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人如果有一天能夠切實地覺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夠覺悟到自己其實也是屬于自然界的一分子,盡管只是銀河中的一粒細沙,其份屬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機,卻是不容否認。竟日裏在塵世打滾,追逐聲色酒肉,固然靈性盡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衆生,其實又有何異?唯有多近自然,熱愛自然,才為有福,若能進一步了解自然,擁抱自然,化身于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間一等強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義才堪認定,才能不與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誰又會去想到這些?把赤着的一雙腳,浸入冰澈碧藍的溪水,一霎間,整個身子俱都興起了絲絲涼意。

長發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輕煙、溪水、澗石,一入自然,皆為圖畫。水中游魚,歷歷可數,青蝦墨蝦,聚散淺水石礫,靜觀萬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萬物,萬物師法自然,這其中應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見,摸不着,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嘗嘗這個,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後趟着水走過來,手裏提着個小小竹簍,裏面裝滿了青蝦,雙手遞上。君無忌探手接過來,只取了一只,餘數皆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聲,搶拾不及,連聲嚷着可惜。

近日來,他新習“辟谷”之術,只食少許,卻對雪水融集處的幾種野生植物感覺興趣,其中有一種通體透紅,高僅兩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淺水石隙間,到處可尋,在他看來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賜,棄之可惜,多食何妨!夕陽在黃昏裏交織出無限谲麗,和風廣披,林葉蕭蕭,他二人在這裏已蕩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卻也沒有歸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書,背一遍給我聽聽!”“是!”由水裏一躍而起,擦幹了腿上的水,放下褲管,小琉璃畢恭畢敬地侍立一邊,随即結結巴巴地大聲背誦起來。

還算不錯,君無忌只提了他兩三個字,糾正了他兩個字的發音,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與山濤絕交書》,字裏行間,充斥着一股凜然正氣,顯示着嵇康這個人的風骨嶙峋,不與俗世紅塵所茍同,俨然天地間一大丈夫。

書是背完了,小琉璃卻仍不能盡解其中的含意。

“先生,這個山濤又是誰呀?”“我昨天已經告訴過你了,他是那個時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書,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與嵇康原來甚是交好,人稱‘竹林七賢’,他做了大官,心裏卻放不下許多故日朋友,紛紛推薦他們出來做官,卻偏偏遇見了淡泊功名富貴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謀,這篇《與山濤絕交書》,便是因此而出。”君無忌一口氣說到這裏,微微頓住,打量着當前的這個狀似聰明的“小琉璃”。這一霎,君無忌靈秀氣致,沐浴在和煦春風之中,諄諄而訴,俨然古之儒者風範了。

“這我可有點兒糊塗了!”小琉璃揚着臉兒道,“做官可又有什麽不好?人家好心要請他出來做官,難道還錯了?犯得着跟人家絕交麽?”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問得好,你能有此一問,便證明這幾個月你随我讀書,已有了長進!”“先生您又誇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做官本來沒有什麽不好,只是好官難為,而宦海波谲,極難自持,除了得小心防範朝中奸小,不為所乘,還得侍候主上,要是這個主子是個昏君,不但難以有所作為,随時還有性命之憂,所謂‘位極人臣’,沒有一番奉迎鑽營的功夫,一個臣子想要有所作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這套功夫,捐棄了自己的個性人格,也未見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随時還得提着小心,是以,真正高風亮節,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為官的!”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剛才說到的那個嵇康,他就是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才辭官不做的,其實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雲,但是他寧可彈琴詠詩,終其一生,是以山濤欲薦他為官,他不惜與之斷交,亦不屑為之,這并非他的矯情,而是一個人的風骨氣概。鐘鼎山林,人各有志,武那是勉強不來的!”小琉璃半張着嘴,似懂非懂地點着頭:“可是,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對皇上盡忠……嗎?”“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了,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來,一個人應該忠于他的理想、事業,忠于他的人民社稷,卻遠比對皇上一個人盡忠,要有價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說法。”君無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個人的風骨氣節最為重要,讀書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謂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一個沒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學問,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為,反倒有害民生國家,一個沒有氣節的人,是不配讀書的,你要記住!”小琉璃還很少見他用這般嚴肅态度說話,一時為之噤若寒蟬。

