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假面目既已揭穿,更厲害的殺招,将會陸續而來了。

這一霎,君無忌思域甚是廣泛,由紀綱不自禁地便自聯想到了漢王朱高煦身上。事實已甚為顯明,這一切當然是奉命于高煦的唆使。那麽又為了什麽?難道說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出身來歷?是以才唆使紀綱用此卑劣手段,非欲置我于死地不可?君無忌只覺得遍體奇熱,萬難寧靜下來,一顆心幾乎為之粉碎了。有關他離奇的身世,這個世界上,除了他的親生母親與他本人之外,只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事實上他那個自從稚齡即與判袂的母親,對自己又知道多少?自己是死是活,她知道嗎?甚至于母親本人,至今是否還在人世,也在未知之數,果真如此,能确知自己身世的,便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君探花,君無忌!誰又能想到,這個浪跡流花河畔、風餐露宿的野人,竟然是當今皇帝的親生兒子,說得實在一點兒,他的真實姓名應該是“朱高爔”,乃當今永樂皇帝的第四個兒子,也是最小的一個兒子。原來永樂帝共有四子,依序為“高熾、高煦、高燧、高爔”,高熾即今日太子,高煦受封“漢王”,高燧封為“趙王”,只有最幼的高爔,生來可憐,不及受封,便自“夭折”了。不只是“高爔”生下來就“夭折”了,他那個可憐的母親“姜貴妃”也“早死”了。這些都是傳自朝廷的事實,距今不過二十來年光景,有心人認真追思起來,應該尚稱清晰。傳說的情況是,高爔幼年是以“風疹”而暴卒的。他死後的第三年,姜貴妃住處寝宮“春暖閣”忽然着了一場火,姜貴妃不及逃出,便活活燒死其中了。今日皇帝,當日還是“燕王”的朱棣,對這位貴妃,極其疼愛,曾為此事“三日不語”,可見其愛之深了。據說這位貴妃出身于精通“天山”玄奧武術的軍功世家,有一身傑出的武功,人又長得美,是以極得朱棣寵愛,想不到如此不幸,生了“早亡”之子,自己更不幸,竟會葬身于火窟之中,真個匪夷所思,令人大生太息了。以上是見諸朝廷的公報傳說。卻有那好事之徒,暗裏散布謠言,說是皇帝那個最小兒子“高爔”,其實并沒有死,那猝卒的“高爔”,不過是買來別家原已生病快死的兒子,真的高爔,早已為其母送走了。還有人傳說,姜貴妃也沒有死,大火之初,早已施展神技逃之夭夭,燒死的只是不及逃出的宮人……荒誕不經的傳說,似乎不值智者一笑,聽過就算了,哪裏還能當得了真?偏偏這一次例外!這些被視為“無稽”複“荒誕”的傳說,竟然是再真實也不過的事實!卻似乎只有萬幸還活着的“當事者”本人心裏有數了。

君無忌緩緩擡頭,仰視着銀河星系的天際,只覺得心裏像是壓着一塊萬斤巨石般的沉重。每一次,當他不自禁地想到自己這“不幸”卻又“不幸中大幸”的身世,想到這萬萬不能為外人道及、勢将隐秘終身的“身世”時,一霎間,空氣裏便像是有一雙無形的巨大手掌,緊緊地扼及他的喉頭,且是越收越緊,以至于有“窒息”的感覺。接下來便像是天旋地轉的一陣子打轉,那種感觸,簡直仿佛是自己已經死了。

那種滋味真比死還要難受得多。他已付出了太多的容忍與超乎常人不知凡幾的堅毅,才能平安地活到如今。一個人,渺小的人,何能想象出抵擋得住如此巨大的內心壓力!果真他生性愚魯,倒也罷了。果真他以前所謂真的“死了”,倒也好了。他卻“不幸”的是既非愚魯,更還健在,而最大的痛苦卻來自他不能與現今的生命取得一致與茍同,這便每每陷他于痛苦深淵,無以自拔。

每當他想到“朱高爔”這個名字,都會帶給他極大的痛苦,這個姓氏對他來說,非但沒有一點點榮譽,反倒有無盡的恥辱,卻又是那麽的陌生,一如天邊的浮雲,毫無實在內涵,與自己這個人絲毫也沒有發生關系。

