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
向對方脈門,只覺得脈象宏大,跳動得十分劇烈,這是患者将要蘇醒的征兆,亦可窺知此一霎對方內心的紊亂情緒。想到了對方醒後,乍然相見的一份尴尬,君無忌直覺地感覺到自己應該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對方的長衣,不經意卻由其中“铮”然作響地先後落下了兩口精鋼匕首。
敢情對方那襲像氈子一樣罩頭敞衣內,另有機關。這雙精鋼短刀,便是配置在長衣兩肋間的軟鞘之內,觀其長短式樣,既可充當短兵相接時的兵刃為用,亦可飛擲出手,用作追魂攝魄的奪命飛刀,确是十分精巧。
君無忌拾刀在手,待将向長衣插回的當兒,無意間,卻令他窺見了镂鑄在雪亮刀身上的五個凸出小篆:“搖光殿精制”。正同于此前得自那個綠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飛刀一般無二,那口飛刀上正有着同樣的鑄字。
“這麽說,他是來自搖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随即把刀插回,長衣置好。石室內屬于對方私有之物,應該不在少數,一書一劍,甚至于片紙只字,如果君無忌有心探讨,都将能使他有助于了解對方更多,然而,這般窺人隐私,卻是有愧于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寧可由對方親口說出,亦不願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風範。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發出了長長的呻吟。君無忌忙不疊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燈光搖曳,不經意的窺見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為之啞然失笑,為了逃避對方為拆穿假面目乍見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做賊了。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地在捉弄着他,含糊中,他發出了呓語,時斷時續地在訴說着什麽:“殿主……我對不起您……瑤仙……我……我……瑤仙……”君無忌驀地一驚,石榻上的朋友卻已翻了個身子,驀地自夢中醒轉。君無忌的動作,卻較他要快得多,像是飄風一陣,已自遁身門外。
“殿主?”君無忌思忖着這個奇妙的稱呼,緩緩在室內走了幾步:“莫非是‘搖光殿’的殿主?搖光殿主?”卻是他此前從來也沒有聽過的一個名字。
卻不能因為他沒有聽過,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搖光殿”這三個字,已先後現諸于此前綠衣姑娘與當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閑視之,臆測為一個神秘的門戶幫派,應該信而有征。
無疑,“搖光殿主”這個人,便是此一神秘門戶的主人了。那麽瑤仙這個人又是誰呢?倒像是個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說。
“看來這人是來自搖光殿的了!卻又為何喬裝自己,避居深山?他的來意又是為了什麽?”無論如何,這個謎團卻是一時難以解開。君無忌緩緩踱向窗前,推開了一扇窗子讓寒冷的夜風一陣陣地襲向身上。
無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寬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傑出武功,便自養成了從容不迫的氣态,正是“自反不縮,雖千萬人吾往矣”!這樣的氣勢胸襟裏,常常無所謂懼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懷不軌的宵小自慚遠遁,這種“不戰而屈人兵”的昂然氣度,便是他憑以自恃的防身之寶。
