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苗人俊棄劍不能,只得拼死以腹內真力相搏,只覺得對方七人聯手力道,有如拔山翻海,自己萬難當受,拼死相搏之下,早已大汗淋漓,卻有大股吸力,透過對方一雙劍鋒,一股腦的灌散了自己全身上下,提收之下,非但全身氣血震蕩,簡直五髒俱傾,恍惚中直似覺得五髒俱将脫頂飛出。
對于苗人俊來說,這可是他生平從來也未曾領受過的痛苦感覺,心裏卻甚是明白,對方分明合七人之力,正自運施“大提吸”功力,待将自己內氣真力生生摧散,以使虛脫致死。這一瞬就連張嘴出聲也難,誠然悲慘之至。
卻是沒有料到,君無忌靈智天生,猝然看出了其中端倪,眼前及時現身,一劍發出,正是關竅所在。
七人功力,分散灌注苗人俊身上,正待一舉而将對方殲滅的當口,料不到君無忌竟會拼死犯難,這一劍正是時候,正是地方。由于當受者,為七人中樞,力道會合所在,說強最強,說弱也是最弱。君無忌料将一劍揮出,敵人萬難當受,他自知身中劇毒,不便全力施展,這一劍老實說虛多過實,卻是實中有玄,玄中又實,對方果真料定自己這一劍是“虛”,可就又錯了,只因為随時有“化虛為實”的可能,自不能真個以虛勢應之,如是便只有揮劍出迎之一法,這麽一來,可也就達到了他搭救苗人俊一時燃眉之急的功用。
果然,在君無忌劍勢方出的一霎,那人便不得不分劍以迎,一收一迎,可就解開了苗人俊的一時之難。
力道猝收之下,空中“當”然一聲作響,劍光火花裏,苗人俊偌大長軀,有似巨鷹般驀地騰空穿飛了起來。強大的力道,迫使他身子直直拔起了三丈高下,眼看着他猝起當空的身子,一個疾滾,骨碌碌直墜地面,一翻一滾已是丈許以外。
苗人俊險中得生,卻也由不住吓了個魂飛魄散。他自是知道厲害,乃自借助于滾動之際,将對方加諸于本身,殘餘的無比勁力,化解了一個幹淨。吃一次虧,學一次乖。再一次站起身來,自不會重蹈覆轍,長劍直指當前,以收吓阻之效,一面運功調息,強自鎮定。這一霎,君無忌已自飕然來到近側,二人貼背站定,其勢猶是可觀。君無忌料定苗人俊內力震蕩下,這一霎不宜對敵,敵方必将伺機反撲,自己體力難支,說不定還得迎上一陣,心裏一時不無彷徨。卻在這一霎,身邊上響起了一聲女子嬌柔的嘆息之聲,乍聞之下,君無忌吓了一跳,幾當對方就在眼前,目光速轉,才自看清附近并無有這麽樣的一個人,緊接着耳邊上聲音再起。依然是前聞女子口音:“你這個人可真是,難道只為了救別人,自己的命就不顧了?”聲音嬌細,分明少女口音,仿佛就在耳邊,卻又缈乎其蹤,又似回蕩天際。君無忌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對方也同自己一般,施展的是“傳音入秘”功力。原來這“傳音入秘”功夫,最是神奇莫測,本身非具有極高內氣功力不卒為。施展時,發話人以無比內氣功力,将聲音包裹壓抑傳送出口,直至聽話人耳,這才行散開,是以除聽話人本身之外,皆不可聞。由于武林門戶衆多,各家路數迥異,一些奇人異士,為示其優于一般,每喜标新立異,是以乍聞起來,頗似不明所以,論及功效卻是大同小異。倒是像眼前少女這般施展,給人以迂回天際、缥缈無蹤感觸的卻還前所未聞。這附近大樹甚多,若是藏上那麽一個人,保證不會被人看出。君無忌目光轉了一轉,看不出任何端倪,心中正自思索着對方的來路。耳邊上聲音又起,顯示着剛才少女的清晰伶俐口音道:“憑你和這位駝背朋友如此高明之人,竟然會看不出來,眼前這個七星天罡陣,只能智取,不能力敵!我只當你無所不能,今天一見,不過如此,實在令人齒冷。”這番奚落,對君無忌來說,實屬前所未聞,他為人要強好勝,智慧、武功,皆屬今世罕見,鹹信為少女一番奚落,定當難以當受,為之勃然變色。他卻并非如此。聆聽之下,君無忌臉上竟然毫無表情。此刻情勢,大非尋常,除了聆聽少女話聲之外,還得要提防着眼前敵人的猝然發難。不過,他既然已經留心了對方聲音來處,即可測知對方藏身之處。既然少女不急于立刻現身,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時,大可以靜觀變,借此反觀察對方的真實意圖。紀綱先以必勝之心,滿以為駝背人為自己七人內力吸住,正待以适當時機,聯七人之內氣功力,猝然發難,卻不意竟為君無忌看穿,虛張聲勢地只出一劍,即破解了眼前駝背人的一時之難。
