊裏,一下子靜了下來,蓋因為君無忌的這個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意料。
尤其是孫二掌櫃的,在乍然聽見這句話時,瞪着的那雙紅眼睛珠子,幾乎從那雙眼眶子裏滾了出來。什麽?白白送給了人家!分文不取?放着五千兩銀子不要,這家夥別是瘋了吧!君無忌果真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這就要轉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聲地喚住了他,一雙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緊接着發出了一陣子洪亮的笑聲。“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開罪,朋友你萬請海涵!”說時,紫衣人雙手抱拳,向着君無忌深深作了一揖,這番動作,其他人倒也不以為奇,卻把一旁站立的藍衣瘦漢看了個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驚。所幸,他的震驚,由于對方君無忌的回身而避,不與承受,一時為之大見緩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驚,局外人實難體會。“這就不敢當了。”君無忌臉上可絲毫也沒有喜悅之情,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這一霎竟像是着了一層寒冰般的冷、蒼白。“萍水相逢,難承足下之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又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麽樣的景況?”他像是十分感傷,說着說着,可就由不住笑了,笑聲裏充滿着刻骨的陰森。紫衣人微似吃驚地揚動了一下濃黑的炭眉,在他眼睛裏,對方這人無疑更見神秘,正因為如此,才自引發了他的好奇。“說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目光,直刺向對方面門,“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禮。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銀子,我便也只有望皮興嘆,悵恨而歸了。”君無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牽強。無論如何,這裏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于不再多看當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轉身向外步出。卻有一股淩人的罡風,随着他轉過身子,猛烈地襲向他的後背。這當口兒,藍衣瘦漢正自起步跨出,緊緊蹑向他的身後。君無忌“刷”地擰過身子來。藍衣瘦漢卻也沒有退開的意思。對方臉對臉的乍然接觸之下,酒坊裏突似起了一陣子狂風,藍衣瘦漢那一襲肥大的衣衫一時由不住獵獵作響為四下起舞。他總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堅持了一段時候。然而,就在君無忌作勢,再将向前踏進一步時,藍衣人卻不得不現出了難當的牽強。是以,君無忌即将踏出的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對于任何人,他總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敵意昭然,對壘分明時,他的出手,也較別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頗有責怪之意地看向藍衣瘦漢:“你怎麽叫他走了?還不給我快追!”藍衣瘦漢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帶着幾分牽強,大步向外跨出。酒坊外,四野蕭然。三五面粉紅色酒幟,在風勢裏噼啪作響。卻有六名身着灰色厚衣的勁裝漢子,散立四下,乍見藍衣人現身,立時聚集過來。其中一人,用手向着一邊指了一指。順其手指處望去,視野極是遼闊,紅花綠樹,備覺醒目,流花一河燦若亮銀,有如一匹白绫錦緞,展現此蒼冥暮色當前,卻已看不見前行君無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遠了。
藍衣人不覺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裏,顯示着驚悚與傾慕,卻又似失落了什麽似的遺憾……緊接着紫衣人亦由裏面走出來,身後的青衣長随,趕緊把一襲銀狐長披為他披上。
拉下了鬥篷上的風帽,紫衣人越見氣勢軒昂。
四下裏打量了一眼:“人呢?”“走了,”藍衣瘦漢略似汗顏地搖着頭,“好快的腳程!追不上了。”“你也太……”原想說“你也太沒有用了”,無如想到藍衣人平日的忠貞不貳,護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顯然亦是“性情”中人,這類奇人網羅不易,平日籠絡尚恐不及,自不便開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幾個字便省了下來。
似有說不出的悵恨,紫衣人恨恨地道:“這人姓什麽叫什麽?你們誰知道?”“回爺的話,”開口回話的是孫二掌櫃的,上前兩步,弓下了腰,“這位大爺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君探花?這名字倒是新鮮。”“是很新……鮮……”孫二掌櫃的眯縫着一雙火眼,風幹橘子皮似的一張黃臉上硬擠出了一抹子笑,這哪是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手裏托着那塊“赤兔”皮子,孫二掌櫃的還在眼巴巴地等着“打賞”呢!“你知道他住在哪裏?”“這……不知道!”二掌櫃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小琉璃!”“誰是小琉璃?”藍衣瘦漢狠狠地拿眼睛“釘”着他:“留神你的嘴,這可不是你信口雌黃的地方。”“小……小人不敢!”