準此而觀,一任前道荊棘遍布,陰雲密集,卻也不足為畏,只是,他卻也有不可告人的隐秘。這個不可告人的隐秘,也許從他出生的那一天,便注定地降臨在他的身上。随着日後的成長,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壓力,這便是當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親便當他已死,生生為之割離,送他去海角天涯,吃盡人間至苦,練成罕世奇功的原因……母親當年的苦心願望,無疑是達到了,他為此逃過了死亡的大劫。只是這活着的代價卻也太大了,特別是在他歷盡了千辛萬苦之後,兀自不免要茍且偷生,明明昂藏七尺,卻像無根的浮萍,人海飄零。這種心靈上的惆悵空虛,看不見、摸不着,卻像是一條緊緊盤繞在身上的蛇,随時随刻俱在啃噬着他的靈魂,驅之不去,逃之不離,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确是痛苦萬分。他于是不再逃避退縮,開始正面地去接觸這個問題,首先要揭開的,卻是“生”之謎,茫茫人海裏,第一個要找尋的,便是母親。
一想到這裏,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為之濕潤了,老實說,對于母親是否還存在于這個世界上,還是一個謎團,有待于進一步的證實。即使這一點,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每一次想到這裏,他都會情不自禁的遍體生寒,卻又有一種激動的情緒鼓舞着他,憑着一點兒莫明其妙的感觸,總以為母親還存在着,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母親的一點兒初衷。
習習寒風,陣陣地侵襲着他,他的一顆心卻由于這一霎的翻湧激動,而難以平靜下來。長劍在幾,“焦尾”置案。此時此刻,無論是舞上一陣子劍,抑或是撫琴高歌一回,俱是最好的排遣,他卻對兩者都提不起興頭兒來。腦子裏方自閃過了這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卻已來到了近側。像是幽靈天降。這人輕飄飄的由空而墜,長衣破空聲中,已伫立當前梅丘之巅。雙方隔窗而立,卻似心有靈犀,像是早有默契,乍見之下,一派從容,并不驚惶。“你來了……失迎!失迎!”伫立在梅丘之上的這個人,冷冷一笑說:“你到底還是救了我,請容一見,歡迎麽?”“正在恭候,請!”遂即轉身,打開柴扉。
窗外人身形一連兩個起落,鬼影子也似的已襲向近前,像是一掬清風,室內燈焰晃了幾晃,他卻已伫立當前。脫掉了僞裝的駝背老醜,面前人即使身罹奇症,卻也不失英挺形象。
“再生活命之恩,沒齒不忘,請受我一拜!”一面說,這個人深深一揖,直向着君無忌拜倒下來。君無忌驀地上前一步,橫臂一架道:“不可!”這人睜圓了一雙眼睛,意似不依,卻又嘆息一聲道:“大丈夫受人點水之恩,當報以湧泉,我卻欠你如此之多!”“你并不欠我什麽。”君無忌一笑道,“如非我與你比劍,耗費內力過巨,你的病便不會發作,況乎在石林之內,因為我的出現,又使你有了一些耽擱,否則你早已返回,從容服藥,自不會有以後的病勢大發了!”“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這人抖了一下閃閃有光的黃色絲質長衣,道:“至于找你比劍,卻是我自己來的,又豈能怪罪與你?”微微一頓,他長長地嘆了一聲道:“我的一切,你已盡知,卻使我頗感愧疚,無地自容!”君無忌一笑道:“請坐下說話。”黃衣人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來,那一雙光華炯炯的眸子,直直盯向對方!
