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非湊巧,便是只有一個可能,即這個吳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稱仆,是以賜同主姓,準此而觀,老人設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流了。

君無忌道了聲:“不敢!”一雙眼睛,靜靜地由吳山身上掠過,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吳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着一些兒異态。老人吳波手指向吳山挑來的那個擔子道:“這裏是一些筆墨紙硯,另外《幼學瓊林》二十冊,四書五經各十五冊,一切請先生統一分配,分贈給孩子們,如果能派上用場,倒也不枉我主仆跋涉登山一趟了!”君無忌點點頭道:“老先生既如此說,卻之不恭,我只有代他們收下來了,這裏先謝謝你了!”“另外,”老人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錢包,由其中取出了兩張銀票。“這裏是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就算幫助孩子們的衣物膳食吧!先請先生代為收下來,太過菲薄了,慚愧,慚愧。”君無忌搖搖頭:“這就有所不便了!”“怎麽?”“我想暫時還沒有這個需要!”君無忌道,“這裏究竟不是救濟的衙門,老先生真有這番好意,可以去與當地的官署接頭,想必不會令你失望!”微微一嘆,他才又接道:“其實,這流花河岸,無家可歸窮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銀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吳老人兩張銀票已經拿出,聞聽此言,頗似有些意外,頓了一頓,只好收回。

“說得也是,那……”說時,只聽得一陣子嬉笑聲,自廟內傳出。君先生道:“一會兒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謝謝,謝謝。”一面說便待轉回。

武銀發老人吳波又自一怔,手指着地上的挑子道:“這些東西……來,吳山,你為君先生挑進去吧!”吳山答應一聲,便将擔子挑起。君無忌原思自己動手,臨時卻又改了主意,道了一聲“偏勞”,便同着吳山一齊進入。他原意對方銀發老人,必得随同自己一并進入,卻不意後者只欠了欠身子,随即步回樹下。在樹下,老人背着一雙白皙的細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着他儒雅的外表風範……君無忌離開山神小廟的時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較平日晚了一點兒,待到了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個酒坊只懸着一只燈籠,要滅不滅,散發着一片曲終人散的凄涼。

二掌櫃的只為等着那一張“玉兒紅”的紅毛兔皮,才撐到現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着雙手而來,不免讓他大失所望,一時連話也不願多說,然而,對方“君探花”這個客人,在他眼睛裏,卻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心裏盡管不樂意,表面上卻也不得不賠着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将軍、王爺千歲到他店裏的那一次經驗,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個客人,那件事讓他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逢人便說,至于王爺臨去賞下的那個金錠子,他可一直沒舍得花,差不多當成了傳家之寶給供了起來。

正當他日夜殷切盼望着王爺再一次莅臨他的小店時,後者卻再也不光臨了。消息傳來,這一次北征規模不小,皇帝禦駕親征,身邊跟随的依然是他最心愛的兒子—高煦。

何以皇帝獨獨對這個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說,那是因為他這個兒子骁勇善戰,很能打仗;“靖難之役”時,多有倚賴,設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敗仗,而且他還曾救過皇帝的命,依着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傳“太子”位于他,要他接管未來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卻看好高熾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進言,前文所載的那個解缙,便是堅決進言,力薦高熾“仁孝兼顧、天下歸心”,最稱得力的一個。解缙雖然力薦太子成功,卻不能自保平安,為此丢官去職,在高煦的遷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階下之囚。

君國大事,原非升鬥小民所能問津,況乎人雲亦雲,傳來傳去,到底又有幾分屬真?實在是大有疑問,只是越是這樣,人們越有興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持着一盞燈,一角酒,二掌櫃的歪歪斜斜地來到了君無忌的座頭上。為了等君先生,他獨自個喝了一肚子的悶酒,已有三成的醉态。

“我說……君爺你晚了……”舉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櫃的先喝了一口,舌頭都大了,說話已不靈光:“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君無忌把一張薄薄的餅攤開,抹上甜面醬,依次攤上菜、炒雞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肉條”,裹上一根甜脆爽口的白玉蔥條,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夠味。二掌櫃的偏偏這個時候窮聒絮,可真不識趣。