苗人俊以一時疏忽,險些送命,此刻心神略定,随即看出了此陣大非尋常。這就更證明了外傳消息屬實,那就是紀綱這一夥大內衛士,幕後仰仗于一絕頂高人支持指點,如果自己消息屬實,這個人便是傳說中當今海內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的“九幽居士”蓋九幽了。
這個突然的悟徹,使得苗人俊一時內心大為警惕,持劍以觀,謀以後動。當下他随即向君無忌低聲道:“你這一劍之賜,使我茅塞頓開,姓紀的伎倆不止如此,必有厲害的殺招,且先以靜觀變吧!”話聲方住,即見面前七人聯手陣勢之內,一燈晃動,其勢未已,七個人己倏忽退身,隐于暗影之中。君無忌、苗人俊幾乎同時都看出了不妥,料定敵人即将發難。偏偏暗中少女,居高臨下,別具慧心,較諸君、苗二人,更着先鞭。随着她的一聲冷笑,猝然間空中爆發出一陣尖銳破空聲,像是銀瓶乍破,爆開了一天的銀星,緊接着呼嘯聲中,分向四下裏散落而下。敢情是一手“滿天花雨”暗器的出手,對方少女顯然是個中高手,這一招暗器出手,宛若神兵天降,俟到一定位置,才行自個爆散開來,耳聽得一陣“波波”脆響,現場數十盞孔明照燈,盡數為之熄滅,一時間四下裏黝黑一片。
暗中少女這一手“滿天花雨”的暗器打法,原已神乎其技,其間更摻雜有“彩蝶紛飛”的絕技,非極工此道的內行萬難看出。君無忌、苗人俊看在眼裏,分別吃了一驚,卻是各有感受不同,尤其對于後者來說,更像是促發了一種特別的感觸,簡直驚得呆住了。現場原本極是光明,一下子變成了黝黑一片,對于敵方陣營來說,少不了一番惶恐,大呼小叫一霎間亂成一團。把握着一霎良機,君無忌匆匆向背後的苗人俊打了個招呼,雙雙換了方位。二人動作均快,三數個起落,已自轉入林內。偏偏敵人陣營不乏精練之人,就是放他們不過,緊蹑着二人之後,傳過來陰森森的一聲冷笑:“想走麽!可沒有那麽容易!”一經入耳即知是發自紀綱之口,話聲方出,人已如同旋風一陣,欹身而進。随着他前進的勢子,雙手抖處,“哧哧”打出了一雙“透骨鋼針”。苗人俊走在後面,翻身掄劍,叮然作響中,已自把一雙鋼針格落地上。空中人影翩跹,極快的一霎,已有多人自空快速縱落,依然是七人一組的“七星天罡”陣勢,顯然不曾因為燈光的猝然熄滅而為之潰散。随着七人猝然下落的身勢,“吧嗒”聲響中,一蓬火光發自紀綱手上,将此兩丈方圓內外,渲染得甚是明亮,陸續已有燈光亮起。
紀綱似乎已了解到現場另有高人,尤其是方才滿天而飛的暗器太過離奇,心中大是狐疑,站定之後,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頻頻在左近逡巡不已。“這是哪一道上的好朋友,紀某人照子不明,多有開罪,還請現出金身,有話挑明了說吧?”話鋒裏已失淩厲,那是因為他已了解到,暗中這人不是好相與,君探花雖是礙于毒勢,一身傑出武功不得施展,駝背人卻非同小可,若是再加暗中這個人,自己這邊盡管人多勢衆,卻也難操勝算。有了這番顧慮,紀綱才會改了一向恃強的口鋒。卻不意,暗中那個少女,卻沒有絲毫買賬的意思。“姓紀的,少來這一套吧,憑你這手鬼吹燈,也只能吓唬一般江湖人物,還能唬得了誰?不過是從蓋老怪那裏學了點皮毛,就敢到這裏逞能來了,不信姑娘就現兩手給你瞧瞧,看看你能奈我何!”語音清脆可人,仿佛自空而降,宛若天樂飄臨,紀綱聆聽之下,心裏動了一動,這才知道對方竟是一個姑娘人家。