“你現在已知道,我所患的這種病有多可怕了!”苦笑着,他讷讷地道,“如今是全憑着藥物活命,也許有一天,這藥不管用了,我也就……”君無忌不禁為之一怔。“我們先不談這些!”黃衣人面色略現尴尬,道,“君兄,不是我矯俗,我這麽做,确是情非得已,倒是讓你見笑了!”這幾句話,當系指他喬裝改扮事。君無忌微微笑道:“這情非得已,莫非與搖光殿有關?”黃衣人愣了一愣,一雙眸子霎時間,已在對方身上轉了幾轉,神色間大是存疑。君無忌察其神态,越知所料非虛,當下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錯,足下顯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可是?”黃衣人眼睛忽然睜得極大:“你怎麽知道?”“這只是我的猜想而已。”君無忌道,“我甚至可以猜出來,你是搖光殿的一名叛徒。”黃衣人陡地自座位上站起來。君無忌偏偏不慌不忙,徐徐地道:“很可能因為你的出走,搖光殿主對你不能諒解,是以你才被迫改變了本來面目,喬裝成一個駝背怪人,隐居在此人蹤罕至的天山,誠然是用心良苦了。”黃衣人呆了一呆,臉上罩起了一片怒容,冷笑道:“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君無忌道:“很簡單,這一切只是由你墜落地上的兩口匕首上推想而知。”黃衣人才似恍然有悟,卻又心存不解。君無忌含笑道:“方才你在昏迷之中,猶自口呼‘殿主’不已,是以使我猜知,這其中還有一個搖光殿主,足下劍術高越,大出前人窠臼,莫非得自這位殿主的傳授,果真如此,這位先生的成就,也就可以想知,真乃天地間不可多得的一位奇人異士了。”黃衣人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似心裏平靜下來,勉強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心裏默默地想着:“原來我心有所思,突然發之夢呓,看來他所知有限,雖知搖光殿主其人,卻未必知道其他什麽,否則亦不會以‘先生’、‘異士’來稱呼‘殿主’她老人家了。”心念再轉:“不知我在夢呓之中還說了些什麽?”正如君無忌所料,黃衣人果然出身搖光殿這個武林秘密門派,甚至于連他的出走都所料非虛。黃衣人之所以如此,當然有其苦衷,情非得已,無可置疑,他不欲人知,想不到一場突發的病,竟自敗露了他的苦心計劃,雖然未見得就是苦心白費,最起碼自己的僞裝身份,已自敗露,再要塑造一個新的形象,卻是談何容易?黃衣人的內心沮喪,實在無以複加,如果換在另一個人,很可能為了保護自己便會不擇手段,向對方猝然施展淩厲的殺手,只是偏偏這個君探花有恩于己,雖然見面不多,彼此之間,卻有一份互相傾慕的真摯情誼……這一切使得他不得不另謀對策。暫時以靜觀變的好。
黃衣人靜靜的目光,再向面前的君無忌看過去時,已失去了原先的猜疑與淩厲。“智者千慮,亦有一失。”他微作苦笑道,“這卻是我無能防範的,但不知我在昏迷中還說了些什麽?”君無忌見他問得誠懇,也就據實相告。“有的!”他說,“你還呼喚着一個叫瑤仙的名字!”微微頓了一下,君無忌道,“我猜想這是個女人的名字,或許她與你有同門之誼?”黃衣人神色一凝,臉上立刻現出讪讪表情,偏偏君無忌犀利的眼神放不過他,直似想在他臉上瞧出些什麽來。在他的眼光逼視下,黃衣人終于大現尴尬,“這……”頓了一下,他才強自鎮定道,“這又與你有什麽關系?”“有關系的!”君無忌炯炯的眼神,依然注視着他道,“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承你好意警告,要我立刻遷離此地,否則會有殺身之禍,很可能,這殺身之禍,便是來自這位瑤仙姑娘的身上,是不是?”黃衣人冷冷地道:“為什麽你會這麽想?”君無忌一笑道:“當然是有理由的,我想這件事你原是早已知道的,對不對?”“不錯!”黃衣人冷笑了一聲道,“那一天你傷了冬梅,又放她回去,便是與‘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梁子。”“原來那位姑娘名叫冬梅?”黃衣人顯然又說走了嘴。他幹脆直言不諱道:“冬梅在搖光殿,雖然身份低微,卻蒙殿主重視,你果真當日失手殺了她,倒也罷了,偏偏你卻用獨家手法,鎖閉了她身上的穴道,使她傳話師門,對于搖光殿來說,便是前所未見的羞辱,你以為他們會随便放過你麽?”在他說話時,君無忌甚至于可以感覺出他蘊含在眼神裏的隐隐敵意,猛然間使他了解到,對方顯然與前此受辱的綠衣姑娘冬梅,同屬“搖光殿”同一門戶,在某種意識裏,應有共同榮辱,這便是何以他在正常的友誼之下,卻又常似掩有若隐若現的敵意,道理便在于此了。
這一突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略自驚心不已。“我幾乎忘了你也是搖光殿的出身,以你身手,原可對我構成威脅,你卻似乎對我留了情面,這又為何?”黃衣人怔了一怔,讷讷說了句“問得好!”便自站起來踱向窗前。
