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柴火在壁洞裏燃得噼啪作響,火光熊熊,亮光時晦又明,映襯着漢王高煦一張英武的臉,輪廓分明。
厚厚的金絲猴皮褥子上,那個女人赤裸着,脫得一絲不挂,像是新承恩澤,玉體流酥,不勝嬌羞。雖不是什麽天姿國色,倒也幹淨可人,難得的她還是個姑娘身子,就這麽白白地獻給王爺了。
也說不上什麽甘心不甘心,出自爹娘的授意,情形當然就大有不同。更何況,這個人兒!模樣确是不賴,床笫間體貼有加,軟語盡溫,如是這般,接下來的狂風驟雨,也就不那麽可怕了。
今年才十七歲,卻長了個高挑的身子,膚色略略黑了一點兒,卻掩不住天生的清麗妩媚,就憑着這點本錢,才被風流英俊的王爺一眼就瞧上了的。都說王爺難侍候,翻臉無情,瞪眼殺人,可得小心着點兒。初來的那一天,娘是既喜又悲,千囑咐萬囑咐:可是不能再施小性子了,要好好服侍王爺,爹娘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全在姑娘你的身上了!“我又忘了你的小名兒啦!”王爺一面扣着小褂的扣子,半擰過臉來,似笑不笑的神兒,“叫什麽來着?”“我!叫穗兒!”聲音像是蚊子哼哼,簡直聽不見。
“叫什麽?”穗兒又說了一遍,還是聽不見。王爺哈哈笑了,對女人他有的是耐心,硬把臉湊了過去,胡纏調鬧了一陣子,才算把“穗兒”這兩個字聽清楚了。
穗兒羞死了,裹在絲棉套被裏,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穗兒這個名字不好,小家子氣!”高煦就着一張鋪有獸皮的椅子上坐下來,今天打獵,我見你一直看天上的雁,那頭裏的一只美極了,被太陽一照,遍體銀光,可惜飛得太高,箭射不着,我當時在想,如能想個法兒把它捉住,送給你玩,那該多好,幹脆你就叫“銀雁”吧!穗兒卻也真夠機靈,聆聽之下,由被窩裏一個骨碌爬出來,慌不疊地拜倒地上!“謝謝王爺的恩賜,今天以後,穗兒就改名叫銀雁了!”光着身子叩了個頭,卻把一雙無限嬌羞妩媚的眼睛投向當前的這個王爺:“銀雁但願有這個造化,一生一世服侍王爺!”“說得好!”高煦頻頻點着頭,一雙閃燦情焰的眸子,猶自不舍地在她身上轉着,雖說生性好色,卻也知愛惜身子,那般風流竟宵、荒淫無度的泛濫勾當,他是不來的。但銀雁光赤着,肉香四溢的身子也太誘人,再看下去保不住可就……這卻是他深深不願意的。所謂的“翻臉無情”、“瞪眼殺人”,并非空穴來風,總之,女人一旦被扣上了“淫蕩”或是“蠱惑”什麽一類的帽子,便自很難幸免。再碰上王爺那個時候的心情不好,便是“死有餘辜”。“伴君如伴虎”,便自難怪有此一說了。“你穿上衣裳……”這句話,高煦幾乎是閉上了眼睛說的。銀雁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慌不疊找着衣裳穿上。“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裏,也沒人服侍你,荒山野地裏,倒是難為了你!”高煦像是滿懷情意地說,“這幾天你就跟着我吧,不會錯待了你的!”“謝謝王爺的恩典……”爐火噼啪,搖晃着的光焰,不時迸射出幾點小火星兒。塞外早春,容或有幾分刻骨的寒意,卻已融化在靜寂無聲的火焰裏……“好身子骨呀!”銀雁呢喃着攀在他肩上,“鋼打鐵澆的!難怪能統兵百萬,立地稱王呢!”一面說着,運施着她的兩只手,不停地在高煦身上拿着、捏着、按摩着……把一蓬亂發,随便地攏着,臉龐兒上綴着一抹酡紅,襯着熊熊的爐火,她整個的人,都似燃燒在無邊的春焰情火裏。“你的手勁兒不小,在家都幹些什麽來着?”“那還能幹什麽,一個姑娘家!”銀雁低下眉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在高煦半裸露的身上轉着,“只不過做些家事,女紅什麽的,我媽說了,這一回能夠服侍王爺,是我的造化,只是……”“只是什麽?”半轉過肩來,高煦伸出手輕輕摸着她的臉龐兒,這一霎不啻“兒女情長,英雄志短”了。