說話人口齒伶俐、吐字清晰,略略帶着些蘇州口音,混合在北京官話裏,聽來尤其悅耳可人。對于現場幾個人來說,這動人悅耳的少女口音,并非僅僅是“好聽”而已,卻有其不怒自威、攝人心魄的潛在一面。各人的感受由是大有不同。君無忌尤其覺着耳熟,事實上他與對方少女像是宿緣深厚,不只是聲音熟悉,便是這個人應該也非全然陌生。苗人俊的感受就更不同了。其實,就在先時對方少女施展了那一手“滿天花雨”中藏“彩蝶紛飛”的暗器絕技之時,他已似震驚不小。這時在聆聽了對方一番道白後,更像是吃驚不小,兩相印證之下。已确知了對方真實身份,他可是再也挨不住,非走不可了。暗中少女話聲方出,耳聽得樹上嘩啦一聲大響,萬千枝葉一并搖落,有似一天飛蝗,一股腦地全數向着敵人陣營內飛落下去。不要小看了這些殘枝敗葉,一經貫注了真力內勁之後,可是非同小可,較諸一般飛刀暗器,着實也差不到哪裏。有了前番少女“滿天花雨”暗器熄燈的教訓,各人已是深具戒心,生怕再陷前轍,紛紛維護着手中燈籠,這麽一來,行動不無遲緩,便為枝葉所中,一時皮開肉裂,吃虧不小。群情慌亂裏,空中人影飄動,飛雲天降般地已自落下一人。君無忌先已分心多處,運功再三,身上毒質已有漫散之勢,這一刻便自再也不敢存心旁骛,一面運緊真力,控制着體內毒氣,使之聚攏下腹不使上蹿,一面還得留神着現場的急劇變化。這番動靜,說來容易,其實絕難,設非是具有君無忌這般超人功力,才得如此施展,換在另一人,功力稍弱少許,也只怕萬無幸理。
這一霎,動态萬千。暗中少女猝然的現身,不啻為現場帶來了一番新的震蕩,驚魂甫定的當兒,每個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來人—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女,高挑的個頭兒,細細的腰,隔着神秘的一層夜幕,亦可見她那雙充滿了睿智、靈活,較諸夜色更神秘的眼睛。
君無忌早在對方姑娘現身之初,已猜知她是誰了,不久前,一個神秘的夜晚,他們曾在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裏見過一面,由是這張臉便在他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不禁興起了一種淡淡的傷感和自譴。原以為,他已經躲過了對方少女看似不懷好意的糾纏,沒想到一番失算的瞎打誤闖,又自碰到了一塊。原應有足夠的智謀、卓越的體能,大可與她分個高下,尚不知“鹿”死誰手。偏偏一朝失算,誤飲毒酒,為宵小所乘,落得眼前下場,此番見面,不啻彩頭盡失,想要在她面前,保持着一份原有的潇灑與自尊,便似萬難了。
君無忌的心境,竟然纖細如斯,個中微妙,不能盡言,霎時間的心态動變,也自個心裏有數。老實說,他真不願在此時此刻,看見她,自然也就更不欲她的援手嘉惠了。
偏偏對方這個少女,就是放不過他,敢情就是為了他才來的。随着她落下的身子,連閃了幾下,已自換了幾個不同的位置,現場敵人少不了又自引起了一陣子騷動,随着她的再次出手,一陣“波波”聲響中,當前十數盞明燈,又自熄滅了大半。
君無忌心明眼快,早在對方少女現身之初,即已看出,她是在刻意制造混亂,好使自己得以乘亂脫身,這時見狀,自不會坐失良機,當下乘着燈光猝熄的霎時,驀地轉動身形,施展“移星換鬥”身法,一連轉了五六個不同的位置,擺脫了跟前一時之困。
這一霎,果然是天賜良機。
由于紀綱與一幹手下,注意力全數集中在初現的少女身上,君無忌的身法,又是出奇的巧妙,再加上燈光猝然地黑暗,一時萬難顧及,卒為君無忌乘虛而突出重圍。
君無忌巧施身法,連續幾個快速轉動,已是百十丈外。一腳方自站定,身邊上一縷寒風,一口銀光閃爍的弧形劍,已自右面直劈下來。