“知道吧!這也正是我自己常問自己的問題……”面對着窗外沉沉夜色,黃衣人心裏像是壓置着一塊沉重的鉛,有時候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離開了搖光殿,分明身離神牽,多年來,盡管他足跡踏遍了大江南北,亦曾西出陽關,然而那一顆心,其實一直念念不忘師門,即使在睡夢之中,亦不稍離,他曾經作過努力,忘記過去的一切,卻是力不從心。
“結果如何?”君無忌鋒利的眼神,并不曾放過他。
“沒有結果!”黃衣人忽然回過身來,“其實你又何嘗不是一樣?在你發現我出身搖光殿的一霎,你原可置我于死地的,但是你沒有,反而救了我,這又為了什麽?”“那是不一樣的!”君無忌淡淡地笑着,“搖光殿與我并沒有仇恨,如果有,也只是他們恨我,我卻沒有理由自造殺孽,種下仇恨之因。”“但是太晚了!”黃衣人哈哈地笑着道,“當你在流花酒坊,插手管上那件閑事,又傷了冬梅,便是與搖光殿結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恨,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他在說這些話時,語氣十分凝重,絲毫也不帶颦笑口吻。一抹哀傷,浮現在他英俊但失之于憔悴泛黃的臉上,無異加重了前話的分量,那一雙湛湛精光的眼睛,由衷地含蓄了幾許同情。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頻頻地搖着頭,黃衣人真似不勝太息。君無忌打量着他道:“你是說,搖光殿的人會來這裏找我?放不過我?”“他們就快要來了!也許已經來了!但是你卻不會感覺出來而已。”君無忌微微笑了,那是悠悠難量的氣勢。“當然,你也許自恃機智武功,并不十分在意這回事,可是我不得不慎重地提醒你,你要特別小心!”黃衣人嘆息一聲,苦笑着接下去道,“即使如此,你也難操勝算,你……”搖搖頭他卻又不說下去了。
君無忌皺了一下眉,略似沉思,卻又付之一笑,他覺得在一件事情未發生之前,空憑臆測是沒有意義的,倒是有件事他卻希望先弄個清楚。“我……對不起。”他含着笑道,“我們總算有了初步的認識,我該怎麽稱呼你?”黃衣人聆聽之下,半天才似無可奈何地道:“我姓苗……”下面的名字,竟然又吞回了肚裏。很明顯,他連本來的面目都在掩飾之列,不希望人家知道,更遑論真實姓名了,能夠吐出這一個“苗”字來,已經是難能可貴,顯然為情勢所逼。君元忌點頭稱呼了一聲:“苗兄。”黃衣人嘴皮子動了一下,嚅嚅道:“我的姓,連同我這個人……都請你代為守口,我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君無忌道:“在我的嘴裏,不會談論你任何事,你大可放心。”黃衣人點點頭,含笑道:“我相信你。”頓了一頓,他才接下去道:“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你去過沙漠麽?”君無忌微微一笑道:“怎麽,你認為我應該去沙漠?”“也許那裏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黃衣人冷冷地道,“等個一年半載再回來,也許就可躲過這次劫難了。”“你指的是搖光殿的人?”“不要以為我是在說着玩兒的!”黃衣人湛湛的眼神,直直地注視着他道,“我是在警告你,據我所知,當今天下,如果搖光殿要做什麽事,或是要殺一個人,無論這件事有多麽困難,或是這個人有多厲害,他們一定會毫無疑問地完成任務。”君無忌一笑道:“這麽說,他們是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了?有這麽大的仇恨?”姓苗的黃衣人冷冷地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為了維護搖光殿以往的尊嚴,他們非殺你不可!”君無忌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非不讓他們稱心如願。”“你太固執了。”黃衣人臉上顯然帶出了不悅。君無忌平和的眼光,凝視着他:“不過,我卻先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的立場!”