君無忌見他如此,不免一笑,臉色随即為之平和道:“你年紀還小,今天從我讀書,我要告誡你的是,千萬不可讀死書,人生到處都是知識和學問,要讀活書,即使出之聖人的話,也要自己思量,覺得對的,才能付諸實踐,千萬不可人雲亦雲,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樣雖讀書萬卷,汗牛充棟,充其一生,不過一腐儒、書蟲耳!”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說的,我明白了!”君無忌收回水中雙足,擦幹了,踏上芒鞋,長發拂肩,迎以林風,狀極潇灑。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羅漢八掌’,我練熟了,您可要看看?”君無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現醜,就施展出來吧!”一面說,目光向着身側林內看了一眼。小琉璃竟然不曾會意,恭應了一聲,當即走向正面草坪,拉開架勢,随即施展開來。

他習武日短,根本談不上有所成就,“羅漢八掌”不過是看來笨拙呆板的八個動作,君無忌傳授他,旨在築基,看來毫無美感,反而狀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來,已足令人發噱,偏偏每出一掌,還吐氣開聲地“嘿”上那麽一聲,更令人忍俊不禁。他這裏才施展過半,即聽得身側林中,傳出“咯咯”一陣子嬌笑之聲。小琉璃聆聽之下,由不住吓了一跳,慌不疊止住了動作,伸長了脖子大聲道:“誰?”暗中人估量着行藏已露,小琉璃又這麽出聲一喝,便只得現身而出。衣帶輕飄雲霓仙姿,原來是一雙麗人。

雙方原來是認識的。

“啊!原來是大……小姐……來了……”小琉璃一時漲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樣子,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不知該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兒在後,已是姍姍來到了近前。原來她二人已來了一會兒,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見,君無忌顯然早已發覺,只是沒有說破而已。

由二女臉上神采看來,方才笑聲,定是冰兒所發,這時雖自強行忍着,猶不免面上讪讪,偶爾與小琉璃目光接觸,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頭笑了出來。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禮,還不上前告罪?”冰兒應了聲:“是。”紅着一張臉,上前幾步,向着君無忌請了個萬安道:“婢子失禮,先生不怪!”說了這句話,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徑自低着頭退後一旁。

君無忌一笑道:“他樣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氣,你們來了有一會兒了吧?”春若水颔首“嗯”了一聲,臉現笑靥道:“當時你正在教他念書,所以沒有敢現身打擾,還請不要怪罪才好。”“哪裏話!”君無忌一派自然,含笑道,“這裏人人可來,豈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見,姑娘身子可好,前此傷勢如何?”“全好了!”說時,春若水已來到近前,一面笑道,“這可又是我的不對了,一直也沒有上門道謝,失禮之至!”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雲鬓,襯着一襲素绫長裙,直似出水鮮荷,俏然玉立,清麗出塵。“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說,“在家裏悶得發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閑氣,想到這裏清靜清靜,摘幾個新鮮桃子,卻是遇見了你。”說到“你”字時,不經意地挑動了一下長長的眉毛,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無忌臉上,隐隐中直似有情,卻是那般悵惘,不着邊際。

“大小姐,您可喜歡吃蝦!這裏青蝦又多又大,新鮮極了,我給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說,小琉璃挽着一雙褲管,這就要涉水撈蝦。

“不啦!冰涼的,小心凍着了!”嘴裏這麽說着,臉上卻不自禁地彌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聽說涉水抓蝦,心裏便先自高興,若是君無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會下去。

一聽說下水撈蝦,冰兒先自叫起好來,慌不疊跑到溪邊,小琉璃把裝蝦的竹簍子遞給她,兩個人指指點點,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裏,這就抓起蝦來。

幾只紅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飛着,映着快要下山的太陽,幾乎完全靜武止地停在空中,看上去紅彤彤亮晶晶的,簡直像是寶石瑪瑙做的,怪可愛的樣子。“很久沒看見你再唱歌了,這陣子都忙些什麽來着?”春若水偏過頭來,直直地瞅着他,眼神兒裏滿是關注。說真的,自從那一天由君無忌住處轉回之後,這個人的影子,越發的盤踞在心裏了,說不上什麽原因,只要一靜下來,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無忌挑動了一下他的長眉,道:“唱下去,人家都當我是瘋子了,聽說衙門裏已經有人在注意我,要傳我去問話呢!”春若水“哦”了一聲,由不住低頭笑了:“聽說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廟裏,你正式設了館,收了不少學生呢,是不是?”“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無忌一笑道,“其實說不上什麽正式設館,我也是頭一回,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看他們生活貧苦,荒蕪了學業,實在可惜。”“你真是個怪人!”春若水掉過身子來,一手托頤,用着神秘的眼光,打量着他道,“這麽說,你是打算在這裏長住了?”“也不一定!”“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可也不會永遠在這裏住下去,你為什麽要問這些?”“我……不為什麽……”她的臉紅了一紅,怪不自然地把眼睛轉向一邊。那一邊傳來冰兒天真的嬌笑聲,敢情是小琉璃抓蝦不慎跌倒在水裏了。“對不起!”春若水羞澀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點兒麽?”君無忌沒有說話。忽然他眼睛裏面爆出一種驚訝,對于春若水的這份關注,感覺到詫異和驚訝。然而,他所看見的這張臉卻是天真無邪的,充滿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那種光彩。他的詫異随即為之消失,從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曾有過的朦胧。