銀雁撒嬌地晃了一下身子,甚是羞澀地低下了頭。多情的王爺偏偏饒不過她,低下頭循着她的眼神兒往上看,把個小妮子臉都臊紅了。“爺……您壞!”高煦樂得笑了,一把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來,咱們兩個算是有緣,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麽話只管說出來,可別憋在心裏,你剛才要說什麽來着?”銀雁頭垂得更低了。
“說呀!”高煦攏起了一雙濃黑的炭眉,“再不說我可是惱了!”“別煩,爺……人家說就是了……”偷偷拿眼瞧着面前的這個風流王爺,她兀自臊得發慌,“人家誰都知道……”“知道什麽?”“都知道您是個風流的王爺!”“這話可說對了!”高煦端詳着她的臉龐兒笑嘻嘻地說,“要不風流,還能認識你麽?”“您壞……”銀雁作态地嘟起了小嘴,“人家可是什麽都給了爺您啦,往後個,爺!可全瞧您的了!”高煦笑了:“我當什麽大不了的事呢,原來是這個!”“人家可是給您說正經的!”銀雁這會子可也不害臊了,“誰都知道王爺後宮女人多得是,沒有一百也有幾十……”“這話是誰說的?”他臉上還帶着笑,自不會是惱了。
事到臨頭,她肚子裏的話可是非說不可了。“還要誰說嗎?人家誰不知道?”銀雁那麽近地瞅着他,一霎間,那雙大眼睛裏噙滿了淚,“銀雁命苦,可不知有這個福氣沒有?要是有一天爺玩膩了,把我往後宮裏一扔,和那些女人一樣……”“唉!你這是想到哪去了?”高煦眼睛裏散着貪婪的欲火,一雙手開始不老實地在對方身上動着,卻沒想到一下子被銀雁給撥開了。“不行,您得給句話。”高煦再一次的上臉,又被對方給推開了,他不禁怔了一下。這個銀雁索性站起來,獨自個走向一邊,面映着爐火,竟自抽搐着哭了。目睹及此,高煦可是有些惱了,只是對方這個妞兒,就似有那麽一點兒新鮮勁兒,不同于前者一般,叫他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有什麽心願你就說吧?就是給你爹弄個差事也不難,還是要錢……”銀雁止住了抽搐:“爺,您可是把穗兒給瞧扁了……”“啊?”高煦顯然有些意外。
“都不是的!”銀雁姍姍回過身來,重拾笑臉,“一不給我爹讨官做,二不跟爺您要錢,只要爺對我好,就是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銀雁也甘心情願。”“嗯!”頻頻地點着頭,高煦這一霎倒真要好好瞧瞧她了。銀雁卻已施施然拜倒在他的膝前:“銀雁命苦,不敢讨封,只求王爺讓我這一輩子在您身邊當個丫環服侍您,我就感恩不盡了。”“你……好吧!”高煦倒是難得地動了幾分真情,“你真聰明,說真的,我原本打算過幾天着人把你送到蘭州王府裏去,你這麽一說,我倒不好這麽做了!”“要是那樣,還不如爺給個痛快,現在就殺了我的好!”說時,她兩汪清淚不禁奪眶直出,簌簌直下,弄濕了她的臉,牡丹着露,平添無限嬌媚。“這麽吧!”高煦說,“再有幾天,我就要出關打仗去了,那可是危險的很,你還願跟着我麽?”“銀雁不怕死,我願意!”說着她可又笑了,淚還挂在腮幫子上呢!“好!你過來。”銀雁笑吟吟地走近了,重新坐在他膝上。
“你聽着,”高煦說,“父皇有令,出征打仗,身邊不許帶着女人,你要跟着我也行,第一先得把頭發給鉸短了,再換上男人的衣服,這麽一來就不至于礙眼了,我知道,你們女人把頭發看得比命還重,你可舍得?”“舍得,我現在就剪!”說着她真的站起來就要去找剪子,卻被高煦拉住了。“別急,別急,等走的時候再鉸也還不遲!”銀雁也笑,眉梢眼角不啻春情萬種。“漫說是頭發了,就是這顆心,爺說一聲要,就拿刀摘了去吧!”雙手輕分,露出了酥胸一片。嘤然笑着,這就歪在了他的懷裏……耐不住欲火的高煦這就要有所行動,猛可裏外面傳來了一陣子騷動。一人沉聲叱道:“護王駕,小心刺客!”像是晴天一聲霹靂,震碎了漢王爺無邊旖旎春夢。翻身、遞掌,“噗”地送出了銀雁柔似無骨的身子,緊接着他旋起的身勢,有似疾風一陣,已來到石穴一隅,起落間,異常輕靈,顯示出這位能征擅戰、性好風流的年輕王爺,敢情身上還有功夫,身手可不含糊。
雖說是微服出游野行在外,他的寝侍卻也有一定排場,山洞裏盡可能各物齊備。銀質的古燈盞,燃着一團火光。鶴嘴香爐的長嘴裏,一直飄散着沁人心脾的馥郁清芬,這是他寵信的紫金山“龍虎大法師”為他精心配制的“龍壽長春香”,據說非但有提神醒腦的作用,尤其難能的是還有異功,利于行房,是以高煦的寝宮一直都喜歡點用,即使出征在外,也帶在身邊。高煦以極快的身法,向壁間一貼,右手揮出,發出了一股疾勁掌風,“噗—”燈焰應手而熄。只是卻一時熄不了那燃燒在壁爐內的熊熊火焰,整個山洞裏明滅着火光,前後不過極短時間的相差,卻給人以無比陰森的感覺。先時的旖旎香豔,一股腦兒地蕩然無存。