思潮像澎湃的海濤,一次次地湧向他的腦海,拍打着他的心房,此時此刻,原是不應為這些而分心,他卻偏偏無能自制,一任思慮如脫缰之馬,在無限的往事憶域裏撒蹄狂奔……那是一個下大雪的夜晚。福慶—一個年老的白首蒼頭,背着自己,拿着母親的親筆信函,投奔到了山西布政使司衙門,布政使姜平是他舅舅,見信後一聲不吭地就收下了他們主仆,賜了他“君無忌”這個名字,自此便在姜家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來,君無忌被嚴厲地囑咐,絕口不許提問往事,生父生母尤在大忌,偶爾問及,換來的必是舅氏一頓毒打。卻似只有那個老蒼頭福慶才真正疼他,不只一次地抱着他落淚痛哭不已。

“金枝玉葉的身子啊,打不得的!老天呀!”福慶沙啞的嗓子喃喃泣訴着,說什麽,“真命天子的龍種,沖犯不得呀!”像是瘋了似的,把小小的君無忌先高高的“供”了起來,自己再跪下來叩頭,用他的舌頭,舔潤着他膝蓋上被舅舅家法打傷了的“傷痕”。

這種事習以為常,簡直記不起有多少次了,直到有一天……在後院柴房裏,福慶正跪地叩頭,用舌頭舔治他膝上的傷痕,一面舔一面哭,大顆的眼淚,像撒落的珠串兒似的抛落地上。

“真命天子的龍種啊!造孽啊!”一擡頭,卻迎着了舅舅白中滲青的臉。

三個人都呆住了,只是表情各異。

“這個家不能再留下你啦!”舅舅對福慶說,“就算是最後一次跟你主子磕頭告別吧!”老福慶淚痕滿臉地讷讷說:“老大人是要攆我走?”“攆你走?”那是舅舅臉上從來也沒有過的一種表情,直到今天君無忌還清楚地記得,白滲滲的透着青,活像是畫上的無常鬼。“總算還有過苦勞!”由腰上解下來老長的絲帶,扔在地上,舅舅說,“你自了吧!”就轉身走了。

……就這麽福慶真的就上吊死了。

那時候君無忌還小,卻是他生平所遭受過最大最深的一次打擊,他病了。病中發了高燒,嘴裏嚷的只是“老福慶”這個名字。湊巧家裏來了消息,燕王登基為帝,建文帝出走,下落不明,并傳說,燕王于登基前數日,他所寵愛的“姜妃”竟自被一把無情的天火,焚死後宮“春暖閣”中。

姜平吓壞了,不待君無忌病愈,就把他連夜送出去了。

後來事實演變證明,君無忌被送走離開完全對了。姜平終究受到了株連,脫不了幹系,在漢王謀士的策劃下,死于非命,該死而未死的君無忌,卻為此有了奇遇,再世為人,造就了不可思議的一身武功,豈非天意?君無忌暫時壓抑住過多的思潮回憶,只覺得遍體生燥,奇熱難當,猛可裏警覺到毒息的上延,由不住大吃了一驚。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竟自在此性命攸關的緊要關頭,未能運功于調息驅毒,卻自放縱神馳,憶及無邊往事,真有點兒莫名其妙。一驚之下,禁不住冷汗淋漓,倏地睜開雙眼,卻意外地發覺到面前卻站着個人。這一驚,君無忌只覺得心頭一懔,幾乎由石頭上翻身倒了下來。

雖說如此,卻也容不得對方的近身相害,右手舉處,待将向對方平胸一掌推出,無如手勢方起,才自覺出一只右手,連根酸痛,敢情無意神馳,未能及時将毒息逼出體外,坐令其擴散上蹿,眼前雖還不至于“毒息攻心”,卻早已擴散四肢,動辄維艱。

皓月當頭,彼此距離如此之近,豈有不見之理?君無忌一經認出,站在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去而複還的先前少女,乃自不覺得打消了一腔敵意,愣了一愣,眼睛裏滿是驚異。長身少女去而複還,無非惦念着他毒勢發作下的安危堪慮。心細如發,一種善意的關懷迫使着她再次悄悄轉回,暗中窺伺,直到确定君無忌的情況不妙,才自附近現身。像是驚詫,又似怨嗔的“釘”着他看了一眼,緊接着左手輕翻,直向着君無忌肩上拍了下來。