“皇上已到蘭州了……”他可也沒有真醉,聲音忽然放小了,“這一回人數比上一回還多,總有好幾十萬……漢王爺……征北大将軍跟着……唉!這位王爺……”提起這位王爺,他可真遺憾,像是錯過了一世榮華富貴似的。“聽說就在咱們涼州還沒走……可他老人家怎麽就是不來我這個酒坊了呢!許是叫我給得罪了!”二掌櫃的重重地拍着大腿,言下不勝懊喪。“王爺風流,又結新歡了……”起手揉了一下那雙見風流淚的火眼,二掌櫃的沙啞着嗓子說,“是東村季家的閨女,小名叫‘穗兒’,黑裏俏,很有些子姿色……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兒啦……一搭上還不弄個王妃什麽的……娘個小舅子的!這就叫運。運來了山都擋不住,爺您信不信這個邪?不信都不行……”可又繞到了那句老話上,二掌櫃的大聲嘆息着:“哪像我,平常能說善道,看着怪聰明的,臨到人來了,看着也像,就是他娘的開不了口,舌頭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說氣不氣人!”燈焰兒晃晃照着二掌櫃那張風幹橘子皮似的老臉,遠處早已解了凍的流花河水嘩嘩有聲的淌着,水流疾湍,幾裏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時,酒坊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孫二掌櫃的盡自叨叨無已。多喝了點酒,口不擇言,他是這地頭兒的“包打聽”,大小新聞,都別想能錯過了他那雙千裏順風耳。

“知道吧,這兩天季撇子喜得跟什麽似的!就等着八擡大轎來接他啦!”“季撇子?”君無忌放下筷子,已有離開的意思。

“啊,”二掌櫃的說,“就是剛才……說的那個叫穗兒姑娘她爹,在城東開有一家糧食行,生意不惡,因為他習慣左手寫字幹活兒,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這個外號就這麽來的。”“這個穗兒姑娘……”想想也算了,君無忌實在不欲多此一問。武“我見過一回。有一回在他們糧食店裏!很不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聽說求親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給擋了駕,嘿嘿……敢情這老小子是安了這個心呀!這一回可爬上高枝兒去了,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老丈人!啧啧……娘個舅子的!這還得了!”“呃……”二掌櫃的一歪頭,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碴兒,“這倒是怪事。”方待站起的君無忌,便自停了下來。

“前兩天,江鄉約來我這個坊裏說了!”他的聲音忽又放小了,“說是王爺私下裏還在征召美女,要各裏各鄰挑選那夠格的淑女具報呢,您看看……”君無忌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你剛才說的那個季家姑娘不是……”“吓!”二掌櫃的咧着嘴笑了,露出了一嘴被煙葉子熏黑了的牙齒:“爺你可真是!這種事還嫌多嗎?尋常人家還有個三妻四妾的,何況他是個王爺!”君無忌冷冷一笑,沒有說什麽,心裏卻不禁有些為着那個叫“穗兒”的姑娘抱屈。“我走了……”這些狗屁倒竈的事,他可沒興趣聽,随即站起了身子。二掌櫃的可也快撐不下去了,站起來伸着一雙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一時眼淚直流。“您……好走!我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關門打烊的意思。

君無忌已自離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這個板子怕是還上不了……”“怎麽?”“只怕有客人來了!”“誰……說?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說着說着,他可也聽見了。

那是一陣子亂蹄踐踏,間似鸾鈴聲音,丁零零極其悅耳好聽,容得二掌櫃的聽清楚了,事實上對方可也來到了眼前。

君先生說得不錯,來人八成是沖着流花酒坊這塊招牌來的。這附近方圓數裏,甚少人家,民風樸實,絕少夜行人出入,不是沖着“流花酒坊”又待為何?“這……不行了,不行了!”夥計曹七早就歪在爐邊板鋪上睡着了,二掌櫃的便只好自己動手,方自拿起門板,往門上裝去,不經意正好迎着了來人身子。來人已進來了。好快的馬!好輕巧利落的勢子!二掌櫃的一長塊門板還沒湊攏了,卻迎着了來人一只雪白的纖細手掌,不過是輕巧地往後面送了一送,前者連人帶門板,簡直像是紙糊的一般,忽悠悠直往後面倒了下來。設非是走在後面的君無忌眼尖手快,适時地加以援手,頂了他那麽一巴掌,二掌櫃的非來個“四仰八叉”不可。

沒摔着算是萬幸,來人可仍不樂意:“這是怎麽回事,沒長着眼睛,門板往人臉上上麽?”聲音透着清脆,可就有那麽一股子冷勁兒,話聲方歇,那一雙烏溜溜的剪水雙瞳,直認着二掌櫃的逼視過去,後者登時為之一怔,“咦?這不是春大小姐……”說着說着,他的聲音可又變小了,才自發覺到自己敢情是認錯人了,“你……不是……對不起,我認錯……了……”來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閃過身子來,往裏面走了幾步,刷的一聲,脫下了身上的披風,現出了修長的身子,一頭黑油油的秀麗長發,自然披肩直下。

孫二掌櫃的只覺得眼前一亮,一陣子心旌搖蕩,可就看直了眼。

平心而論,這輩子他見過的漂亮女人可也不少,就只有春家小姐最稱标致。然而眼前的這一個,顯然別具風儀,較諸那位春小太歲并不遜色。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看待了。