就手抄起了石幾上的一口長劍,高煦掀開了厚布棉簾,一個快閃,已來到了洞外。四名持械侍從,倏地自兩邊簇擁過來。
“王爺受驚!”說話的人姓貫叫五常,黑道出身,高煦賞識他的一身功夫,不嫌微賤,特地收在身邊效力。何止是姓貫的一個人,能夠在高煦身邊當差,每個人都有兩下子。
“怎麽回事?”高煦四下打量着,荒山野地可看不見一個人影子。“也許只是誤闖。”貫五常說,“索頭兒跟下去了!王爺金安,外頭冷,您還是進去暖和。”高煦這才緩了一口氣。雖然是微服出游,身邊的貼身侍衛也少不了,除了眼前四人之外,另外還有四個散在外圍,再加上馬夫、跟班兒、專司飲食的廚子,加起來也是十好幾口子,在他來說這已是不能再省的排場了,可是看在外人眼裏,仍然免不了招搖,要不然也不會連本地的府縣都已驚動。這是高煦始料未及的。
聽了貫五常的話,高煦才自放心,對于那個姓“索”的,他尤其是放心,什麽事有他出手應付,無不幹淨利落,一聽說他照顧着差事,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一名侍衛剛為他掀開了簾子,高煦還沒來得及進去,可就又有了情況。耳聽得一人喝叱着:“護駕!”聲音來自暗中側方,話聲方落,一條人影疾若飛鳥般已自當空墜落下來。高煦心中正自吃驚,身邊的衛士已經簇擁而上,把他圍在了當中。那個叫貫五常的人,護駕心切,一聲叱道:“大膽!”話聲出口,腳下一個搶步,嗖!他縱身而前,人到手到,随着他抖出的右手,“刷拉”一聲脆響,銀光閃爍裏,一件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已自抖出。
這條軟兵刃還是他在黑道上稱雄時,仗以成名之物,自為皇家當差之後,一直都帶在身邊,平日甚少有機會施展,這一次卻是派上了用場。“哧—”尖風一縷,直襲向來人面門。這附近也只有高煦下榻之石洞外,插着兩盞紗燈,照明度也只是附近方圓兩丈內外,超出這個範圍,可就看不甚清楚。來人偏偏就落身在兩丈開外,似見不見,十分模糊。貫五常的十二節亮銀鞭,一經出手,灌足了內力,一條亮銀鞭抖得筆直,直向暗中人前額上點去,鞭梢未至,先有一股尖銳勁風,力道十足。幾乎與他不差先後,另一條人影,卻由側方猛撲了過來,嘴裏喝叱一聲,随着他一個進身之勢,一雙手掌,直循着來人背上直扣了過來。來人顯然身負奇技,前後當敵的惡劣情勢之下,卻是胸有成竹,沉着得很。随着他晃動的面影,似真又幻,卻已閃開了貫五常的亮銀鞭,緊接着右手輕舒,“撲”的一把,已攥着了對方亮銀鞭的鞭身。“撒手!”鞭身一抖,其力萬鈞。貫五常雖是使出了十足的勁道,卻也把持不住,只覺得手頭一熱,皮開肉綻裏,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這人似乎早就盤算好了,亮銀鞭一經到手,霍地反掄而出。“呼—”銀光一道,反向着身後來人襲去,鞭身落處,發出了猛銳的一股尖嘯,力道勁猛,無與倫比。後來的那人,膽敢不與退後,定将喪生鞭下,足尖倒點之下,撤出了六尺開外。來人冷笑聲中,身子已向前方欺進過來。貫五常護駕心切,一只右手雖然皮開肉裂,鮮血淋漓,卻亦奮不顧身地直向來人撲去,身子方一襲前,已迎着來人的身勢,立時就覺出似有一股強大的氣機,随着來人投身之先,徑自沖撞過來,貫五常的那般功力,竟然連對方的身邊也挨不上,便自反彈了出來,連連打了兩個踉跄,才自拿樁站穩。高煦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這一霎,由于來人的忽然接近,才使他猝然間看清了對方的臉,敢情就是日前在流花酒坊中邂逅的那個“君探花”。一驚之下,高煦由不住為之呆了一呆:“是你……”他身邊的另三個侍衛,卻已一擁上前,刀劍齊施,一股腦地直向着來人身上招呼下來。來人君無忌自不會把他們看在眼中,随着他揮出的右手,掌中亮銀鞭卷起了一片銀光,只一下,已把來犯的兵刃,纏了個結實,緊跟着他力振的右手,一幹兵刃已自紛紛脫手而出,嗆啷啷散落一地。
