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皇帝已到了蘭州。風聲不胫而走,到處都在傳說,卻又莫衷一是。
早在十天前,涼州知府向元已接到了由省城裏快馬傳遞而來的公文,三天前,更接到了“漢王”高煦的一紙手令,着令他今日過府候傳。
這可是要命的差事,馬虎不得。睜着一雙極度缺覺、熬紅了的眼睛,猶自與手下幕僚磋商着,總算打點整理出一份詳盡的報告手本,向大人他已經三天沒睡覺了“大人您還是稍睡一會兒吧!這樣子是不便參見王爺的!”說話的劉文案,先自打了個老大哈欠,為了趕寫這個報告手本,他足足在燈下熬了一夜,端正的蠅頭小楷,一個字一個字寫在宣紙上,事後還打上紅線,雖說是一份手本報告,可比上給皇帝的“折子”還要謹慎小心。誰都知道這個王爺比皇帝更難說話,一點兒不周到顧全不過來,後果堪憂,“掉頭”許還不至于,頭上那頂烏紗帽可就別想再戴下去了。
向大人仔細地翻看了一回,還算滿意地點了一下頭,看了一下窗戶道:“什麽時候了?”“回大人,”老奴郭福小心地說,“午炮剛放過,大人該用膳了!”“還吃什麽飯哪!快備轎!”“轎子早備好了!”郭福眼巴巴地說,“可……大人,夫人關照說,一定要您吃點東西,都準備好了!”“唉!她懂些什麽?這可是‘殺頭’的差事,吃飯,吃飯,這都多早晚啦!”低頭,才發現敢情還是一身小褲褂,慌不疊趕緊着人去拿官衣翅帽,嚷着換衣裳。
一份“官诰”早就在架子上撐着,還是由郭福侍候着穿戴。衣服很快就穿好了。侍候這個差事可有十來年了,郭福稱得上十足的內行,臨完還不忘由腰裏取出一把小梳子,為向元把一部既濃又黑的長須順捋順捋。“大人先別慌,聽說王爺有午間小睡的習慣,去早了,怕是不大好吧!”劉師爺忽然記起了這麽一檔子事,倒是提醒了向元。“啊!你不說,我還幾乎忘了!”向元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這就又坐了下來。“也不急在這一時,大人您先坐下來吃點東西,想想看還有什麽話要面禀王爺的,這次機會難得呀!”“還有什麽好說的呢?該說的都說了!”“這是官事,還有私底下的呢?”向元怔了一怔,一時無以置答。劉師爺一笑,吩咐郭福道:“飯好了嗎,我就陪大人少吃一點兒吧,你張羅去吧!”“是。”郭福請安告退。幾個幕僚各自告退,向元還要留他們吃飯,卻被劉師爺拿眼睛給止住,也就罷了。轉瞬間,花廳裏可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你這是……”向元眯縫着兩只眼,“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話,怕他們聽見?”“那倒也不是!”劉師爺神秘地笑着,“總之,這種事不便聲張!”他把頭向前傾近了,道:“晚生不久聽見了個風聲,說是王爺正在物色佳麗……”“啊!”“大人可知道一個小道來的消息?”劉師爺聲音又放低了,“東村大元米號的季胖子,就因為把他女兒獻上去,孝敬了王爺,這會子可抖啦!”“有這種事?”“千真萬确!”劉師爺說,“季胖子有一房遠親,說是在王爺的天策衛裏出差,這就成了事,聽說他那個親戚新近升了差事,當上了‘所鎮撫’啦!”向元微微一笑:“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還能眼紅?誰叫季胖子有個漂亮女兒呢?”“大人,話不是這麽說的。”“怎麽說?我也沒有女兒,難道,我堂堂一個知府,還能去……”“大人!”劉師爺不愧忠心報主,語重心長地道,“大人這個知府幹了七年了,難道不想高升,換個差事?”“這……”向元苦笑着,“你還有什麽主意?”“這件事其實一點兒也不難。”