敢情敵人陣營不乏高手,依然有人放他不過。這一劍既快又狠,敵人施展得甚是高明,人到劍到,怒劍劈風,自斜刺裏狠狠劈下。
君無忌為防毒勢攻心,一些稍具功力的劍招身法,都不宜施展,只是揆諸眼前敵人怒劍加頂的一霎,卻也萬無坐以待斃之理。
這人自以為機智靈敏,與同伴二人獨具慧眼,盯實君無忌,未容其脫,這一劍眼明手快,對方身子不便,萬難逃開,卻不知“強者渾身是眼”,即使在傷勢之中亦不容人随便欺淩,以君無忌之卓然劍術,自有其非常身手。這人挾雷霆萬鈞之勢,一劍劈落,卻不意劍勢裏,對方高碩的人身,忽然間為之一陣扭曲,簡直像是一條蛇,卻比蛇靈活多了。這人十拿九穩的一劍,竟自會落了空招。
一劍落空,便是再也沒有轉機,這人想是也已覺出了不妙,雙腳方一沾落地面,霍地騰身便起,依然是慢了一步。君無忌果真有殺害他的意思,眼前他便是死定了,然而這一劍依然只是懲罰的性質。“哧”,像是躍波直起的一尾銀魚,劈頰掄肩而至,其快如電,萬難閃躲。
這人驚呼半聲,霍地擰身閃縱,依然還是慢了半步。劍光過處,他只覺右耳際一陣子冰冷砭骨,一只耳朵連帶着右頰邊上一片皮肉,已被君無忌手上弧形劍削落下來。
弧形劍來自對方錦衣衛士之手,選自上好精鋼,打磨得極其鋒利不在話下,狠毒處更不止此。
原來紀綱用心狠毒,無所不用其極,即以這次攔路狙殺而論,事先确實經過周密計劃,兵刃暗器上俱都淬過劇毒,見血封喉。想不到,急欲殺害的君無忌反倒沒事,第一個受害的卻是自己這邊人。
君無忌固是不知,那人在失耳見血的一霎,早已毒發攻心,一只舌頭腫大得抵住了喉嚨,倒在地上的身子不過翻了個兒,登時一命嗚呼。
猛可裏,空中撲落下另一條人影。這人與剛才死者,乃是跟蹤君無忌而來的兩個人,已有默契,搭配出手,想不到一上來便自折了一個,後來的這個人固是心膽俱寒,無如其勢已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只有拼死一搏。
随着他落下的身子,“吱—”的響起了一聲呼哨,意在指引同伴。緊跟着這人上軀前塌,嗖地打出了一支“甩頭”,細軟的鋼鏈頂指,連着半尺來長的一截刃頭,刷然作響,直向君無忌後心襲到。無如卻有人比他來得更快。他這裏“甩頭”方自打出,卻有人自空而降,其勢宛若飛星天墜,羽衣飄飛裏,現出了前見少女的高挑身影。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随着對方少女的出手,铮然作響中,那一截方自出手的“甩頭”,已被對方一只纖纖細手攥在了掌心。這人一驚之下,用力就扯,卻是料不到,那截鋒頭攥在對方手心裏,竟是力逾萬鈞,一任他施出了全身力道,休想扯動分毫。急切裏,這人又自吹了一聲呼哨,才自響了半聲,卻自對方少女平舉的一個手勢裏,直直地倒了下去。
敢情這位姑娘晶瑩剔透的十根手指甲裏,俱藏有厲害的暗器—“彈指飛針”,彈指即出,防不勝防。
這人雖說身手不弱,卻也無能防躲,即為射中兩眉之間“祖竅”一穴,當場昏死過去。其狀一如那日在漢王高煦行館一般,如非趕救及時,時辰一過,對方這條命可就難保全。
長身少女猝然現身,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制伏了敵人,卻已預料到敵人聽見哨音,必将尋聲而至,事不宜遲,一個快轉,已到了君無忌身邊。“随我來,快!”話聲出口,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一伸手,便自向君無忌手腕上抓去,卻為君無忌閃身讓開。