君無忌腳下快踏而前,強大的随身力道,直指高煦,後者猝驚之下,已自喪失了返身逃走的先機。
“啊……”雙方已是對面而立,高煦的一支長劍才自舉起一半,卻又緩緩放了下來。像是迫于來人的淩厲聲勢,高煦自忖着這一劍萬難取勝,也就不必多此一舉。
“你是君探花吧?我們不是見過面嗎?”姓君的來人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們是見過。”衆侍衛,原待拼死護駕,忽然見高煦與來人竟是舊相識,一時俱都停步不前。卻有一人,快速閃身而前,直切向來人身側站定。正是高煦得力侍衛索雲,也正是那日随同高煦出現酒坊、刀骨峨聳的藍衣瘦漢。“你好大的膽!”索雲怒視着來人道,“有什麽事要夜闖禁地?下站!”說到“下站”二字時,向前逼近了一步,一只手已緊緊握在腰刀上。
敢情是一鞘雙刀,刀式修長,大異一般。姓索的既為高煦器重,而為侍衛首領,形影不使稍離,想來功夫不弱。眼前形勢迫急,生恐有所失閃,雖知對方大非尋常,卻也只有一拼之途。
君無忌臉上閃出了鄙夷的笑。高煦卻搶先地道:“不許妄動!”目光一掃四下裏各人,哈哈的又道:“你們都不許動手!給我退下去,”索雲怔了一怔,目光裏顯然大惑不解。“不要緊!”高煦淩厲的目光,制止了索雲的出手,緊接着落在了正面的“君探花”身上,立時臉上布滿了濃濃的笑意。“第一次見你面,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有一身好本事,果然我沒有看走了眼,來來來,咱們到裏面盤桓盤桓……”一面說着,高煦真個就要返身進洞,卻為來人出聲所阻。“不必了,王爺。”“啊!”高煦回過身來,怔了一怔,“你敢情看出來了?”說着他也不禁微微笑了。來人點點頭,目光炯炯有神地道:“你名朱高煦,當今皇二子,受封為漢王,如今又領了征北大将軍的頭銜……”“大膽!”索雲方待上前,卻又為高煦手勢所止。“不要緊!”高煦并不發怒,含笑道,“說的都是實話,請再說下去,你還知道些什麽?”“哼哼!知道的可也多了!”君無忌冷笑了一聲,“像是你為徐皇後所生,你母親一共生了你們兄弟三人,但你們兄弟卻為了想争奪未來大位,鈎心鬥角,十分不合……”高煦濃眉挑了一挑,一張臉極見陰沉,若是平日,什麽人膽敢在他面前這麽放肆,早就拉出去殺了,但是今夜情勢卻是大有不同,姓君的來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剛才他可是親眼見識了,自己這方面雖然人多勢衆,可是根本對對方不起作用,他的來意容或已是“諱莫如深”,茍有敵意,還得設法消弭于無形,自不是自己施派威風的時候。這麽想着,高煦只得把一口怒氣緊緊壓下心頭,只是外表想要保持先時的平靜,卻是萬難。君無忌偏偏無視于他的內心感受,兀自在火上添油:“尤其是足下,你的劣跡昭彰,壞事也幹得太多了……”“啊……”高煦強作出一副笑容,“我倒要洗耳恭聽了!”“這也就不用我來饒舌了!”君無忌那深邃的目光,緊緊地逼視着當前的漢王高煦,“遠的不說,我只問你,朝中賢臣右春坊大學士解缙是怎麽死的?”高煦陡然神色一變,怒聲道:“住口!你……你太猖狂了!”一旁的索雲眼看着主子受辱,早已蓄勢以待,這時聆聽之下,不再遲疑,右手擰處,一雙長刀,方待拔出。卻不知刀鋒方自抽出一半,面前銀芒乍吐,卻已被對方手上十二節亮銀鞭,比在了前心部位。雖然那只是一根軟兵刃,可是在對方內力灌注之下,無異金剛鐵杵。索雲只覺得身上一麻,才知道敢情已為對方隔空定住了穴道,那口刀是萬萬難以拔出來了。妙在這一切只是發生在無形的暗中,也只有當受者自己心裏有數。真實的情況是,果真君無忌手下無情,根本無需兵刃相加,只要把灌注于銀鞭尖梢的無比內力向外一吐,索雲想要保全這條性命,可就萬難了。所幸,君無忌并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不過是極短的一霎,大顆的冷汗,已布滿了索雲前額,這番情景,一落入高煦眼中,自是心裏有數,不禁吃了一驚,越加不敢輕舉妄動。緊接着君無忌垂下了手上的軟鞭,索雲身子晃動了一下,才自拿樁站好。索雲一身武功,萬萬不止如此,只是一上來為對方無形真氣,拿住了穴道,遂自銳氣盡失,敵我功力,已是十分清楚的有所顯示,除了自尋死路之外,索雲實在不欲再輕舉妄動了。