劉師爺笑得很輕松的樣子,“只要大人出面,兩下裏應付得體,呵呵,保管大人你今後官運亨通,步步高升!”向元愕了一愕,皺了一下眉,不耐煩地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就別賣關子了,說吧!”“大人,是這麽一回事。”劉師爺笑嘻嘻地道,“聽說王爺臨時奉旨,不去打仗了,在河西還有一陣子蘑菇,他是有名的好色成性,大人只要投其所好。”“唉!別再說下去了,”向元冷笑道,“還是老套,難道你叫我向某人到處去給他拉線,找女人?”“大人只要一點頭,眼前就有個好機會。”“算啦!這種事我又不在行!”向元像是生氣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過身來道,“不是有了新寵嗎?季胖子的閨女……”“大人!”劉師爺眼巴巴地說,“這一位可又比那一位強多了。”“誰家閨女?”“大人少安毋躁,讓晚生慢慢跟您一說就明白了!”向元這才耐着性子坐了下來。
“大人放心,不三不四的人家,也犯不着由大人出面,提起此人大大有名,跟大人私交還很好,憑大人的面子,一句話,何況對象是當今的王爺千歲,沒有不成功的!”“啊!”向元由不住怦然心動,“是誰?”“大人還不知道?”劉師爺眯縫着兩只含笑的眼睛,“流花馬場的春家!”向元“啊”了一聲道:“春振遠!”“對了!”劉師爺點點頭道,“大人總還記得他有個女兒吧?”“嗯,”向元連連點着頭道,“就是人稱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不錯,那個姑娘我見過,的确是不賴,只是一個大姑娘家,怎麽會落下這麽一個外號?聽說這個丫頭厲害着呢!”“不過是這麽傳說罷了,”劉師爺一笑道,“左不過是個姑娘家罷了,聽說這位姑娘不但長得漂亮,還有一肚子好文采,能文能武,多少小子上門求婚,都讓春振遠給推回去了,大人真要能作成這一門親事,那可就……”說着他就嘿嘿地笑了,下面的話可就不接下去了。
向元皺了一下眉,讷讷地道:“這個春振遠過去是武官出身,人很正直,這件事只怕他不會答應吧!”“那可由不了他啦!”劉師爺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這件事全在大人和武王爺身上,大人一提,王爺一點頭,春老頭又能怎麽樣?說不定姓春的往上巴結還來不及呢!”向元想想也就沒有吭聲,心裏可是已經活動。是時老奴郭福進來傳膳,向元耐着性子吃了些,立刻傳轎,這就打道直奔漢王高煦的行府而來。
漢王在花廳接見向元。一番例行的大禮參拜之後,高煦賞了他一個座位。向大人這才敢擡頭平視,向對方直眼望去,高煦一身随便衣裳,态度甚是從容,遠比過去兩次接見時看起來更随和得多。向大人一顆緊提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原來高煦正在玩踢球游戲,聽說知府來谒,衣服都沒換,這就在花廳傳見。“你大概已經知道了。聖上這幾天就下來了。”“卑職知道了!”說着向元恭謹離座,雙手把帶來抄繕清楚的一卷手本呈上去,由王爺身邊的貼身侍衛索雲雙手接過,轉呈上去。高煦接過來翻看幾頁,點點頭說:“很好,江指揮使已經跟你聯系過了吧?有關一切的軍隊部署,你要跟他配合、合作!”向元連口地應着,他并且知道,那位江指揮使是王爺身邊第一親信,職掌王爺最具實力的“天策衛”,自是開罪不得。