事出倉促,長身少女不禁愣了一愣,這才想到了是怎麽回事,由不住臉上一紅。“怎麽回事?你不想走。”說了這句話,目光含嗔地盯着對方,情不自禁地臉上現出了一抹子“羞”。随即轉身,快速自去。雖是狀似賭氣,卻預期着對方的心領神會,跟随自己,一連五六個起落,其勢如兔起鹘落,滿以為對方礙于不能盡情施展,必當遠遠落後,想不到身方站定,不及回頭,對方高碩的人影已是比肩而立。黑暗中固是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只是對方從容起落的身态,較之自己卻不稍讓。令她吃驚的是,對方像是很明白自己所施展的身法,以至于在舉步之初,即能與自己并肩而行。
長身少女以自己出身玄門,師承高明,萬萬料不到對方君無忌竟是學兼各家,既博又精,所謂“一通百通”,才能旁敲側擊地猜出了自己家數。
自然,長身少女功力極見精湛、廣泛,如果認真與君無忌計較,孰勝孰敗,還在未知之數,眼前卻不是較量的時候。
話雖如此,她卻也沒有忘記伸量伸量對方,以為“知彼”。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一挑蛾眉道:“跟我來。”這一次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得受于“搖光殿”李無心的精心傳授,料必君無忌萬難跟随。嬌軀輕晃,片刻間已十丈開外。
果然君無忌落後了不少。君無忌似乎在舉步之初,便已看出了對方步法的高奧莫測,話雖如此,他的博大精深,卻萬萬不容對方心存輕視。眼前礙于他不能盡情施展,卻不容對方的趾高氣揚,當下在對方少女注視之下,他輕移身軀,一步步向前踏進,看來不過是走了四五步。
長身少女師承高人,亦所謂“一通百通”,正因為如此,才得看出君無忌這幾步确實有異一般。敢情這看來毫不惹眼的四五步走動,卻說明了君無忌已入輕功神髓境界的傑出造詣,名為“七雀步”,乃是“陸地飛騰”術中最後一段的收尾步法。不要小看了這幾步走動,妙在一牽百動,全身上下手、眼、身、步,連同發梢毫毛皆在牽動之中。君無忌雖是礙于功力的不便施展,自不能得此“七雀步”法微妙發揮,只是步法的本身,卻已包含了靈智的極境。
話可要說回來了,設非是“搖光殿”出身,如眼前姑娘這般高明人物,一般人萬萬難以悟徹。長身少女目睹之下,頓時呆了一呆,一時間目放異光,十分驚詫地向對方注視着,過了一會兒,她才微微點頭道:“怪不得你目中無人,原來有些道行,只是……哼……”話中有話,正想說下去,卻似警覺到了什麽,目光向着側方一瞟道:“他們來了,我們得趕快走,要不然可要大費手腳了!”妙目一轉,輕“咦”了一聲道:“他呢?”君無忌先時已自覺察到苗人俊不在身邊,只當他身法高明,自會走來相會,這時為長身少女一提,才自警覺到他并未前來,不由甚是驚異。長身少女微微一笑說:“如果我眼光不差,你這位駝背朋友的身法,大有可觀,可也不在你之下呢,我們這就走吧!”說時身勢輕起,飄近君無忌身邊,睜大了雙眼道:“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現在還是得聽我的,要不然你休想出去,對方這個陣法,我暗中早已研究透徹,敢保比你清楚。”二人對答,皆須傳音。長身少女看似侃侃而言,其實也只得君無忌一人聽見,即使有第三者在場,也只能見她嘴動,卻是不聞其聲。一面說時,她随即将一截劍鞘探過眼前:“抓着!”談話之間,四下裏已屢有騷動,大片火光就像是在身邊不遠,時聚時散,像是空勞往返。君無忌不禁心有所悟,甚是欽佩對方少女步法之玄奧,不過是幾個轉動,竟能擺脫一時之險。敵方即使有紀綱這般強敵,亦被惑一時。苗人俊更似未曾遠離,方才聲音顯示,分明是他鬧的玄虛,有意以身為餌,故布疑陣,旨在掩飾自己的脫困,果真如此,倒不便辜負他的用心。心中想着,擡頭一看,對方長身少女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猶自盯向自己,手上連鞘長劍,仍自探出,期待着自己的把握,以為援手,神色裏頗有怨尤,已似不耐。君無忌原本不打算承她的情,卻也了解到時機的稍縱即逝,對方以劍鞘相示,更不似有任何輕佻,着實不便再為恃強,辜負了她的一片好心。當下道了聲:“多謝!”一只手方自抓住了對方的劍鞘,只覺得一股極大吸力,發自對方劍身,方自悟出,正是內家極上乘的“提呼一氣”內功,整個身勢,已自情不由己的為對方拉扯得直飛而起。長身少女料定了君無忌身手傑出,只是不便施展而已,才以上乘內氣功力接引。這一手,果然發生了奇妙功效,君無忌只需配合起落縱飛的身法步眼即可,一切內裏的功力,皆由長身少女施展,确是微妙奇特。