君無忌一雙眸子這才重又回到了高煦身上,絲毫無視于他的難堪與憤怒。“那解缙不過在當今皇上面前力保令兄高熾為太子,因此便招致了你的妒恨,使他罷官貶谪到廣西也就罷了,你卻偏偏放他不過,猶要誣他罪名,将他打入大牢,使他身受極刑,未免手段過毒了一些!”說到這裏微微頓住,由不住搖頭嘆了口氣。高煦怒目看着他道:“這是你聽信了一般傳言,那解缙是因徇私貪賄,閱卷不公而受人彈劾,被皇上貶到廣西,後來又潛進金陵,‘私觐太子’意圖不軌,才自入牢下獄,卻又與我有什麽相幹?哼哼!莫非你今夜來此尋我,就是專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君無忌搖頭道:“那倒也不是,你自己所作所為,應該心裏有數,我只是相機勸說,聽不聽便在你了。”“我都聽見了!”高煦眼睛睜得極大,一時好奇地道:“君探花,你我以前見過面麽?我看你……似曾相識……”“那倒是沒有……”“君探花是你本來的名字?”“我沒有名字!”“那麽這個名字便是假的了?”“名字只是代表人的一個符號而已,真假何妨?”“哼哼……有意思……”高煦微微一笑,倒似去了前嫌,“本王愛你一身難見的蓋世武功,有意收留你在我身前效力,或是保獎你在眼前北征裏出盡一份功名,這個機會很是難得,望你不要推辭才好。”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不要說這些無聊的話,哼!休說功名富貴了,就是眼前你這個皇子親王,卻也看不在我的眼裏!”高煦怔了一怔,緊接着便自呵呵有聲地笑了。“欽佩之至!”他說,“正因為如此,你在我眼裏才非比尋常……夜深了,外面又冷,來來,咱們到面談去,叫他們弄點酒,咱們喝他一盅!”君無忌道:“不必了!”這才說明來意:“我今尋你,乃是為遵前言,給你送東西來了!”“啊!”這倒是高煦始料非及。
君無忌卻已解開了胸前系索,将身後一個鼓蓬蓬的背袋雙手送上。
高煦呆了一晌,方自接了過來,探手入內摸了一摸,立時心內雪然,“是那塊玉兒紅的兔皮?”仰天一笑,“哈……我竟然把這碼子事給忘了。”“塞外春寒正濃,皇上春秋漸高,這襲玉兒紅皮裘,請你轉呈聖上,若是趕制及時,或可使他老人家北征路上,少受許多風霜之苦……”幾句話出諸其口,情深意摯,較之先前的冷漠神态,簡直判若兩人。武高煦聆聽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陣子,才自點頭道:“好得很,你竟是搶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裏去了,這塊玉兒紅,我原本也是打算購來呈獻聖上,難得你一個不相幹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這就怪不得父皇功業蓋世,萬方朝拜了!”出乎意外的,君無忌并不曾在他話聲裏得到鼓舞,他所綻現的,竟是那麽尴尬牽強的苦笑……他這個人容或生具濃重的感性,卻似耐不住後來的刻骨歷練,将那些本屬于生命中美好部分,都變了質量,說是提升了這些情操,應該比較中肯。
“好吧!”高煦奇異的目光,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你既如此說,這塊玉兒紅我就代聖上收下了,只是聖上要是問起,足下的大名是……”“君探花。”“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麽?”“那是你們朝廷裏的說法!管不了我這個流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你……”高煦一時為之氣結,卻是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對方上門贈皮,總是一件好事,況乎今日之勢,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夠幸免于難,已是阿彌陀佛,哪裏還敢故意招惹?這麽想着,高煦臉上便自又流露出一片笑容:“那麽我就代聖上先謝謝你了,今夜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不錯。”