“我臨時奉旨,不參與北征,父皇要我暫時留守警戒河西,父皇睿智,為恐那些鞑子聲東擊西,乘虛而入,我已經請了‘寶’,領了調軍‘勘合’,這兩天陸續有大軍入境,向知府你職責所在,這些日子少不了要辛苦一些了。”“王爺天威,為國效力,怎敢道辛苦二字?只怕盡力不周,還要請王爺多多擔待!”“你不必客氣了!”高煦喝了一口茶,打量着面前的向元道:“你在地方上的政績不錯,這一次配合迎駕,以及與各州府聯系的工作尤其快速,實在難得,我都知道,心裏有數。”“謝謝王爺的誇獎,卑職但願能為王爺效力,萬死不辭!”說時雙手抱拳,向上深深打了一揖,一面将随身攜來的一個四方錦盒呈上,“涼州地處偏遠,民窮物薄,沒有什麽好東西可孝敬王爺,這是兩方上好‘雞血石’,為卑職早年所收集,聞知王爺素有金石之好,特此攜來孝敬,尚請不以微薄見拒,卑職不勝惶恐之至。”一面說,只是頻頻打恭不已。
這番話出自貌似忠厚的向元,頗似真性流露。
漢王很是高興地點點頭就收下了,說:“我的那點小嗜好,敢情你們都知道了,聽你這麽說,想必也善此道,等空下來,我再找你好好聊聊,我身邊就有幾塊好石頭,也要找你來看看!”向元固是此道之健,只是在王爺面前,卻不敢以此自滿,只是頻頻打恭不已。
話說到這裏,照理向元就該告退了,無如一來王爺還沒有端茶送客,再者方才劉師爺的一番獻策,還沒有機會進言,偏偏高煦心有靈犀,雙方話似投機,像是可以進一步交談了。
未言先笑,含蓄着幾許神秘,是屬于正題之外的那種遄興逸趣。“這一次奉旨北上,來得匆忙,你知道我身邊沒有什麽人跟着……倒是打了幾次獵,可又時候不對,真無聊時一個人形單影只的……”“王爺,”向元上前一步道,“這是卑職的疏忽,侍應不力,這一點卑職也想到了……”“啊……”高煦頗為意外地挑動着一雙炭眉,那一雙璀璨精光的眸子,直直向對方逼視過去,就差着出言刺詢,其實早已不言而宣。
“王爺!”向元慢慢地道,“這裏流花馬場主人春振遠,不知王爺可曾有過耳聞?”“嗯,”高煦點點頭道,“我知道這個人,上次北征,他報效了不少好馬,怎麽樣?”“他……”向元一時還真有些難以出口。
“你說吧,不要緊。”一面向身邊兩名侍衛看了一眼道:“你們先下去!”棠雪榮二人躬身退出,卻也未敢遠去,改在廳外伫立候傳。
向知府這才少舒汗顏,讷讷道:“這位春大人……膝下有個女兒……知書達理,能騎善射,出落得十分标致,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高煦登時目放異彩,由不住哈哈笑了。“我知道了!”他慢吞吞地說,“你稱呼他春大人,莫非他這個春振遠還有功名在身?”“春大人是前朝武将出身,官居四品,如今解甲歸田,為人正直薦實!”“我知道了。”高煦道,“你們可有交往?”“有的,”向元道,“認識好幾年了!”“好吧!這件事就由你來辦吧!”高煦道,“如果人品如你所說,本王不會錯待她的,你相機去拜訪他,把話說明了,成不成都無所謂,不要難為人家!”“卑職遵命!”“你拿着這個。”一面說,高煦由身邊解下來一塊蟠龍玉佩,道:“這是武父皇所賜,春振遠他一看就明白,就算個見面禮吧!當然正式行禮時,少不了一份家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卑職明白!”“好!”高煦含着笑道,“你就快來通報,我等着你的好消息,這就去吧!”向元應了一聲,請安告退,待要轉身時,高煦卻又喚住了他。“慢着!”臉上含着微微的笑,高煦慢吞吞地道:“你剛才說的那個春家姑娘,她叫什麽名字?”“這個……”這倒是把向知府給考住了,思索了好一陣子,還是想不起來,道:“卑職一時記不起來了,倒是她有個外號叫什麽春小太歲來着……”“什麽?”“春小太歲!”向元讷讷道,“一些無聊人給取的,王爺見笑!”“春小太歲?”高煦重複着這個外號,一時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厲害的一個稱呼,我倒是非要見識見識這個姑娘不可了!”送走了君先生,再轉回山神小廟時,天可是略略的有些黑了。