二人初次攜手,竟然配合施展得惟妙惟肖,簡直天衣無縫,設非心有靈犀,萬難這般得心應手。
長身少女一經試探,甚是驚喜,便自不再擔心。當下一面運施內氣功力,借着手上長劍,将內力傳向對方身上,使之與本身運力相當,一面施展早已忖量恰當身法,配合自己師門傳授的極上乘輕功“輕踩雲步”身法,一經施展,真個快若鷹隼,輕同幽靈,十幾個起落之後,已自遁出眼前這片疏林之外。
眼看着一雙人影,宛若飄風,宛若神兵天将,陡地自空而降,眼前清風明月、沙白水碧,正當流花河一處幽靜隘口。
水聲潺潺,涼風習習,一天星月恰與淺水叢石互襯得分外出色。至此敵蹤已杳,确知已全數擺脫,長身少女的神機妙算,靈巧身法,不自禁地便在他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月色裏,這個姑娘更似無限嬌美,偏偏有那種“冷豔”的俠女氣質,當她用那雙剪水瞳子,直視向君無忌時,後者着實有一種強烈的心靈感受。
不自覺地他松開了緊緊握着對方劍鞘的一只右手,這才驚覺,劍上已失去了應有的強大內力。正由于君無忌本身是此道健者,才愈加能以慧眼相識,一霎間,他內心充滿了對長身少女的欽然與好奇,畢竟長身少女這等能耐,足以自豪,世罕其見。
“她是誰?”這個問號不經意地起自心底,透過了她的眼神,一徑地傳了過去。
月下佳人,分外明豔動人,像是無獨有偶,也正自睜着一雙澄波眸子,一徑地向君無忌打量着。透過那雙像是會說話的眼睛,交織着無限的懸疑、好奇。
然而,她畢竟是矜持的,尤其是對于這個來路不明,認識不清的人,存在着應有的戒心,更何況這個人在她潛在意識裏,還未能脫掉“敵意”,猶待她進一步的刺探觀察。
河風回蕩,引動得二人身上長衣獵獵作響,除了雙方隐藏在意識深處的強大澎湃的心聲之外,便是眼前唯一能聽見的聲音了。
“多謝姑娘援手隆情……”君無忌微微抱了一下拳,目光裏交織着由衷的感激。他原想出言詢問對方的姓名,只是話到唇邊,卻又吞了進去。忖思着自己的多此一問,因為對方無論如何是不會一上來就把真實姓名告訴自己的。
“你心裏還有話,為什麽不一次都說出來?”長身少女唇角輕啓,頗有要笑的意思。她顯然心具睿智、冰雪聰明,故而看出了君無忌的腹內機關。
君無忌怔了一怔,點頭道:“那是因為……”“因為你問了也等于白問,是不是?”接着她微微一笑說:“那是因為我們相知還淺,過些時候也許就不同了!”君無忌點了一下頭,以沉默代替了他的回答。他真的覺得很累了,身上的“毒”尤其使他警惕着不敢掉以輕心,設非如此,他勢将不會放過進一步觀察對方這個奇特美麗少女的機會。然而眼前,他顯然連多說幾句話的力量都沒有,尤其是在一次震人心魄的攻殺大劫之後,這種微弱的情緒就更為顯著。“啊!”長身少女才似忽然警覺到了,“我幾乎忘了你身上的毒……要緊麽?”君無忌搖搖頭說:“不要緊!”“我想也是!”長身少女說,“你內功深湛,想已到了打通‘天眼’境界,只消運功調息,将毒氣逼出經脈之外,便可無事。”君無忌由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很是驚訝她的觀察入微。分明是由于剛才一番內力的接觸,才為她探出了虛實,相反,君無忌又何嘗不然?彼此“心有靈犀”地互看了一眼。長身少女颔首道:“我走了!”