睜大了眼睛,他仔細地打量着面前的這個少女,這一霎他內心無疑是激動的。說來難以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幾年,在他的感覺裏,竟然好像還是第一次和異性有所交往,就像這樣面對面談話的經驗,以前都未曾有過,更不要說去領略一個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視的眼光,看得心緒紊亂,臉上一紅,語出呢喃地道:“你……怎麽了嘛?是我說錯了話?”君無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覺,搖搖頭道了個“不”字,即行向溪邊走過去。

春若水看着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覺笑了:“你怎麽不說話?”說着,她起身跟過去。

二人比肩并立,面對着清澈見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現着兩個人的影子,整個溪面為橘色的夕陽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澤,人在其間,宛若置身于圖畫之中,便是癡人目睹及此,也覺得美了。

猛可裏撲棱一聲,一只大禽自對面水草中鼓翅而起,兩個人都似吓了一跳。那是一只天鵝之類的大鳥吧!丹頂銀翼兩翅生風,一經展翅已飛身當空,不及交睫的當兒,已置身青冥雲煙,眼看着只剩下了小小一個黑點。君無忌望着它一起沖天的去影,頗似有所感慨。“姑娘請看!”追認着那個小小的黑點,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這便是我的化身。”“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盡解地看着他,臉上現着迷惑。“形單影只,來去一身!”他微微笑着,臉色頗具凄涼,“這便是我的寫照。”如果說鳥類也同人一樣有所感觸的話,是否也會有孤單的感覺,像是天上的鷹,孤獨一身,竟日遨游着長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獨的感傷!自然,在“鷹”的意識裏,是不屑去理解同屬鳥類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樣的呢?古往今來,越具抱負,越強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獨的,所謂的“超然”、“卓越”便是如此吧!打量着面前的這個人,春若水臉上現出了一種傾慕,像是有所反應,她已漸漸地開始了解到這個人的“卓然不群”了。“君無忌!”輕輕喚了他一聲,她讷讷地道,“你的家呢?我是說,你家裏的人都住在哪裏?”“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形單影只,來去一身。”“但這不能代表你沒有家呀?”“對我來說,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間,他臉色沉着,現出陰森的笑容,“也許我曾經有過一個家,但是對我來說,沒有印象,也就說不上有什麽特殊意義了。”臉上又重新現出了笑容,平和中顯示着他的執著,以及些許自賞的孤芳。“對于你來說,我是費解的!”君無忌笑道,“何必去費這個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了解,你又何苦?”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願意多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倒是有一樣,卻一定要你答應我。”眼睛裏含蓄着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細細的眉毛,意思似在說:“怎麽樣?”君無忌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那塊紅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我指的不是這塊皮子!”“那是什麽?”“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為你應該猜得出未……是……”一笑道:“我說出來,你可要一定答應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說了。”君無忌端詳着她的臉,頓了一會兒,輕搖了頭說:“我自問能為姑娘效力處甚少,說了反倒令你失望,還是不說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該回去了,我先走一步,這就再見吧!”微微點了一下頭,徑自轉身離去,甚至于連同行的小琉璃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春若水原指望他會一口答應,想不到對方竟是冷漠如斯,說走就走,了無牽挂,一霎間只把她愣在當場,作聲不得。她平日養尊處優,最是要強好勝,仗着她春家的名號財勢,誰不讓她三分?更何況她的美,遠近馳名,芳蹤到處,多的是殷勤自獻之人,每說一句話,也被人當作禦旨、綸音,報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絕之理?想不到卻在這裏碰了釘子,雖說身邊沒有外人,以其自視之絕高,想想也不是個滋味,心裏一陣子發窘,既憤又氣,于是呆呆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差一點兒連眼淚也落了出來。卻見冰兒笑嘻嘻的由那邊跑來,兩只手捧着裝蝦的竹簍,一陣風似的來到了跟前。“小姐!小姐!快看看吧,這麽多蝦,都滿了!”身後的小琉璃,高挽着一雙褲管,周身水淋淋地也跟了過來,嘻着一張大嘴,像是功勞不小。“您看您看,又肥又大,這麽些個,夠炒上一大盤子的了,真好!”冰兒邊說邊自舉起手中蝦簍,直送到春若水臉前,不經意卻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開來。“走開!”氣頭上力道不小,冰兒竟來不及閃躲,嘩啦啦手裏的蝦撒滿了一地都是。“唷!”嘴裏驚叫一聲,慌不疊往地上搶拾,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兩個人這才發覺敢情大小姐臉上神态有異。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樂意,一下子都為冰兒引發了,卻把一雙含着淚光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着冰兒,說不出的一陣懊惱、失意,偏偏無能發洩。畢竟冰兒是無辜的。