君無忌炯炯目光逼視着他,“再就是奉勸你少行不義,你的一舉一動,莫謂人不盡知,離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裏,再見面時,只怕就不是今日這個局面了,望你好自為之!”話聲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鳥淩空,噗嚕嚕夾雜着一片疾勁的衣衫飄風聲,已遁身三數丈外,落足于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樹高度有數丈,危然聳立,尖梢部分尚還聚積着未融的白雪。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只簌簌落下來幾片雪花而已,眼見他偌大的身子,仿佛粘在了樹尖上,一任上下顫搖,并未能使他腳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窺的“風擺殘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個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無忌身軀再聳,長空一煙般,已是消逝無蹤,卻自樹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伫立翹首的高煦,恍然覺出了寒冷,有“遍體飕飕”的感覺。
數一數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個叫“鳳姑”,是個女孩子,今年十五歲,最小的一個叫“龍生”,今年才八歲,濟濟一堂,卻是夠熱鬧的。
君無忌一一巡視,善加安撫,十分欣慰地點頭道:“夠了,就是二十八個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顧不過來了!”山神廟裏經過了一番布置,煥然一新,新桌子、條木長板凳,一概由君無忌出資,親自動手,努力逾月,終于看起來像個教室了。
廟外有大塊的空地,巨松環峙,翠草如茵,功課之餘,君無忌就帶領着他們在此唱歌跳舞,每日還供他們一頓午飯,日落之前,孩子們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這裏,現在更分不開身了,君無忌授以重任,要他負責分配管理這群孩子的飲食雜務,由一個叫“鐵彈兒”的大男孩會同他一起負責,兩個人倒很能盡職,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們都聰明活潑,清一色的都是窮苦出身,原本飯都吃不飽,哪裏還有讀書的命?偏偏這個“君探花”不辭勞苦,在小琉璃的帶領之下,一一造訪,苦苦勸說,每戶給了一兩安家銀子,才把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邊帶來這裏。
二十八個孩子按年歲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別授以不同課業,不過三數月,已有了十足進步。一切的書墨紙硯,外加午膳一頓,所有經費,全都出自“紅毛兔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張紅毛兔皮,便能值上幾兩銀子,即使一天一只,應付這些開銷,已是綽綽有餘的了,白白地便宜了流花酒坊的孫二掌櫃的,笑得連嘴都歪了。
春雨新霧,春陽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們唱歌跳舞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鬓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将惜不得。半匹紅绡一丈绫,系向牛頭充炭直。君先生心懷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載歌又舞,确能唱盡詞中辛酸,孩子們天真爛漫,和聲齊唱,彙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流,洋溢着的純情至愛,一如和煦春風,吹遍了附近每個角落,就連枝頭小鳥也似有所感染,變得靜寂無聲了。