這些日子追随君無忌讀書習武,小琉璃自信自己有了很大的長進。他的工作可也多了,除了讀書寫字、練武強身之外,還得照顧很多的繁雜瑣事,光只是每日課餘的善後工作就夠他忙的了。
緊緊捏着手裏的二兩銀子,那是君先生剛交代下來,要他去買毛筆和坊紙的錢。腳下運施着輕快的腳步,一個勁兒地往上蹿,累得直喘氣,在他認為這就是“輕功”了。好幾次他磨着君先生教他練輕功,君先生睬也不睬他,只要他每天爬山,于是每天例行的爬山,便是他心目中的“輕功”了。
上了個土坡兒,熱得緊,小琉璃幹脆連小褂兒也脫了,打着赤膊,無意間可就又看見了那匹油光水亮的大黑馬,正在山溝子裏自個兒吃草。三天以前,他就看見這匹馬了。通體油光水亮,一根雜毛不生,獨獨鼻心額頭有那麽巴掌大小的一塊子白,襯着紅寶石也似的一對眼睛,看起來真是神駿極了。
小琉璃在春家馬場裏也混過些時候,對于“相馬”之術多少也知道一些,眼前這匹大黑馬,他是越看越愛,可就拿不準是不是傳說中的“白鼻心”,又稱“烏雲遮月”?要真是傳說中的這類寶馬,那可稀罕,馬市上萬金難求,難道說會讓自己碰上了?總不會是一匹野馬吧?心裏這麽盤算着,兩只腳早已不聽使喚地抄着小路,走了下去。
山溝裏衍生着大片竹子,風引竹搖,婆娑生姿,另一面向陽坡地,碧森森的生滿了翠草,大黑馬就在山裏獨自個靜靜啃食着青草,居然不忌生人,小琉璃來到了跟前,它連“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越看越愛,直喜得小琉璃心裏通通直跳。“白鼻心,烏雲遮月,活該我小琉璃走運,這就瞧我的吧!”腳下一施勁,嗖!直向着馬背上撲了過去,忖思着只要上了馬身上,就別想能把自己給摔下來。
可沒想着,大黑馬早就防着他了,只是外表不動聲色而已。身子往邊裏閃了那麽一閃,小琉璃一撲而空,這個罪可就受大了。“撲通”,先來了個大馬趴,差一點兒連臉都擦破了。他卻偏偏不服氣,緊接着來了個旋風轉兒,猛地由地上躍起來,第二次向着馬身上撲過去。
人是上去了,可又自摔了下來。
一家夥摔了個屁股蹲兒,直震得眼前金星亂冒,耳邊上響起了淩厲的一聲馬嘶,眼前蹄影翻起,帶着大黑馬碩大的身影,泰山當頭般,黑壓壓直壓了下來。
敢情是把這匹馬給惹惱了。小琉璃驚叫一聲,吓了個魂飛魄散,這才知道自己打錯了算盤,眼前不是個好相與的。
猛可裏身邊傳過來一聲清叱。大黑馬宛若泰山壓頂的勢子,在猝然聆聽見那聲清叱之下,驀地一個打轉,硬生生地閃開了小琉璃的身子,踏向一旁,卻是險到了極點。
目睹之下的小琉璃吓了個面無人色。略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想到,多虧了那一聲救命的喝叱,一雙眼睛不自禁地尋聲望去。一看之下,他可由不住傻了眼,原來不知何時面前還站着一個外人,一個長發拂肩,亭亭玉立的紫衣少女。
紫衣少女原本倚竹而坐,這時才姍姍站起,像是微嗔地睜着一雙妙目,向小琉璃看着,美是美矣,卻別具淩人之勢,小琉璃只覺得心裏通通直跳,一張臉由不住漲了個通紅。
他同時也看見了,就在紫衣少女身前草地上擱着全副的鞍辔配件,不用說,這是由馬身上卸下來的了。
小琉璃方自明白,這匹“烏雲遮月”根本就是有主之物,這個主人不是別人,分明就是眼前這個長身玉立的紫衣姑娘。
這一下可好,小琉璃成了偷馬的賊了。“對……對不起,我……我還當……”心裏越急,那張嘴越不聽使喚,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個字,自己都不知在說些什麽。