可憐君無忌這一霎,竟連回身閃讓的一個平常動作也難以做到,眼睜睜地一任對方那只纖纖素手,拍向肩頭,緊跟着整個身子就像是觸了電般的一陣子顫抖,随即平定下來。他當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不惜消耗她本身的內力真元,在幫助自己驅除身上的毒息了,真個盛情可感。君無忌似乎也只有接受之一途,別無選擇。那股發自少女纖纖素手的力道,顯然具有微妙的迂回走勢。自君無忌肩頭一經透入,立刻漫延開來,極短的一霎間,已自控制了君無忌全身經脈。君無忌登時全身大感輕松,卻也不敢大意,立即以本身內功之力相迎接,轉瞬間已與對方少女所發氣機融彙一體,随即在全身經絡間游行起來。

有此一驚,君無忌乃自大存戒心,不敢等閑視之,只向着前面少女微微點了一下頭,報以感激,随即閉目不語。長身少女一只手抓在對方肩上穴脈,借以輸送內力,另一只手,霍地探入對方衣內。

君無忌倏地睜開眼睛,正自吃驚,對方少女那只纖纖玉手,已自收回,手裏卻多了一個小小玉瓶,正是方才贈送的那個小小藥瓶。“你這個人,莫非我還會騙你?為什麽放着靈藥不吃?真是……”君無忌這才明白,當下舉手接過,打開瓶蓋,在手心倒了兩粒,含于嘴內,收好藥瓶。這一切動作,做來從容,已不似方才那般痛苦,足見對方少女所運施的功力,已在自己體內起了相當作用。長身少女似憐又嗔地看着他,倒也沒有再說什麽。須知運施這種內元真氣,極為耗費體力,雙方即使各有一等一的傑出功力,卻也不敢掉以輕心。眼前二人,一個将本身真元內力,緩緩輸向對方體內,一個卻以本身真氣相迎接,使之融化一體,繼而再導引向全身經絡,将已行發作的毒息,透過全身經絡逼向體外。這番經過看似容易,行起來卻大費周章,無論施受雙方,除了本身需具有精純的內功基礎之外,最重要的卻是更要精通氣血的一定運行走勢,有了這番認識之後,才能相機運動,在一定秩序之內,将毒氣逼出體外。

