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月白風清,景致如畫。
君無忌施展“陸地飛騰”輕功,一徑來到了居住之處。每一次他返回家門,都采取迂回方式,直到确定身後并沒有任何人跟蹤,才直入家門。
一個身懷絕技的人,必然凡事謹慎,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應酬、敵對,卷入凡俗,他的行動當須力求隐秘,不欲人所深知。
由“流花酒坊”到所居住的幽谷竹舍,其間距離少說也有二十來裏,其中一多半還是崎岖的山路,對于君無忌這等身負罕世身手之人,正可盡興施展,若是存心拿來鍛煉輕功,應是最稱恰當。
君無忌施展輕功中極上乘的“陸地飛騰”之術,繞了一個大圈子,随後貼着一徑修篁直延下來,身上微微具汗,真有說不出的舒暢愉快。
夜月下,兩間竹舍悄悄靜靜。銀紅的紙窗,散發着黃黃的一點燈光,是他特意留下來的。
萬籁俱寂的寒夜,似乎只有這一點跳動的燈焰是活躍的,每個寒冷的夜晚,它都似靜靜地期待,默默有情地在召喚着他的主人。每一回,君無忌夜行方歸,目睹之下,便即引發了他夜讀的濃厚興趣,日積月累,早已博覽群籍,他的博學多聞,至遠明智,泰半是如此種下來功力的。
當他放下書本,從事“靜坐”以前,他卻也總不會忘記練一回劍,由書而劍,看似不相幹的兩種境界,偏偏就有水乳交融的共同之處,這“琴劍一肩”的高深哲理及其風雅處,非身體力行者萬難體會。果真篤行堅毅,其獲益也就大矣!君無忌當能自知,他高深的劍術,屢屢由此創新而至突破,他便也樂此不疲。
來到了自己的竹舍門扉。待将推門而入的當兒,君無忌卻又回過了身來。
迎接他微妙感覺的,居然是處身黑暗裏的那一雙眼睛。借助着皎皎星月的一脈清光,那雙眼睛甚是明亮,自然,也只有君無忌那等具有“明察秋毫”功力之人,才能有所感觸。這個突然的感覺,帶領着他的目光,在一回首間,就認定了對方的存在。
四只眼睛交接之下,暗中人輕輕地哼了一聲,随即徐徐步出。輕嘆了一聲,這人冷冷地道:“我預料你應該稍早回來,在此已恭候多時,今天你回來晚了!”樹影婆娑,搖晃着他高大并複微微佝偻的身影,此時此刻,所能顯著為他所見的,依然是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眼睛,像是能獨自發光的夜光體,每一次當君無忌注視“它”時,都使他心生警惕,不敢掉以輕心。
自從首次出現以來,這個人始終不曾表明過他的身份與來意。是以,他雖然在天山飛鼠侵襲之戰裏,運用他的機智與經驗,助過君無忌一臂之力,只是後者卻不能因此而判定他必然是屬于“朋友”一面,全無惡意!果真“他”心懷敵意,他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他喜愛的任何方式表達出來,并不一定是見面時的“劍拔弩張”。然而,無論如何,君無忌對他上一次的出手相助,卻是心存感激。
駝背人只說了以上的兩句話,即不再言。
君無忌微微笑道:“這麽說,我的一舉一動,盡在你的觀察之中了?”“那也不盡然!”駝背人搖頭說,“你不要想岔了,你我并不是敵人!”說着他又自嘆息一聲道:“你我非但不是敵人,而且在某一方面,卻有共同之處,倒是無獨有偶。”“啊!”“就像你喜愛夜裏讀書、練劍,我也一樣,只是舍棄劍術武功之外,你的學識卻比我傑出多了!”言下不勝嘆息,駝背人頻頻搖着他的頭。
“這麽說,你的武功和劍術卻高過我了?”“這正是我想要知道和求證的。”駝背人哈哈一笑,接道,“作為一個人,尤其是像你我這類自命不凡的人,是不會甘心居人之下的。”頓了一頓,他又道:“剛才我注意到了你的輕功‘陸地飛騰’身法,老實說,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震驚,也許你的輕功已高過于我。但是,這一點也有待證實,我并不能十分确定。”“你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打量着他,君無忌冷冷地說,“為什麽你對我這麽有興趣?”“每一個身藏武功的人,都是危險的人!”駝背人說,“你難道不危險嗎?在過去,你沒有來這裏的時候,我真是高高在上,海闊天空。而自從你出現之後,我已經失去了前者的雅興。那是因為你的存在,多多少少已經威脅到了我,我們之間,固然無冤無仇,但是環境的造成,很可能有一天……”君無忌搖搖頭:“不,不會……”“我也希望如此!”駝背人陰森的聲音繼續說道,“但你總不能否認,人的胸襟畢竟有限,較諸明月滄海是不可相提并論的!”