“大……姑娘,天晚了,你,這是……”“我餓了,弄些吃的給我!”說着,她随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眉頭皺了皺,“誰知道這麽一個鬼地方,連個像樣的客棧都沒有。”她的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又向着孫二掌櫃的直逼過去,“你知道麽?”“我……有、有,城裏的‘玉荷香’剛建沒有多久,可講究啦,只是太遠了一點兒……”“那不要緊,我的馬快。”一聽有了下腳的地方,長身少女臉上立刻現出了笑靥,長長的眉微微豎起,不啻風情萬種,尤其是黑白分明的那雙大眼睛,每一回二掌櫃的不經意與她目光相對時,都禁不住心裏通通直跳,那種美,那種豔,真能吸人神髓。偏偏也同春家大小姐一樣,就有那麽一股子懾人的冷勁兒,叫人看着害怕。

只是眼前這一笑,直似春風一掬,卻将先時的冷漠吹散了,分明豔若桃李,挑引着你的無限遐思。

二掌櫃的恍恍惚惚裏,可就又直了眼啦!他這“流花酒坊”買賣不大,可占盡了“地利”之便,南來北往的人,凡是路過涼州的人,都非得來上這麽一趟不可。尤其是近月以來,八方風雨荟萃,有鼻子有眼的人,敢情可真來得不少,眼前這個姑娘,一眼看過去已見不凡,不知是哪個廟裏的菩薩,仙女娘娘下凡游戲人間來了。

無論如何,孫二掌櫃的自忖着開罪不起,搖搖頭,随即擱下了手上門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燈來。

武燈光一晃,照着空洞洞的門扉,這才想起來,眼前少了那麽一個人來,“唉,君爺……人呢?”四周圍看看,哪裏有個人影子,敢情人家早走啦。長身少女道:“你說什麽?”“我是在說君先生這個人……一個客人!光顧了跟姑娘說話,倒忘了他啦!”“你是說剛才的那個人?”“是呀……”二掌櫃的叨叨道,“走就走了吧!來吧,大姑娘,看看竈封了沒有……”猛可裏,對方姑娘由暗影裏突然站起來,吓了孫二掌櫃的一大跳。“慢着!”長身少女打斷了他的話,插口道,“那個人,你說他姓什麽來着?”“君……姓君呀!君子的君。”“姓君!”昏暗的燈影裏,長身少女一雙眼睛,驀地睜大了,一陣風似的,呼—掠過了眼前的八仙桌子。孫二掌櫃的吓了一大跳,還不知怎麽回事,她卻再次騰身而起,展翅飛鷹般已自奪門而出。“我的老奶奶……這……”二掌櫃的真像是看見了鬼一樣的哆嗦着。自從幾個北征的軍爺和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綠衣姑娘,在他酒坊裏開打鬧事,差一點兒賠了他的一條老命之日起,想起那件事來,便猶有餘悸,現在是一看見動武就害怕。他抖顫顫地端起了燈盞,方自走到門前,只聽得“呼”的一聲,一陣子襲面風勢裏,對方那個長身少女,竟自去而複還,玉樹臨風般地又自來到了眼前。燈焰子猝當風力,“呼”一下子熄滅了,“撲突”一下子又亮着了。面前這個長身子細腰的大姑娘,寒着張清水臉,一聲不響地又走了進來,在她原先的位子上坐下來。轉側之間,二掌櫃的赫然發覺到緊緊在她背後的一口長劍,不用說,也同春家小姐一樣,敢情是個“俠林”或是什麽“道兒上”的朋友了。由于有了此前綠衣姑娘出手殺人的血淋淋教訓,再打量着眼前這個标致的長身少女,二掌櫃的一時臉都吓青了,真害怕對方少女一朝翻臉地白刃相加……只是,卻又不是這麽回事兒。“別這麽看着我!我又不吃人!”長身少女緩下臉來說,“你說剛才走的那個客人他姓君,叫什麽來着?”“君探……探花……”二掌櫃疑惑着,“姑娘你認識他?”“那倒不是……”想着來人的去,那麽飄然地不着邊際,雖說是自己的一時大意,漫不經心,可是到底卻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左不過三兩句話的當兒,竟自會走得無影無蹤。細細推敲起來,這其中便只有一個道理:姓君的存心躲着自己。為什麽?無緣無故的,他幹什麽心存仔細?難道說一上來,他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看出了我的來意,倘非如此,卻又為何?燈光迷離裏,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交織着“謎”樣的玄光……想着想着,她的心情可又開朗了。無論如何,總是件令人振奮的好事。敢情不費吹灰之力,已和他照了臉兒,還怕他插翅而飛?“君探花……”她輕輕地念着這個名字,“我真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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