“咦,小姐,您這是怎麽啦?”拾了一半蝦,冰兒傻乎乎地站了起來,一面左右打量不已,“君先生呢?”“先生走啦?”小琉璃這才着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說罷轉身就跑,跑了幾步,想着不對,趕忙又轉回來,畢恭畢敬地向着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說句體面的告別話,嘴還沒張開,對方卻“刷”地轉身而去。冰兒叫了聲“小姐”,忙自追上去,哪裏能追趕得上?春若水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她輕功原本就好,這一施勁兒快奔,冰兒自是追趕不上,轉瞬間已遁身于濃密的桃樹叢間。她像是有意借助奔逐,以發洩心中悶氣,卻偏偏有人不容她稱心如意。猛可裏一條人影自樹叢裏閃身而出,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她的去路。這人身法好快,更見輕巧,身子一經閃出,二話不說,右手掄處,直向着春若水臉上擊來。春若水奔勢極快,這人現身得又是這般突然,一時想收住身子,簡直不能,急切間嬌叱一聲,出手就迎,反向對方臉上抓來。恍惚中看見了對方面影,才驚覺對方像自己一樣,原來是個姑娘人家。這個姑娘可不是好相與,身手更是了得。春若水一掌抓出,才自發覺對方少女身份,心裏不禁有些後悔,因怕用力過猛,傷了對方面門,其勢已是不及。其時對方姑娘的一只纖纖細手,原也幾乎擊到了春若水臉上,其勢各有前後,看來卻是一樣的疾,簡直不容撤換,直似玉石俱焚。

自忖着難免“兩敗俱傷”,春若水一時心膽皆寒,偏偏對方少女就有摘星拿月的妙手,危機一瞬間,那只遞出的手,倏地向側面一翻,翩若夜蝠,已自閃開了春若水面門,不偏不倚的正好迎着了對方的那只修長手掌。

兩只女人的纖纖細手,各自聚集着驚人的功力,只是所顯示的力道,卻是一剛一柔,大相徑庭。春若水這只手力道充勁,無疑是剛的一面,對方少女的一只手,卻似嬌若柔荑。猛然交接下,春若水的身子忽然間定住了。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着卻自對方少女那只纖細修長的指掌之間,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道。

那種感觸怪異得很,春若水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感覺,随着對方手上一個極為巧妙的翻轉勢子,借力使力“呼”的一聲,春若水整個身子,已被高高抛起,遠遠地送了出去。

敢情春若水整個前奔的勢子,連同出手的力道,一股腦兒全部為對方假借着目标的轉移,化解了個幹淨。妙的是竟然悉數用在了自己身上,呼—足足飛起了丈許來高。

春若水吓了一跳,總算她身手不弱,身子在空中倏地一個滾翻,硬生生武把起來的勢子給壓了下去,飄出丈許以外,俟到她站定之後,猶自覺出有一股力道,在身子裏左右打轉,心中正自奇怪,不知是何家路數?眼前人影一閃,敢情對方那個長身少女,又自到了面前。

這一次較諸上一次更要快了許多,人到手到。春若水只覺得雙肩上為之一疼,已為對方突出的一雙纖手拿了個結實。緊接着長身少女的手勢抖處,春若水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自被摔了出去。“撲通”,這一下子力道還真夠重,直摔得她頭昏眼花,兩眼金星亂冒,容得她身子再一次躍起之後,才自覺出身上反倒變得輕快了。