“你說得不錯!”君無忌冷冷地說,“但是什麽樣的環境在捉弄你我?”說着,他霍地向前踏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誰?為什麽不說出你真實的身份和來意?”“你還不是一樣?”駝背人冷冷地笑着。君無忌甚至于看不見他臉上的任何表情,除了那雙閃爍着深邃光彩的眼睛之外,他整個的臉毫無表情。“你也許自己還不知道?”駝背人繼續說,“你的處境已愈來愈困難了!”君無忌一笑道:“啊?”“哼哼!”駝背人習慣性地又哼了兩聲,“你我雖然并不時常見面,但是你的某些舉動,我卻也并不陌生,就像幾天以前,你在流花酒坊的奇特遭遇,我也知之甚詳。”“你是說我與朱高煦見面的事?”“不錯!”駝背人目光更見閃爍,“他是當今昏君的第二個兒子,是所謂的‘漢王’與‘征北大将軍’!你當然不會不知道?”“我當然知道!”“這個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駝背人冷笑着道,“你與他結交來往,是十分不智的!”君無忌一笑道:“是麽?我卻并不這麽認為。你剛才說,當今皇帝是……”“昏君!”駝背人大聲道,“廢侄自立,心狠手辣的篡位昏君,我指的是朱棣這個老賊,難道不是?”“說他篡位自立,心狠手辣,也許有些道理,但是他卻并不老态昏庸!”
君無忌冷冷一笑:“歷來皇族家事,原來就極為肮髒,尤其牽扯到大位繼承之事,父不為父,子不為子,兄弟阋牆,手足自殘,凡人間至醜之事,宮廷之內無不齊備,卻是猶有過之。打開一部歷史,認真追究起來,這例子亦也太多了。你僅僅指責當今這個皇帝,卻也未免有失公允吧!”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些激動,他卻又微微嘆息一聲,“清風明月,如此良宵,談這些肮髒事豈不污了你我的嘴?你今夜來找我當不會談這些無聊的事情吧!”駝背人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一霎間,那雙眸子骨碌碌直在君無忌臉上打轉,然而,他所注視的這張臉,依然一如往昔,難以看出一些端倪,卻是諱莫如深。“你以為呢?”駝背人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擺出了一副悠閑姿态。
君無忌道:“你是來找我比劍的吧!”駝背人陡然一驚,卻是沒有立刻置答。“你的眼睛早已告訴了我你的來意。”君無忌冷冷地觑着他,“還有你今天帶來了劍!”“你猜對了!”說時,駝背人手腕微振,铿锵一聲,已自把一口長劍掣在手中。“請你賜教!”說了這句話,駝背人長劍抱胸,一動也不動,只是向對方靜靜注視着。
君無忌怔了一怔說:“你莫非身上有什麽不舒服?”駝背人搖搖頭,不耐地道:“不必廢話。今夜請教,只數招而已,請出劍吧!”君無忌不禁又見遲疑,然而,對方的一腔赤誠,屢見雙目,他只覺得應予尊重,不能玩笑視之。君無忌由竹舍步出,手上已多了口帶鞘吳鈎。
吳鈎者,寶劍也!這口長劍,他甚為寶貴,顯然久未施用,劍柄與劍鞘連接之吞口處,為一條細細黃绫緊緊紮住,若要掣出,必得事先解開,果真憑一口盛氣而思拔劍,至此便可先自打住,那麽也就不必再拔出來了,反之,一經拔出,卻也難望輕易收回。
“好劍!”駝背人甚至于不待對方拔出,先自贊賞道,“看劍知人,閣下劍術境界也就可以想知了。”君無忌只是一聲不吭地解着劍纜,卻把那根解開來的黃色绫帶,緊緊縛向施劍的右腕。随後他即掣出了鞘中長劍。
冷月下,這口劍,一如常劍,除了較一般劍鋒略長一些,也窄一點兒,論及光澤,并不似十分出色,只是它的鋒利及稱手,卻是肯定無疑,而且,在君無忌緊緊把握着它的一霎,它的光度,顯然已不同于先前。
駝背人又何嘗不然!極短的一霎,兩口劍上的光華,已似有刺目之勢,彼此一目了然,心照不宣。