紫衣少女似笑又嗔,倒是好涵養,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倒要聽他說些什麽?小琉璃生平有一怕,就是與女人打交道,別看平日能說善道,像孫二掌櫃的那般刁鑽的人頭,他都能對付,只是一碰見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他就“沒轍”,就為了這個,不知吃了多少虧,也不知受了春家那個漂亮小丫環冰兒多少閑氣,自己也不知是怎麽回事,一見女人他就說不出句整話來,這個毛病改都沒法改。眼前這個紫衣少女,雖說是第一次見面,可是豔光四射、麗質天生,在小琉璃眼裏,那是美得發邪,簡直生平僅見,就連過年貼在門上的那些年畫上的美女,也不能望其項背于萬一。“老天爺……這是哪裏……來的……”心裏一急,只覺得兩片牙骨咯咯打戰,那樣子活像是見了鬼,幹脆啥也別說,跑吧!身子一擰,撒腿就跑,可也跑不了!他這裏才不過跑了幾步,只覺得頭頂上“呼”一聲,恍若疾風過頂,面前人影一閃,那個紫衣少女已俏生生地站立當前。小琉璃呆了一呆,舉手就推,卻又慢了一步,一只右手方自擡起一半,只覺得肩窩上一陣子發麻,瞬息間串及全身,腳下一連打了兩個閃,可就動彈不得了。這才看見,敢情對方紫衣少女手上拿着一截細若小指的嫩竹,竹尖正自點向自己肩窩。那嫩竹,極其柔弱,偏偏在少女手上,竟似注入了神奇力道,一時挺若鋼枝,令人驚異的是,自竹梢傳來的那種勁道,不徐不疾,透過全身上下筋脈,一霎間流遍全身,既不熱又不冷,只是說不出的麻軟,一時間由不住全身上下連連顫抖起來。小琉璃簡直支持不住,就像是随時要躺了下來,可就有一股子奇妙的力道支持着他,要他似倒不倒,無力卻繼,真正不可思議。小琉璃一雙眼睛睜大了又縮小,縮小了又睜大,打量着面前這個紫衣少女,真像是見了鬼!“你……”“天下有這種事?”紫衣少女用冷電般的眼神兒盯着他,“想偷我的馬?不是我臨時喚住,你早被馬踩死了……連一聲謝都沒有,還想跑?好吧,就叫你跑個厲害的瞧瞧!”吐字清晰,話聲尤其清脆悅耳,只是此刻小琉璃卻是無福消受。緊接着紫衣少女的話聲之後,手上青嫩竹枝驀地向後一收,化剛而柔,一霎間卻又變得軟綿綿的,直向着小琉璃腰上纏來。小琉璃方自覺出身上一松,仿佛麻軟皆去,同時間卻又覺得腰上一緊,已被對方手上竹枝纏了個緊。
紫衣少女更似胸有成竹,皓腕掄處,小琉璃偌大的身子便似空中飛人般地離地直飛而起—難以想象出那般驚人的勁道—一起數丈,直起當空,緊接着忽悠悠直墜而下。
這般直起直落的硬摔,慢說是小琉璃無能消受,就算是身上有功夫的人,也當受不起,偏偏是人不該死,五行有救,也不知是紫衣姑娘挑的地方好,還是剛剛湊巧,小琉璃身子剛往下墜落的當兒,無巧不巧的正遇着了一棵高起當空的參天巨竹。急切間右手一攀,正好抓住了竹梢,活像是一條上鈎的大魚,一陣子亂顫,直吓得小琉璃魂飛魄散,卻是高高吊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打量着這般光景,距離地面,少說還有三丈高下,以小琉璃目前這點本事,簡直無能當受,這一摔下來,少不了骨斷筋折。“啊……救……救命。……”小琉璃面無人色地就空告饒,“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掉下來可就沒……命啦!”“誰跟你鬧着玩兒?掉下來活該!大不了死了算了!”紫衣少女從容對答,像是連擡頭看他一眼都沒興趣。小琉璃可真是急了:“死了算啦?……我跟你又有什麽大仇?喂喂!你倒是快想個法子,要我下來呀……”“放心吧,還有一會兒呢,這會子還死不了,只要不松手就掉不下來!”“可我也不能老這麽吊着呀……你……”“你不是能得很麽?要不人家怎麽會叫你‘小琉璃’呢!”紫衣少女擡頭望着他,輕輕掠了一下額前幾根散發,模樣兒十分動人。