“你……”春若水既驚又忿,怒看着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你是誰?”太陽雖然下山了,可是天還沒有黑。林子裏光彩舒徐,面前的這個少女,有着長長的身軀,細細的腰身,隔着一襲鹿皮長裙,亦見其修長均勻。

這個人堪稱得上秀麗出群,只是對春若水來說,毫無疑問,那是陌生的。看上去,對方年歲也與自己相仿佛,即使大一點兒,也屬有限。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狡黠但卻美麗的眼睛,應該是她整個臉上最突出的一部分,這時卻瞬也不瞬地向自己盯着。

“你大概就是這裏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吧!”長身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久仰之至,聽說你文武雙全,本事很大,只是今天看起來,好像也并不怎麽樣,這樣的武功,是不夠資格稱雄霸道的。”“你胡說些什麽?”春若水睜圓了眼睛嗔道,“誰認識你?你到底是哪裏來的?”“從來的地方來的!”長身姑娘道,“認不認識都無所謂,今天見了面以後,我保證你對我印象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說時,這個姑娘腳下緩緩向前邁進了一步。頓時,春若水就覺出有一股無形的淩人勁道,迎面襲來,一時連身上衣裙亦為之飛揚起來。雖說是好沒來由,春若水卻是萬萬也不會想到,這股淩人勁道,竟是發自對方身上。

“你對我好像很不服氣的樣子,不要緊,我們這就來比劃比劃,我保證,你連我的身邊也沾不上一點兒,不信你就試試看。”說時她面含微笑,不着一些怒跡,話聲一落,緩緩又自向前方踏進一步。随着她前進的身子,此時又有大股勁道,襲近過來。

這一次春若水可是驚覺到了,她自己功力雖然還沒有達到這般境界,可是卻也知道,一個人如果內功達到了一定境界,練成“提呼一氣”的境界之後,便可以運之于體外,甚至于可以用以傷人。有了這般造詣,随時随刻都有一層氣機圍繞全身上下,用之于動手過招,常常可以事先測知敵人意圖,即所謂“敵未動而己先動”,有淩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彩之痕,防人之未防,攻人之未動,自是味滿迂回,不可思議了。

一念之興,春若水禁不住大為驚心,表面不着痕跡,暗中卻已知道是怎麽回事。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看來和自己年歲相若的姑娘,竟然會負有如此奇異的功力,看來今天這個架是打不下去了。

這麽一想,她幹脆倒也不氣了:“你不是想激我跟你動手,要我出醜麽!哼!我就偏不要你稱心如意,倒要看這個架怎麽個打法?”思維一轉,果然心平氣和,先時的盛怒,一股腦兒變得無影無蹤。

對方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妙目,仍然向春若水注視着,長長的一雙黛眉,向兩下遄分而起,那一雙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更似含蓄着幾許睿智,似笑未笑,整個臉上交織着罕見的清秀鐘靈氣息。

看起來,兩個人同樣的冰雪聰明。

“好涼快的風。”輕輕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額的幾根亂發,春若水仰首當空,有意裝糊塗地把對方發自體內的氣機當成空谷來風,避開了對方那雙“諱莫如深”的眼睛。

“是麽?”長身姑娘微微笑道,“再試試看吧!”一面說時,腳下大大前踏了一步。陡然間,大片風力平地而起,呼嘯一聲,引得地上殘枝敗葉悉數騰空而起,刷然作勢,一徑穿林而入,惹得蕭蕭林葉,紛紛墜落,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天的怪雨,其勢越是驚人。這一切無疑是長身姑娘所賣弄施展,看在春若水眼裏,焉能不為之驚心?長身姑娘以充沛內元真力,逼行體外,露了這麽一手,雖不曾與對方真的動手過招,卻也達到了“不戰怯人”之功,內力猝然回收之下,一天枝葉悉數為之墜落。

一起一收,層次鮮明。滿空枝葉猝然落地,一時萬籁俱靜,再沒有一絲微風,一片飛葉。

春若水即使存心裝傻,卻也不能“無動于衷”,神色間便自現出了悻悻表情。

長身姑娘嫣然含笑地向着她點了一下頭,挑動着長長的眉毛:“今天有點兒不大對勁兒,看來這個架是打不成了。說真的,我們能有今天這一見,也算有緣,我就住在城裏的‘玉荷香’,一半時還不會離開。歡迎你随時來玩。”說完了,她随即轉身而去。