其實“劍”者器也,而“劍以氣使”,一個手中握劍的人,如不能先行培養淬練出反映本身功力的“劍氣”,縱使他手中的劍再稱名貴鋒刃,亦不過一器耳,終不能達到上乘境界,反之,一口尋常凡劍,也能有斷玉截鐵之利。武其中微妙,不能盡言。“名劍”之歸屬英雄俠士,應不在于它殺人時之鋒利,而在于它不輕易殺人之拘謹,這種“武德”、“俠心”,才是練劍者應有的心術境界,“劍俠”之與“劍客”其分別便在于此了。
駝背人忽然改為雙手握劍之勢。這一霎他手中的長劍,光華更稱燦爛。“我只請教兩招,請不吝賜正。”“足夠了!”君無忌冷冷地說,“請放劍吧!”說時,他手中長劍已平平向外翻出,亦改為雙手握式。冷森森的劍氣,随即向對方身上伸延過去。駝背人鼻子裏哼了一聲,身子緩緩向下矮了下來,一口長劍,斜舉右肩。這個門戶一經拉開,君無忌由不住暗吃一驚,憑他閱歷,竟然看不出對方家傳路數。對于一個精于劍術的人來說,這便是一個危險的訊號。然而對方駝背人卻不再給他充足觀察的時間了。“呼—”長衣掩空裏,駝背人有似飛雲一片,已掠身而前。
勢子快極了,卻也怪極了。像是一只騰空的巨鳥,将落未下的當兒,左手已自側翻而出,連着大片的衣影,直向着君無忌側面直撩過來,乍開的長衣,有如扇面兒也似的向外展開來,連帶着尖銳的疾風,較諸破空直下的鋼刀并無少讓。
君無忌陡然一驚,待将出手的當兒,卻忽然止住了這個沖動。
果然,駝背人只是個誘招而已。緊跟着長衣兜轉,整個身子擦着君無忌頭頂之上直落下來,腳尖方一着地,掌中一口長劍倏地倒轉着反掄而出,匹練般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君無忌左頰劈落下來,确是詭異絕倫的一劍!果真君無忌上來為他長衣誘招所幻,那麽此刻無論如何也難以逃開對方這般詭異的一劍,眼前情形,卻是容或大有不同,千鈞一發之際,他從容地劈出了一劍。
兩口劍勢子一樣的猛。交織着的劍氣長虹裏,明明已迎在了一塊,卻在一發千鈞裏雙雙回避開來,正所謂“有淩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彩之痕”。将萬斛殺招消弭于彈指無形之間,其中驚險,設非當事人本身,局外人簡直難生想象于萬一。雷霆萬鈞,冰雪一片。雙方各領手中長劍,迂回着向外轉出的一瞬,看起來姿态卻又是那般輕松,至為巧快,像是兩只花間蝴蝶。緊接着,雙方第二度相逢,照了盤兒。一線流光,拉引着駝背人手上的劍鋒,直向君無忌正面襲到。這一劍光華盡掩,卻在将及未至之間,自其劍尖爆出了一點飛星,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
駝背人這一劍出手,高秀越逸,綿密精嚴,堪稱已是劍中精髓,君無忌如沒有神來劍招,萬難幸免。
君無忌簡直已落敗了。他卻偏偏不甘服輸!此時此刻,情勢之微妙,早已不容他回身略避,或是格開對方長劍,如此便似只有施展殺手救命絕招之一途。
論及功力,君無忌可較對方無不少讓。猛可裏,他力貫長劍,施展出淩厲辣手的救命絕招,随着他揮出的長劍劍鋒,滿頭長發,俱都作勢直立而起,從而引發的巨大力道,直似由雪亮的劍鋒,逼發出一天劍雨,沒頭蓋臉地直向對方全身揮落下去。
這等全憑功力的運施,萬萬無能取巧。駝背人盡管心有未服,卻亦無可奈何。眼前之勢,駝背人上點眉心的絕妙劍式,即使得手,卻也萬難逃開對方噴珠濺玉的淩厲殺着,明知對方這一招有點兒死皮賴臉,以“玉石俱焚”為脅,偏偏就無能顧全。
動手過招,旨在求勝,站在這一點來看,倒也不能怨怪君無忌的撒潑式劍招。君無忌這一手,妙在迫使對方非即時撤招不可。
雙方既無仇恨,原是印證作耍,自當适可而止,駝背人這麽微一遲頓,君無忌也就作勢回收。
一發而止,瞬即判決。像是一雙迂回的燕子。“刷”地作兩下分開來。卻是一動而此,雙方已遙立兩丈開外。