小琉璃可是望不見她,看見的只是四下的天,綠綠的樹。附近雖有幾棵同樣高的竹子,偏偏就是夠不着,打量着這個高度,一摔下來小命準保玩兒完。真是既驚又氣,想發狠又沒有這個膽子:“哼……原來你根本就是沖着我來的,要不怎麽連我的诨號都摸得清清楚楚?……我算是倒黴……偏偏會……喂喂……你可別走呀……”“我幹什麽走?”紫衣少女冷冷地說,“我還要等着瞧這場好戲呢?”“什麽……好戲?”“大摔活人的好戲!什麽好戲?”風一吹,竹梢亂顫,小琉璃直在天上打着滴溜,他可真吓壞了,“啊唷”地叫了一聲,卻又住口忍着,心忖着不能在女人面前丢臉,既驚又怕,外帶着賭氣,臉都青了。“你……大姑娘,無論怎麽樣,總得先把我救下來再說呀……我的手都酸了,就快支持不住啦!”“還不要緊!你的手勁還很大。”“可……你到底要怎麽樣呢,摔下來可不是鬧着玩的!”“好吧,有幾個問題,你得實實在在地回答,誠心誠意回答,我就想法子把你給弄下來,要是給我耍花招兒,我可就轉身一走,掉不掉下來那可是你自己的事了!”鬧了半天,原來是這麽檔子事,小琉璃這才算心裏明白,說不定是對方故意布下的圈套,以馬為餌,誘騙自己上門,再來一手“空手活捉”,最可恨的是自己明明吃了大虧,還落下了個偷馬的賊名。越想越氣,小琉璃一聲也不吭,真恨不能把手一松,從天上掉下來摔死算了。“怎麽樣?你答不答應?”紫衣少女仰首看着,話聲裏已透着不耐煩,真可能随時掉頭而去。小琉璃盡管老大的不樂意,卻也還沉着氣,“唉!”先大嘆了一聲,才自冷冷地道,“我小琉璃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不到今天會栽在大姑娘你的手裏,其實我一個窮小子跟你又有什麽好打交道的?有什麽問題你就問吧!”連驚帶吓,性命攸關的頭上,他反倒不再“怯女”,變得也能說話了。紫衣少女輕輕哼了一聲:“這是你的造化,要是別人我還犯不着理他呢,廢話少說,我只問你跟那個叫君探花的人是玩的什麽把戲,又唱歌又跳舞的?”“什麽把……戲?”小琉璃氣往上沖,卻竟不知如何是答。“我只問你君探花這個人是幹什麽的?”“幹……什麽的?”小琉璃氣哼哼說,“他是教書的先生,學問可大了!”“君探花是他的真名字?”“這我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大家都這麽稱呼他老人家就是了!”一面說,心裏由不住大為疑惑,那是因為前些時候,春家大小姐以及她那跟班丫頭冰兒,也向自己問過同樣的問題,為什麽這兩個漂亮的女人,都對君先生有興趣?難道她們……“喂……我說……大姑娘,我可是受不了啦……有什麽問題,讓我下來說好不好?”“不急!你死不了,放心!”紫衣少女冷冷接下去道,“這麽多小孩都是哪裏來的?君探花收了你們多少錢?”“哼,大姑娘,你這麽說,可是看錯人了。”小琉璃龇牙咧嘴地說,“這裏誰不知道先生是天大的好人,收錢?是我們收他老人家的錢,不是他老人家收我們的錢,大姑娘你弄擰了!”他這裏一口一個“他老人家”、“先生”稱呼,設非是心目中極度敬仰之人,萬萬不會有此口吻,紫衣少女當然也都注意到了。“有這種事?”她冷冷地說,“我不相信!”“不相信大姑娘随便可以去問,一共是二十八個學生,都是這裏的窮人子弟……嘿嘿……不行了……”小琉璃大口出着氣兒,身上已見了汗,一副龇牙咧嘴樣子,真像随時都會從天上掉下來的樣子。
“繼續說下去!”紫衣少女看了他一眼,“別裝樣子,你死不了。”小琉璃咽了口吐沫,幹脆閉上了眼睛,心裏發狠說:“死了算啦!”但他定了一會兒神,又喘着說開了:“我們二十八個人,每天上課,先生不但不收我們一分錢,每人家裏還有二兩的安家銀子,另外……一天還管一頓中飯……沒衣服穿的,還管衣裳……”紫衣少女沒有出聲。
“大姑娘你要是不信,噢,我這裏還有二兩銀子,就是先生賞下來要我去買筆的錢……”一面說,一只左手在身上摸索着,找出了那二兩銀子,丢向地面。