“我?”“不錯!”君無忌臉色一正道,“我只要知道,在這件事情裏,你的立場如何?”一絲凄涼的笑,現之于他英俊卻憔悴的臉上:“這一點你亦可放心,我不會站在他們那邊,與你為敵的,不過,我也絕不會助你一臂之力!”“這樣我就放心了!”君無忌一笑,站起來道:“今天是你第一天正式來訪,窗外月色又好,我們來喝一盅!”黃衣人原本沉重的臉色,卻也為之釋然了:“你這裏有酒?”“不但有,而且還是陳年好酒,只是一直沒有打開而已!”說着他随即離座步出,走向書架旁邊。在一堆書籍後面,他終于找出了一個為黃泥所封的白粗陶罐,吹了吹上面的塵土,提起來細細地看着。黃衣人贊了一聲:“好酒!”君無忌揚了一下眉道:“你怎麽知道?”黃衣人道:“只看這裝酒的陶器就知了。”“這麽說,你倒是識貨的了。接着!”右手一掄,哧然勁風裏,已把手上酒罐擲了過來。姓苗的黃衣人右手輕起,只一下已捏住了罐耳,在手裏晃了一晃,點點頭道:“還有七成,正是醇香濃郁時候,多年來,我滴酒不沾,今夜就破例一回,與你痛飲通宵吧!”說完他即行動手,整理出面前的小幾,那雙眼睛卻一直為面前的酒罐所吸引,怔了一怔道:“咦,這罐酒你是從哪裏買來的?”君無忌搖搖頭道:“這是買不來的,你既然在沙漠待過一段時間,有一個人你也許曾經聽說過。”黃衣人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海胡子?”“對了!”君無忌說道,“我叫他是海道人,你也認識他?”黃衣人搖搖頭道:“不,我只是久仰他的大名而已,他是有名的酒仙,決計看不上我這個不會喝酒的朋友,據說此人有滄海之量,無論多烈的酒,只當飲水,生平卻從來也沒有醉過,不知可是真的?”君無忌笑道:“我也是聽人這麽說,至于是否如此,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與他相識偶然,不過數面之緣,那一天他遠赴青海,行前忽然來訪,送了我一箱舊書,五罐美酒,至此一別多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黃衣人道:“這就是了,他是有名的怪人,如非和你真的投緣,絕不會對你如此,這人一身武功當然也錯不了,最讓人欽佩而為人稱道的,卻是他那一身輕功,即所謂‘陸地飛騰’之術……”說到這裏,忽然頓住,“啊”了一聲,看向君無忌道:“我幾乎忘了,你也精于這門功夫,莫非……”君無忌點頭道:“我們曾切磋過,我為此受益匪淺。”“這就難怪了!”黃衣人道,“我還知道此人随身攜有一個紅色的大酒葫蘆,上面漆着一個‘醉’字,再看見這壇子酒上也有這個字,便想到是與此老有關了。”說話時,君無忌已打開了酒壇子上的厚厚一層膠泥,揭開了壇蓋,一股濃郁的醇香酒氣,立刻布滿了整個房間。黃衣人嘆道:“好香的酒!”君無忌道:“我也不會喝酒,海道人卻說我有量,我與他喝過兩回,倒沒有醉倒,這酒是他自己釀制,取天山之雪,外引甘露,佐以七種不同酒曲,焙蒸而制,海道人說常人一碗便倒,只有全身穴脈俱開,有精純的內功根底者才可論飲,喝了不但無害,反而大有助益,後來我試了幾回,倒是言之不虛,也許對你有好處,今夜咱們就痛痛快快地大飲一回吧!”一面說,分別為各人斟上了一觥,酒色淡黃,注入白玉觥中,再被燈光一映,宛若水晶琥珀,未曾沾唇,先已十分誘人。黃衣人忍不住雙手捧起,大喝一口。君無忌笑道:“慢着!”話聲未完,黃衣人已被嗆得咳了起來,一面卻自贊道:“好醇的酒!”放聲大咳之後,才自覺出了甘芳滿腮,一股熱氣,直貫丹田雙踵,通體上下舒泰無比,才知海胡子所說不假。自己既患有“子露風疸”怪症,正可借助酒力略驅風寒。擡眼看向對方,君無忌正自微笑點頭,像是連自己內心感受他也全都知道,如此看來,這“飲酒”一項,分明是對方有意安排,并非全在“即興”,一時心裏大生感激。