空中月色依然,樹影兒蕭蕭作态,曾幾何時,那濃烈、窒人氣息的搏殺氣氛,竟自蕩然無存,四山聳峙,天地幽幽……相視的雙方,只是默默地對看着……駝背人由鼻子裏冷冷地發出了一聲長哼:“領教了!”話出人起,一拔數丈,已自落在了當前一棵巨松之頂,身軀再起,直隐向後山峻嶺之間。
君無忌其實對眼前這個駝背人深具好感,方才見面之初,即由其對答形态裏,察覺出他像是在忍受着某種發自身體病傷的痛苦,是以出言詢問,駝背人也許心存好勝,并沒有據實以告,只是方才告別的一霎,卻已明顯地現出不支,一經落入君無忌眼中,不禁甚為吃驚,辄生無限同情。再者,他一直對駝背人心存好奇,自不會放過眼前跟蹤良機。當下随即展開身法,緊蹑着駝背人離去方向,快速跟了下去。
天上月色甚明,反映于皚皚白雪,更稱耀眼生明。原來這裏已是天山山勢範圍,高不可攀,廣無以計,其上冰雪連年,雖盛夏不融。
君無忌多少也來了這裏幾次,附近地勢皆已熟悉,否則的話,卻是不敢輕易涉足。前行的駝背人身法絕快,且又行走在先,容得君無忌趕來這裏,早已失去了他的蹤影。但是君無忌卻有理由相信他當在附近不遠。想到駝背人固然身法絕快,輕功了得,可是确信亦不會高過自己,況且他可能身上有病,行動更不會快到哪裏。君無忌心裏這麽盤算着,一雙眼睛便不禁緩緩地在此附近搜索着。在他銳利目光的逡巡之下,果然為他發現了一些淺淺的痕跡。以駝背人之輕功論,如果刻意施展,自不會現出任何足跡,只是如果心存大意或為傷病所迫,便在所難免了。君無忌有見于此,當下飛身向前,認真地觀察了一番,果然發現有兩行清晰的足跡。荒山野嶺,既少人煙,這兩行足跡踏印在雪地上,十分清晰,除了前行的駝背人之外,簡直不可能有第二個人。君無忌當下施展踏雪無痕功夫,順着這道足跡,曲曲折折,一徑追蹑下去,如此約莫又走了二裏的山路,眼前來到了一片嶙峋石林地帶,足跡頓失。這裏雖非天山主峰,卻也極高。風勢迂回,有如千百鋼針,一股腦兒地發向人體,設非內力充沛,君無忌還真個難以當受。他在石林內施展輕功,方自踏行一半,忽然像是有所發現,定住了腳步。空氣裏傳過來一陣低沉的呻吟聲。聲音來自眼前石林。
君無忌心中一驚,更自判定所料不差,方待仔細去搜索,暗中人卻已發話道:“你果然對我不肯死心……這又何苦?”話聲方歇,一條人影倏自當前升起,鬼影子般地落在一株石筍之上,高大佝偻,長衣飛揚。正是駝背人本人。夜色裏,所能看見的依然還是他那一雙光彩灼灼的眸子,這雙眼睛雖在他本人極度痛苦中,依然不失炯炯逼人氣勢。二人距離不過丈許,他這一忽然躍起,君無忌幾乎吓了一跳,倒是沒有想到,他就藏身在自己當前。“還要比麽?”駝背人淩厲地笑道,“也好,就叫你心服口服!”他分明身罹痛苦,偏偏要堅持。話聲剛落,不待對方答話,“刷”一聲亮劍在手,緊接着縱身而起,直向君無忌站立之處疾撲過來,人到劍到,長劍揮處,矯若銀龍,直向君無忌身上劈落下來。君無忌自對方現身之始,已看出他的力不從心,自不會真的拔劍以迎。駝背人身勢雖快,只是上下力道頗不一致,這一全力撲襲,下軀頓現不穩,劍勢方出,整個人竟自直直向前倒了下來。君無忌就站在他身前,見狀慌不疊延臂以扶,駝背人卻力持倔強,一掌向他推出。
兩掌相近的剎那,誰也無心回避。
對于君無忌來說,誠是在作一種試探:試探對方此刻功力的虛實。他不過只施展了兩成力道。
駝背人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他簡直已無餘力應敵,這一推力道至微,已是盡其所能。借助着這一點點力量,他身子霍地拔起,縱出丈許以外,落向一株石筍之上,晃了一晃,随即飄落下來。即使這麽一點點施展,卻也力不從心。身勢再晃,“撲”的坐倒下來,掌中劍“锵”然作響地撩向石筍,爆出了一點火花,随即脫手墜落。
駝背人忙自作勢拾起,卻是慢了一步。這口劍卻為君無忌的一只腳用力踏住。“啊!你……”駝背人看看無能奪回,便也不再心存此想,身子後倚,靠向石筍,只是頻頻嘆息不已,“說,你到底想幹什麽吧?”君無忌彎下身子,把那口劍拾起來,轉手交向駝背人,後者遲疑一下才接過來,插入劍鞘。