待得轉身之際,卻探手腰間,取出了一個羊脂玉般的小小藥瓶,搖了搖,蛾眉輕舒道:“還好,不過也所剩不多了,每日早晚各服一粒,能使你加速複原,你留着吃吧!”纖手輕揮,手上玉瓶“哧—”挾着一縷尖銳勁風,直取君無忌兩眉之間疾飛過來。看似投遞藥瓶,手法中卻另有微妙。君無忌方才已眼見她施展過“彈指飛針”的暗器,悉知她指上功力了得,這一手信手擲瓶,看似無奇,其實卻非同小可,妙在她兩根纖纖玉指的那麽一“撚”,再加上手腕上那麽靈巧的一“翻”。看來,她是在審量君無忌拿接暗器的手法,湊巧了君無忌正是個中高手。迎着對方玉瓶來勢,君無忌一揚手,哪知玉瓶後勁兒極大,忽地在掌心一轉,力道極猛,大有鑽脫指縫,乘勢飛出之勢。敢情對方少女施展的是暗器手法中極為罕見的“九曲一轉”指功,君無忌一驚之下,所幸事先已留了幾分仔細,慌不疊巧運指掌,一連轉了兩轉,才将那枚小小玉瓶上加諸的力道化解幹淨。長身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在注視着對方,如此才略略含笑地點頭說:“真高明!”說罷仰頭盼了一下道:“你的那位朋友,竟然棄你而去,到現在也沒有現身。”君無忌道:“他為人奇特,姑娘既現身相助,他自忖多餘,也就不必再多事現身相見了。”“是麽?”長身少女挑動着一雙遄起的蛾眉,臉色不無迷惑地道:“他是來自大漠?還是西藏?”君無忌想到了苗人俊的當日托囑,自不會道出他的真實身份,搖搖頭說:“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一定是,”長身少女思索道,“中原內陸,沒有他這麽一個人,一個你已經夠令人奇怪的了,不可能又出來一個。”君無忌微微搖頭道:“姑娘這麽說,恕難茍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對于我來說,姑娘你又何嘗不是一樣?且莫自以為是,否定了別人的存在,姑娘以為是麽?”長身少女狀似微嗔,卻又改為笑臉道:“也許你說得對,我會記住這句話的。”君無忌于對答之際,一直在運功調息,無如毒勢由于上來控制不當,十分頑劣,這時更難制伏,對答之際不能專心,一時腹痛如絞,由不住神色猝變,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長身少女體察入微,見狀愣了一愣,臉色間不自禁地便自出現了關注同情。無如限于眼前這個人的奇特身份,即使興起了這類高貴的人性情操,卻也不能盡情付諸施與。
略為猶豫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掉頭自去。她身法至為輕靈,依然施展的是“輕踩雲步”身法,轉側之間,已自消逝無蹤。
君無忌原已支持不住,這番情景,勢難返回居住之處。再者更得提防着紀綱的乘虛而入,當下便不假思索地即在附近覓得一方平滑的巨大石塊,随即盤膝坐于其上。
這一坐定下來,略事調息,才自覺出全身上下百骸盡酸,顯然體力透支,已是不勝負荷,緊接着出了一身大汗,更感遍體飕飕,才自覺出毒勢淩厲,不若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輕松。
天色益黑,除了當空一天星月,眼前河水沙石之外,別無所見,偶爾潑剌的小魚,映着月色,其亮如銀,人的思維至此便見犀利明銳。
方才一番打殺,自非偶然。紀綱這番部署,煞費苦心,用心至狠,分明意圖将君無忌攔路狙殺于中途,不意事與願違,先後出來了兩個多事人,抱打不平,因此功敗垂成,觀諸紀綱所施展,十不及一二,尚不知有多少狠毒殺招未曾施展?以他素日為人之狠毒自負,焉能會受此羞辱,就此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