孫二掌櫃的差點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這麽個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處。”“他人呢?”“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那不等于白說麽?”藍衣瘦漢兩只眼直瞪着他,“到哪裏才能找着他?”“這……”孫二掌櫃的想了想說,“這小人知道,讓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岡老城隍廟裏,只要找着了他,就能找着那位君先生。”已有人把紫衣大爺的坐馬給牽了過來,好駿的一匹伊犁馬!雕鞍銀穗,金蹬錦辔。緊系在馬首兩側的兩蓬紅纓,随風引動得簌簌直顫,可以想知一旦撒開了,該是何等雄姿!見馬有如見人,紫衣人的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連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個灰衣勁裝大漢,全數上了坐騎。紫衣大爺這就要走了。孫二掌櫃的慌不疊趕上幾步,雙手高舉着那個“赤兔”皮:“大爺這塊……皮子……”一陣大風,刮起來地上的沙子,幾乎迷了他的眼睛,嗆得他直咳嗽。“哼!”紫衣人冷冷地說,“等找着了他本人再說,我們豈能白收人家的東西?”“那……也好,小人就先收着好了!”紫衣人夾了夾馬腹,坐下駿馬潑剌剌風也似的竄了出去。身後扈從,衆星捧月般疾跟而上。亂蹄踐踏裏,藍衣漢子的坐馬特地打孫二掌櫃的面前經過,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黃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錢。像是疾風裏的一片流雲,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沒了影兒。那是老大個兒的一錠金子,在地上黃澄澄的直晃眼。孫二掌櫃的拾在手裏掂了掂,少說也有五兩重,一時嘴都笑歪了。身後聚集了好些人,都當是二掌櫃的今天碰上了財神爺,一雙雙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塊黃金上。“他娘個姥姥的,拿着黃金當銀子使喚,這準是一幫子刀客、馬賊!”一個黃胡子的小老頭神氣活現地說。他這麽一說,大夥全都嚷嚷起來。“對!準是刀客!”“是胡子!”還有人說是打山東過來的“響馬”。于是有人嚷着要去報官。孫二掌櫃氣得臉都黑了,他可不這麽想,仔細認了認,金錠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陽文“內廷官鑄”四個小篆,不用說,這金子毫無疑問是大內流出來的了。孫二掌櫃的吓得手上一抖,差一點兒把持不住,趕忙揣到了懷裏,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
衆人七嘴八舌地還在亂嚷嚷,卻只見一行人馬遠遠飛馳而來。各人只當紫衣人去而複還,一時相顧失色,容得那一行人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習見的本地官差衣着。
有人高聲笑道:“這可好啰,衙門裏來了人啦!”一言甫畢,對方一行已經來到眼前。
走在最頭裏的那個,頭戴翅帽,藍袍着身,一部黑須飄灑胸前,英姿甚是飄爽潇灑,正是官居四品的涼州知府向元。身後各職,自同知、通判以次……無不官衣鮮明,另有一小隊子馬隊緊緊殿後,一行人馬風馳電掣般來到了流花酒坊當前。在場各人目睹如此,無不吃了一驚。孫二掌櫃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見一名武弁策馬來近,高聲道:“哪一個是流花酒坊的掌櫃的?”孫二掌櫃的忙自應了一聲,上前道:“小人孫士宏,酒坊掌櫃的是家兄,現不在家,老爺有什麽交代?”那官差不耐煩地道:“啰唆!原來你就是孫二掌櫃的,我知道你。”“不敢!”二掌櫃的道,“不知老爺有什麽差遣?”“我只問你,王駕可曾來了?”“什……麽王駕?”孫二掌櫃的簡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爺!”“還有哪一位王爺?自然是征北大将軍,當今漢王王駕千歲爺!”那武弁不耐煩地道,“我只問他老人家來了沒有?”“沒……沒有……”孫二掌櫃的吓了個臉色焦黃,連連搖着頭,“沒有……沒有……”“廢話!”那名武弁方自帶過馬頭要回去複命,即見另一名灰衣皂隸,策馬來近,向那武弁說了幾句。後者随即回過馬來道:“王爺此一行是微服出游,我只問你,可曾有什麽惹眼的生人來過?”“這……”忽然,孫二掌櫃的愣住了,“啊!莫非這位大爺他……他就是?”“哪一位大爺?”那武弁立即策馬當前:“什麽長相?你說清楚了!”“是……”孫二掌櫃的讷讷道,“大高個子,穿着紫衣裳,濃眉毛,長臉……”沒說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臉上抽了一馬鞭子。二掌櫃的“啊唷”一聲,一只手摸着臉,差一點兒栽個筋鬥,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登時吓傻了。“放肆!”那武弁怒聲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駕千歲爺,他老人家現在哪裏!”“啊……”孫二掌櫃心裏直打鼓,簡直像做夢似的晃晃悠悠地,“在……”豈止是孫二掌櫃的一個人吃驚?身後一幫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剛才什麽“胡子”、“刀客”、“響馬”亂咋呼一氣,敢情那個紫衣人,竟是當今聲勢最隆,最蒙聖上寵愛的皇二子“高煦”—身領“漢王”、“征北大将軍”雙重封號的王駕千歲爺,這個“苗頭”可真夠瞧的了。現場各人,都像孫二掌櫃的一樣的傻了,一個個都成了悶嘴的葫蘆,只剩下喘氣的份兒。孫二掌櫃的嘴簡直就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樣,那只手硬是不聽使喚,比劃了半天,才指向“紫衣人”方才去處:“往……那邊……那邊……”武弁早已策馬回報,緊接着一行人馬直循着王駕去處策馬如飛而離。亂蹄踏動處,帶起了大片灰沙,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胧的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