“你怎麽了?”近近地看着他,君無忌吃驚地說,“你的病勢不輕,這可怎麽是好?”“你又何必多管……閑事?”駝背人一面吸着氣,一面說道,“你聽過沙漠裏傳說的一種怪病……‘子露風疸’沒有?”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聽說過,怎麽,莫非你染上了這種怪病?”“不錯,”駝背人冷笑着說,“這便是我為什麽要退居這裏雪山的理由……”說着,身子晃了一晃,像是随時都将會跌倒的樣子。君無忌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要去扶他,卻為對方恃強地閃開了身子。
“不要緊,死不了……這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說時,他冷峻的目光,在君無忌身上轉了一轉,一面忍痛吸氣道,“我已知道控制這種病的方法,只是今天出來忘了帶藥而已……你別管我,我自個兒回去……”似乎他一直都不善于表情,無論何時,那張臉看起來都是死板板的,毫無表情。點點頭,便自個兒踉跄着向石林踏進。
君無忌見他如此恃強,也就不欲多事,倒看他又能支持多久。
原來駝背人所說的“子露風疸”,是一種傳說染自沙漠裏的不治怪疾,由于沙漠裏氣候無常,一日之內氣溫溫差極巨,即所謂“早穿重裘午穿紗”,凡久走沙漠之人,才能摸清習性,否則便易感染風疾,若是不慎白日着了日毒,夜裏又染了奇冷砭骨的“子露”,兩相交侵,一入骨髓關節,便為傳說中的“子露風疸”了。
據說這種“子露風疸”一經中人,十九無救,由于病在骨髓,去之極難,每日“子”、“午”二時發作,其痛砭骨,患者簡直難以當受,往往在第三、四次發作之時,便自身死。如果對方駝背人所說的屬實,像他這般在染患此疾一年之久,猶能行動如常,簡直前所未聞,這其中設非是如他所說的自創治療方法,便為難以理解之事了。又據傳,凡染患了這類“子露風疸”疾病之人,必是全身泛黃,色如黃蠟,由于幾次與對方見面,皆在夜裏,倒是沒有看清。
一個身負奇技像駝背人這樣的奇人,竟然會患上了這類毒惡的離奇怪症,卻是令人同情。君無忌苦于對病症的所知有限,實在也幫不上什麽忙,對方偏偏同自己一樣的倔強,便想略與援手,也似無能為力。
遠遠打量着對方駝背人的背影,蹒跚着步入石林,君無忌心裏正自盤算着待将如何,卻聽得石林裏有了動靜。駝背人終似支持不住,倒了下來。君無忌一面扶他站起,道:“你當真想死麽?說!住在哪裏?我送你回去!”駝背人恃強的目光,終于被迫緩和了下來,像是有所礙難,只是在對方臉上打轉。“你怎麽不說話!當真想死麽?”君無忌大聲叱着,卻只覺對方被自己托扶着的身子,一直顫抖不已,可見其痛楚何等劇烈了。
至此,駝背人才似萬般無奈地點了一下頭。“那就麻煩你了!”緩緩地舉了一下手,“要先穿過這片石林……”短短的幾個字,出自他口,卻似十分吃力。
話聲未落,君無忌已自挾起了他的身軀,施展輕功,三數個起落,已掠過大片石林,眼前現出了另一片嶺陌山峰。即使黑夜裏,亦可見當前美麗的風光。半堵石峰,倚天而立,一抹翠嶂,綿延無盡,襯以空中明月,眼前白雪,好一派清幽世界!人們行走石林之間,只當已是嶺陌盡頭,萬萬料想不到,一經穿越之後,還有此咫尺洞天,駝背人當日覓居于此,料是費了一番心機,是以不欲為外人所知了。
天風泠泠,吹得二人長衣飛揚,獵獵作響。君無忌正待詢問,駝背人卻已舉手前指道:“那裏就是了。”待到了石峰正前,風勢卻較諸先時小了。原來眼前半堵石峰,恰恰居于四座高大石峰之間,除了來前一小段地方,正當風勢迂回之口,難以當受,其他各處,風勢盡為鄰峰所阻,竟是難得的一天寧靜。靜觀天際,星月可攀,白雲環繞,直似放牧于祁連山的無盡綿羊。星月下,對峰的一道瀑布,更似高懸天地間的一條錦鱗巨蟒,由于山勢過高,竟而聽不見玉泉落地時的噴珠濺玉之聲。