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姍姍回過身來。春若水兀自睜着雙大眼睛盯着她。“有句話忘了問你,”長身姑娘臉上現出了一抹微笑,“剛才跟你在一起談話的那個人可是姓君?”春若水微微一怔,這才知道,敢情自己與君無忌的一番邂逅,也落在了武她的眼裏。雖然說她與君無忌之間,在感情上來說還談不上什麽發展,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在她的心裏卻占着極重要的位置,這是屬于她自己的一份隐私,自不欲為外人所知。長身姑娘忽然有此一問,雖然極其自然,并不似有任何影響,卻在春若水心裏激起了一番波動。這種感觸極其微妙,等到春若水有所警覺,鎮定下來,顯然已了無痕跡。

“你……”春若水略似窘迫地道,“為什麽要問這個?”“為什麽不能問這個?”長身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那個君探花吧?”春若水心裏一顫道:“你認識他?”“如果認識也就不問你了!你覺得奇怪?”長身姑娘笑了笑,繼續接道,“其實一點兒也不奇怪,這裏人都在談他,我難道就不能問問?”春若水想想無話可答,長身姑娘卻含着淺淺的笑,轉身自去。桃林裏已現出沉沉的暮色,大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在附近幾棵樹上亂嚣地叫着。春若水不自覺地發了一陣子呆,忽然想到要問她到底是誰?姓什麽、叫什麽?容到她追過去時,卻已經失去了她的影子。

涼州城大軍雲集,彙集着各路而來的北征人馬。

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聽說皇帝親率大軍,分兵五路由北京來了,可是直到如今,還沒有迎着老人家的龍駕。這會子來了消息,說是聖駕已到了蘭州,就要起駕北上了。

說來可笑,“北征”的目的,只不過是對付“瓦剌”一族區區四萬人馬。曾經歸順受封為“順寧王”的瓦剌部族首領“巴圖拉”,因為“獻玺”不成,惱羞成怒在邊界虛張聲勢,部署了一些人馬。可憐朝廷只以為他是有所異圖,這便又一次“禦駕親征”,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也許是當年被蒙古人統治怕了,一點兒風吹草動,也能令大皇帝寝食不安(作者按:成祖對北用兵,前後總計六次之多,除第一次派大将邱福擔任主帥之外,剩餘五次皆禦駕親征,其本人于第六次親征,班師回朝中死于中途)。為了抵抗想象中“死灰複燃”的元軍,成祖不惜在北京大興土木蓋置規模宏大的宮殿(即今日北京故宮),着手将國都由南京遷來北京,他要親自坐鎮,立志肅清沙漠,不再給蒙古人任何可乘之機。

這次親征,雖不似第一次號稱六十萬大軍那般強大,可也人數不少,兵分五路,聲勢極見浩大,比較特別的是,這一趟随同他禦駕親征的,除了次子“漢王”高煦之外,還帶着他心愛的皇太孫朱瞻基同行,要他長長見識。

也許不欲過于招搖,或是恐怕引起百姓的猜疑,軍次蘭州,朱棣皇帝臨時心血來潮,一紙手令,免了漢王“征北大将軍”的封號,要他不必跟随自己北上親征,暫時率部警戒河西,只等着大軍凱旋而歸,一同班師回朝就得了。

就只是這道朱砂禦筆親批的手令,為“漢王”高煦帶來了一番意外的驚恐與臆測。跪接聖旨之後,高煦特別把宣旨的中軍主将鄭亨讓至花廳,傳筵盛待。筵中,高煦把盞不飲,久久無語。

鄭亨旁敲側擊,早已看出了王爺的心事,他與高煦交非泛泛,當年“靖難”之役,鄭亨為前朝密雲衛的指揮佥事,即為高煦所招降,日後得能封侯,亦多賴高煦從中斡旋美言,這一次侍駕親征,也是高煦在父皇面前力薦其勇,才得拜将侍駕同行,對于漢王的知遇隆情,鄭亨百死無能為報。眼前倒似機會來了。

“恭喜王爺!這一次禦駕親征,定當旗開得勝,班師回京後,論功行賞,王爺便是第一大功,聖眷之隆,便是當今太子,也是難以望其項背……”說時鄭亨離座站起,雙手捧盞,笑嘻嘻地道,“卑職恭敬王爺一盅,先幹為敬,請!”一面仰首,便自将手中酒飲了個幹淨。

高煦望着他意圖闌珊地笑笑,手裏的琥珀玉盞,拇指上的漢玉扳指交映生輝:“是麽?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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