紫衣少女看了地上一眼,緩緩說道:“他哪裏來的錢?你可知道?”“怎麽不知道?”小琉璃都快哭了,“到流花酒坊去一問就知道了……一天一只紅毛兔子,一塊兔皮就值二兩多銀子,很多次都是我……經手去賣的……”紫衣少女冷冷道:“你說的都是真的?”“錯不了……”小琉璃發着狠道,“要有半句假話,叫我天打雷劈……”“好吧,這件事我會去調查的,要是有一句假的,我饒不了你,你下來吧!”“下……來?”小坑璃哭喪着臉,“能下來我早下來了,我怎麽……下?”“廢話,手一松不就下來了!”“手一松,我就摔死了……”小琉璃長嘆一聲:“我的好姑娘,你就別再耍……耍着我玩,真要把我摔死了,君先生第一個就饒不了你,他老人家功夫高極了,到時候……”紫衣少女聆聽之下,長長的眉毛挑了一挑,哼了一聲:“這麽說,我倒要等着他了。”“大……姑娘……”“放心吧,我在下面接着呢,你放手吧!”小琉璃才知道是這麽回事,早知如此他早就松手了,話雖如此,心裏可也不禁有些發虛。轉念再想,剛才紫衣少女與自己動手情景,果然神乎其技,說不定她身上也同君先生一樣,藏有真功夫,眼前也似乎只有這個法子了,說不得就試上一試吧!心裏這麽一想,那只緊攀着竹梢的手,可就再也無力為繼,驚叫了一聲,頓時脫手直墜下來。
紫衣少女自是胸有成竹,見狀絲毫也不顯出慌張。眼看着小琉璃大元寶似的,由空中直落下來,就在即将落到地面的剎那之間,紫衣少女才自施展武出她的神技,手上竹枝倏地向外掄出,柔軟的竹枝向下一探,有似纏身之條,已緊緊地接住了前者腰身,緊接着向後一收,滴溜溜一個打轉,已把小琉璃給豎在了當場。“啊呀”叫了一聲,小琉璃晃晃悠悠地幾乎要倒下去,手扶樹身,半天才站定了。寒着一張清水臉,紫衣少女那麽近近地盯着他,明銳的眼睛裏,交織着幾許迷惑。她心目裏兀自在思索着那個君探花。
小琉璃一眼看見了方才抛置在地上的那錠銀子,忙自走過去拾起來,塞向腰裏。打量着對方紫衣少女手上的那節竹子,怎麽也想不通,那麽細細一節嫩竹,在她纖細的手上,竟然能發揮出如此功用,看來她身藏絕技,較諸那位春大小姐更不知要高出多少,即使較之君先生也未遑多讓,說不定在伯仲之間。心裏這麽盤算着,一時只管傻傻地向對方盯着,小琉璃可真有點兒看直了眼兒。
“這個君探花,他來這裏有多久了?”“這……不大清楚……”小琉璃半天才似轉過了念來,“總有半年多了吧?”“他從哪裏來的?是哪裏人?”“對不起,這……我就不清楚了!”小琉璃心裏由不得大是納悶,“大姑……娘,你到底是誰?幹什麽要打聽我們先生?”“你別管!”紫衣少女倏地又寒下了臉來,“是我問你,還輪不着你來問我!”“是!”一霎間小琉璃才自覺出口吻裏的馴服,敢情是被對方打怕了,憑着自己刁頑蠻橫的個性,真想不到會被對方一個姑娘家給降服了,卻也是怪事一件。
“那……”小琉璃苦笑着道:“我……可以走了麽?”“叫你走的時候,你當然能走!”小琉璃答應了一聲,恍惚中,倒像是又見着了那位春家大小姐,在他印象裏,一直以為那位“春小太歲”是最最難纏的厲害人物,想不到竟然還有人比她更厲害,更似蠻不講理。
紫衣少女像是困惑于一種矛盾的情緒裏。那深邃的目光,不只是璀璨淩厲,其實也充滿了睿智。以她往日個性,做事一向幹淨利落,從不拖泥帶水,無論對錯,一經做了,也從來不會後悔,然而,這一霎,她顯然卻似有所猶豫了。
透過小琉璃敏銳的觀察,只見紫衣少女美麗的臉上,時而和煦如春,時而殺機密布,卻是不知道對方這種情緒的轉變,其實正是針對着自己,這一霎,也正是對方少女在決定自己生死的片刻,她是在決定如何處置小琉璃這個人。
以她昔日性情,以及本門嚴格的戒律,她是萬萬不能容許小琉璃這個人活着離開的,然而今日的情形,容或稍有不同?對于這個素不相識,充其量不過只見了兩次面的孩子,她竟然像是有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