這一切反諸當前,頗有萬物自得之勢,呈現出“山靜猿宿,水涼鳥飛”的孤寂境界,對于淡泊自安的涵養高士來說,這裏誠是難能可貴的洞天福地了。
君無忌心念着駝背人的病勢安危,無暇細觀眼前美景,待行到峰前的一塊松坪,才知眼前已無進路。
駝背人呻吟着道:“好了……多謝……就放我在這裏吧。”君無忌料想着,他決計是不欲為自己知道他的住處,才自如此恃強苦撐。當下嘆息一聲,冷笑道:“你這個人……”駝背人卻已掙開他攙扶的手,快速向當前的石峰走去,一面頻頻向後揮手,示意君無忌就此離開。卻不知終是心力不繼,方抵住處當前,已自直挺挺仆倒地上,昏死了過去。
君無忌吓了一跳,心裏又氣又憐,卻已是無能抽身。迅速地扶起了駝背人,探手在他前心摸了摸,心跳如常,體溫猶在,這便死不了。當下,他運施功力,先行封鎖了對方身上幾處穴道,不使他心跳喪失,卻可暫保他元氣聚結。随即将他背起,繼向前方踏進。
設非是駝背人已把他帶到了家門,想要發覺他的住處,還是真不容易。随着君無忌手勢連拍之下,一扇靈巧的門扉啓開了,任何情形下,這裏無疑是一堵完整的石壁,卻不知偏偏掩藏着一堵門扉。石門上下由設計精巧的兩個圓形石軸所支持,一經運轉,即可複原如初。
現諸眼前的,是一間巧奪天工的美好靜室。青石光淨的壁間,早有前人鑿就的燈盞,內貯松油,一根燈芯原本就是燃着,散發出光度适可的一派青綠光華,從而将此一間前人洞府,照耀得十分清晰。
長榻平直,亦為石質,上面鋪着一方完整的駝皮,可坐可卧,一片星月,散自左開的一抹橫棂,望之渾然天成,絲毫不着斤斧痕跡,值此而分得的幾許天光,也就分外可人。
君無忌卻是無暇細看,匆匆把駝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軀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來,長榻已無多餘位置。想到了對方的離奇病情,他便仔細向對方觀察過去。
那是一張過于呆板的臉,怪在任何情況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樣的。君無忌仔細觀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裏一動,探手向對方臉上抓去,随着他的手勢之下,一張堪稱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駝背人臉上揭了下來。
這才是對方的本來面目,那是一張頗具英挺個性的臉,高厚的額頭上,沁結着密密的一片汗水,長眉遄起,既黑又濃,卻是痛苦地蹙着,既高又直武的鼻子,恰恰說明了對方倔強自負的個性。可能好幾天沒刮胡子了,胡楂根根直立,總有半寸來長。汗水兒自汩汩不停地淌着,順臉直下,一直淌進他脖子裏。君無忌壓制着內心的震驚,心裏雖是大惑不解,眼前卻是救人第一,無暇多思。
随手拿過一塊布巾,先為他把汗揩拭幹淨,不意在翻動他的身勢之間,又為他發現了一個隐秘,敢情“駝背人”這個“駝背”也是僞裝的。那實在是很方便僞裝的,不過在寬敞的罩頭長衣內,加上一團棉花而已。
一切的僞裝去除之後,石榻之上的這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那裏,既不老醜,更不駝背,年歲看來亦不過和自己相伯仲,約在二十七八之間。
這一切對君無忌來說,實在太過突然。對方這個人,何以要如此僞裝自己?其中當然必有原因,任何一個人都有“隐藏”自己的權力,這是他的苦心孤詣,也許“駝背人”的僞裝形象,已建立甚久,由于不經意的一場病勢發作,卻敗露無遺,對方醒後有知,将不知是何等沮喪?連帶君無忌亦心存尴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還回去。無論如何,眼前救人要緊。