君無忌卻已離座而出,由廚內取出了兩只瓷碟,另外一個油紙包,打開來是一只已褪羽毛的“風雞”。“這是我學生‘小琉璃’今天孝敬我的,不敢獨享,拿來下酒,倒也可口,幹脆筷子也省了,咱們就用手撕着吃吧!”說時将全雞一分為二,各人一半,自己随手撕肉而吃,就以美酒,果然其味無窮。黃衣人沉郁的臉,不覺為之開朗。第二觥飲下之後,黃臉人已自泛出了閃閃紅光,擱下了白色酒觥,那一雙炯炯眸子,直向着君無忌臉上逼視不瞬:“多年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麽快活過,人生苦短,何必這麽折磨自己,我總算想通了。君兄!”他忽然正色道,“君子相交以誠,有句話我想當面請教,還請你據實以答。”君無忌一笑道:“當答則答,不當答,恕難以告。”“好吧!”黃衣人苦笑了笑道,“不瞞你說,我對你确是心存好奇,君探花真是你的名字?”“當然是假的。”“那麽真的是……”“君無忌!”“君無忌?”黃衣人重複念了一遍,贊道,“好氣派的一個名字!”“這是我為自己取的!”黃衣人不禁為之一怔。君無忌一笑,飲下了大口的酒:“我喜歡這個名字,無拘無束,海闊天空。”“那麽你原來的名字是……”“沒有原來的名字!”忽然他臉上罩下了一片冷漠,似憤恚又似遺憾,冷笑道,“原來的我早就死了,信不信由你,從一出生就已經死了。”黃衣人眼睛睜得極大。明明活着,為什麽要說自己死了?當然有非常的原因,透過對方的沉重表情,簡直可以感覺到正在滴血的心,或許他從小,一生下來就已失去了父母,為別人所收養,這種情況之下,他自然是不會知道自己的姓名了,無論如何,這必然是他的痛心往事,痛心到本身都不願記起,自己又何必觸動他的傷懷?一霎間,黃衣人內心便只是充滿了歉然,決計不再多問。
君無忌微微一笑,喝了一口酒道:“過去的我雖然早已死了,可是現在的我卻依然健在,我為自己取了這個名字,自此遨游四海,百無禁忌。”舉了一下酒觥,與對方又幹了一口。
黃衣人在君無忌談論自己時,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向他注視着,忽發奇想地把他拿來與另一個人的影像重疊,卻是似是而非,不過是一時奇異幻想,終究是不具實際意義的。由是他把到了口邊的一句話吞進肚裏。
燈焰撲突突跳着,光彩迷離。君無忌暫停了他的話聲,這裏便再也沒有一絲異音,偶爾牽起的微微夜風,惹得垂挂在檐前的貝質風鈴,滴滴溜溜打着轉兒,散發出清脆悅耳的零碎音階,聲聲動聽,每一下卻都似扣進了人的心靈深處,啓發着你的睿智、靈思……黃衣人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卻是由衷地笑了:“其實你我的遭遇,相去不多!我雖然生有父母,但他們很早都死了。”他笑了笑,臉上并無痛苦,該痛的早已痛過了,該苦的也已苦過了,“是死在鞑靼人手裏的,至今屍骨無尋。”說到這裏,他覺得再也沒有隐瞞自己真實名字的必要了,随即道出了真實姓名。
原來他就是“苗人俊”,那個自幼為搖光殿主李無心所收養的兒子。雖然礙于門規,他不能暢所欲言,但是所能說的,他卻也都說了。
君無忌知道的是他叫“苗人俊”,自幼父母雙亡,好心的搖光殿主李無心收養了他,不但傳以武功,而且視同己出,收為螟蛉義子,苗人俊亦曾隐約地透露,李無心還有一個女兒,卻沒有說出她的名字。
至此,君無忌才自恍然大悟,敢情李無心是個女的,不禁令他吃了一驚:“李無心?”對于這個女人,他倒是由衷地感到好奇,說了一聲,十分驚異地看向對方。“你是奇怪,會有人叫這個名字?”苗人俊哈哈地笑了笑,接下去道,“她是天底下的一個奇人,冷酷、無情、可怕到了極點,但是卻是我深深所愛的人。”這後一句話,才似說出了他的心聲。當然,他所謂的愛,為母子之愛,這種“愛”一旦形成,這個天底下,便是最堅強的力量,也難以分開。這便是苗人俊痛苦複矛盾的原因了。“總有一天,”苗人俊多少已有了一些醉态,讷讷地道,“你們會見着的,但我卻不希望。”他仰起頭,把滿滿一觥酒喝幹,随即站起道:“走了!”樽中酒已空,應是分手時候。君無忌微微點了一下頭,算是向這位新朋友暫時告別,雖然他仍有滿腹疑團,但是他卻知道現在還不是解開的時候,還是讓未來時間決定一切吧。
桃花謝了春紅,風發了一樹的綠意。春風徐吹,林葉盡顫,豔陽裏直似無限抖擻,亮滿了新生的無盡綿延,一切都在靜止之中,這靜止卻又包含着強烈的動态與永無止境的“生生不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