“好極了!”武一曲方終,傳過來一個人鼓掌叫好之聲。春晖裏,這個人就伫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滿面笑靥裏展示着銀樣的一頭白發,團團的一張圓臉,其實無需笑來點綴,早已喜氣洋洋。
身上是那麽華麗的一襲錦袍,色作銀灰,映襯着滿頭白發,一上來就給人親切慈祥的感覺。更何況那般文雅的舉止儀态,說明了老者深具內涵,不可等閑視之。
那麽白嫩的一雙手,偏偏還留着晶瑩剔透的長長指甲,簡直可以比美婦人,任何情況下,這樣的一雙手,都極引人注目。也許因為這樣,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來,卻仍然為人注意到了。比較起來,他身邊的那個黝冷精壯漢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粗犷神态了。地上擱着挺大又沉的一個挑子,不用說這是主仆二人購物回來,經過這裏,走累了正在歇腿兒!那漢子身高七尺,十分矯健形樣,對照之下,銀發老人的文靜儒雅,簡直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形态。巨松聳峙,白雲缥缈,兩個人的忽然出現,宛若畫中仙人,遺憾的是錦袍老人颔下少了一種同他發色一般顏色的長須,否則簡直就更像了。孩子們相繼轉回廟堂,這一節課是習字,由小琉璃與鐵彈兒分發每人紙墨,督促着寫字臨帖,君無忌卻借故抽身,來到了山神廟外。“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說着,銀發老人向前踏進了幾步,遠遠向着君無忌打了一躬。君無忌側身而避:“不敢當!”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把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地逼視着對方,臉上不着表情,靜觀事态發展。
銀發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吳波,久聞先生大名,無緣識荊,今聞先生在此山神廟設館授讀,學生多是本地貧苦人家,先生義務教學,不受束修,反倒貼錢供應書物膳食,這等義行,前所未聞,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門造訪,不敢說共襄義舉,卻有心效法先生,追随骥尾,也為此鄉梓地方,略盡綿力,這就于願已足了。”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自連連打拱不已。
老人臉色紅潤,非但不見一條皺紋,竟然連胡子也不見一根,聲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着一些兒世俗風塵氣息,甚似富貴中人,卻又并不盡然……君無忌微微點頭道:“原來這樣,那麽足下的意思……”銀發老人道:“先生寶舍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搖了一下頭,微微笑道,“這裏地方窄小,除了課堂之外,別無容身之處,卻也不便款待貴客了!”“哪裏,哪裏,先生太客氣了!”一面說,回身招了招手,身後那個魁昂漢子,即忙将地上擔子挑起,咯吱吱來到近前。
“這是賤仆吳山!”随向吳山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那個君探花,君先生,還不見過?”吳山怔了一怔,退後一步,抱拳道:“參見先生!”進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過謙。
主仆同姓,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