燈下,君無忌再一次地打量着對方,才自發覺到,自己先時對“子露風疸”這類怪症的臆測,并沒有錯,這人的手臉,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膚,都是那種奇怪的“黃”顏色,色如黃蠟,煞是怕人!君無忌随即施展內功推按之術,在對方身上拿捏了一陣,直到對方那張黃蠟也似的臉上略略發紅,才行住手。只是他雙眉緊蹙,牙關緊咬,并未因此而少減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這般推按,極耗體力真元,君無忌縱然內功精湛,亦不禁為之汗下。打量着對方那張黃澄澄的俊臉,他心裏想着:我竟是忘了與他服藥了。對方方才不是說過了麽!他是忘了帶藥,才會病發至此,那“藥”物實是不可或缺,舍此之外,都難以保全他的活命。
這麽一想,君無忌此時就動手找藥。
那是一種其濃如血的紅色藥汁,盛裝在一只陶器罐子裏,內附有一只小小的“竹鬥子”,形狀一如賣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種“鬥子”,只是比那個更小巧玲珑得多,即使盛滿了,也不過五七十滴而已。
既經判定是一種“藥”,卻又是石室內所能找到唯一的一種藥,君無忌便不再懷疑猶豫。當下量了滿滿一小鬥藥汁,兩指着力,榻上這人便自張開了嘴,君無忌便将藥鬥內血也似的濃汁液,悉數倒入他嘴裏。接下來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君無忌站起來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雲悠悠,舉手可掬。燦爛星群,更似灑落在河漢天際的無數明珠美玉。天光皎潔、玉宇無聲,人的思維頓覺無限空靈……忽然他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簡直還不如當空銀河沙數的一顆小星星。從而他感覺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單與寂寞。習習夜風,透體生寒,一霎間,他的身子像是為大氣所脹滿,變成了無限的大,大得連整個宇宙都塞滿了。轉瞬間他卻又變小了,小到肉眼不見,幾乎化為子虛烏有。從而,即有那滾滾熱潮,在軀體內翻湧澎湃,人的魂魄智靈,再一次接受着無情的淬煉……恍惚中,石榻上的那個人已似有了動靜,發出了輕微的呻吟聲。君無忌心中一喜,倏地回過身來。顯然是那紅色藥汁發生了奇異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燈光迷離裏,這個人只是緩緩搖動着他的頭顱,臉上的痛苦益形顯著。君無忌走近過來,近近地打量着他,目睹着他的痛苦,頓時滋生出無限同情,該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幫不上他什麽忙了。“如果不是這吓人的病,該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條好漢子!”君無忌心裏默默地想着,一雙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對方偉岸的長軀上。
這人的武功他已經見識了,人品也能窺知七分。這樣的一個人,竟然也同于自己一般的孤單,獨個兒避居深山,已是不近人情,偏偏卻還要把自己僞裝成一個貌相醜惡的駝背人,設非有絕難啓齒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伸手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