雙方雖是出身門戶不同,卻能取得一致。一經接觸,立刻有了默契,在君無忌的導引之下,長身少女得毫無忌諱地将本身真氣,緩緩向對方體內輸入。

如此,甚短的一霎,已見了奇異功效,君無忌固是全身汗下,長身少女卻也并不輕松。

再過一會兒,吞服下去的藥力已自生效,彙合着二人真元內力,在君無忌奇經八脈俱已暢通的軀體裏大肆活躍,極短的一霎,已奏全功。

長身少女眼睛裏顯示着難以置信的眼神,确認對方已可無礙,這才收回了手,向後退了一步。君無忌睜開眼睛時,已是目光炯炯,較諸先時之萎弱不振,确是不可同日而語。看着面前這個細腰豐臀的長軀少女,君無忌由衷地心存感激。“謝謝你!”雖然說了“謝謝”這兩個字,他卻知道這番盛情,卻并非這兩個字就能抵消得了的。對方姑娘英秀挺拔,眉梢眼角固似風情萬種,卻于美豔中別有峰棱,那是難得一睹的“俠女”風範,絕不同于時下一般。君無忌既與她有了一番接觸,初步認識之後,越加體會出她的卓然不群。其實他心裏已對她有所假設,只是在沒有進一步得到證實之前,不敢貿然認定。“這個姓紀的,以後你可要防着他一點兒,他的鬼主意可多了。”微微一頓,她又說道:“你也許還不知道,在他身後,有個極厲害神秘的人物在支持他,那個人如果有一天親自出手,你我是不是能夠抵擋得了,可就大有疑問。”君無忌全身毒質,俱已混合汗水,排出體外,除了全身汗水黏糊糊的甚是難受之外,其他感受無異常人,自然以他功力,即使沒有對方少女加以援手救治,也能将身上毒質運功排出,只是曠日費時,運行起來可就沒有這麽便當了。對于這個姑娘,他真的很感激,特別是欣賞她那種含蓄的美,一點就透的機智和聰明。然而這一切他也只能深深地藏置心裏。透過少女婉若溫柔、無限嬌媚的眼睛,君無忌不無警惕地體會出,那種隐隐的敵對意識,即使是潛在了若隐若現的一霎,卻也足以懾人。行走江湖以來,限于本身特殊的身份境況,不啻是遍處荊棘,君無忌早已養成了随時警惕的習慣,即使美麗可人如眼前姑娘,卻也不敢掉以輕心。“謝謝你的提醒!”君無忌已自石頭上站起,“姑娘所說的那個神秘人物,我也想到了,只是還有待證實而已。”長身少女眨了一下眼睛,奇怪地看着他:“是麽?這個人,目前江湖上知道他的人還不多呢!”君無忌微微一笑說:“姑娘所指的大概是那位有‘九幽居士’之稱的蓋九幽吧!這位老人家,我确是久仰之至。”長身少女眼睛裏更現驚詫,那是因為“九幽居土”這個人,在江湖上知道的人,原本就不多,特別是當年“平原之會”後,外界所得知的情況是蓋九幽這個人已經死了,之後就更不為人所提及,以至于日後為人所淡忘,不再論及。長身少女是因為師門的特殊淵源,才對蓋九幽這個人有所觀察,以至于進一步了解到他的近況。在她認為,這個神秘的消息,除了自己師門之外,是不可能為外界所獲知的。但是君無忌卻知道了。只憑這一點,就足以證明眼前這個姓君的大非尋常,除了他一身傑出的武功造詣之外,他的身世,以及未來動态,也不禁引起了她的好奇與興趣。

然而,她卻不願當面直言無諱地出言探詢,寧可留待日後暗中的觀察。“你說得不錯!”她緩緩點頭道,“就是他,你既然知道他,當然也應該知道,他是一個極殘忍、極任性,而又武功絕高的怪人,這個人現在似乎已經不甘寂寞,有所蠢動了。”接着她微微一笑:“好了,我也不跟你再多說了,我們還會再見吧?”一霎間,臉上的淺淺笑意,卻已消失,代之而起的卻是令人有所警惕的嚴肅,那雙美麗的眸子裏,更像顯現着無邊的神秘。

對于一個既經認定的“敵人”,是不容易一上來就心存妥協的。她湛湛的眼神,早已告訴了對方她的“執著”,只是她的良知卻不容許她在下手殺害一個像君無忌這樣的敵人之前,不作一番深入的了解。

一霎間,她臉上顯現出無比的凄涼。此時此刻,她實在不欲再多作逗留,那是因為君無忌的氣質、風态,已深深地震撼了她。這些都足以消磨掉一個人的鬥志,這卻是她眼前所不能、也不願意的。她轉身走了。

君無忌只是一言不發地注視着她離去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悸,二十多年以來,他飽經憂患、屢經大敵,但是确信還不曾有一個人,能使他直覺地有此感觸。有之,這個長身漂亮的姑娘,便是第一人了。

今夜,無眠。君無忌盤膝竹榻,竟夜吐納調息,用了一夜的功,直到他确信全身上下,已經安全擺脫了毒的侵襲,才始心安。

旭日未現,曉霧正濃,梅谷飄散着淡淡的氤氲霧氣,春興已濃,卻帶有強烈的早晚寒意,天地間只是一片混沌,無盡朦胧。返宅後沐浴更衣,已不複先前之狼狽,神态間一派從容。

長劍就擱置在身邊榻上,伸手可及。他并不預期紀綱等一夥人還會再來,但卻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果真再來,自非等閑,自己說不得也只有大開殺戒了。這口劍,便是為他們預備下來的。另外,他心中還在惦念着一個人—苗人俊。

昨夜苗人俊的臨陣脫逃,自非無因,彼此相交,雖然還稱不上莫逆知己,卻有一番義氣,以苗之為人,絕不會在危難之際,只顧自身棄友不顧。武像是有一種微妙的感觸,君無忌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迎接他目光的,是一條自空而墜的快速人影,長衣飄蕩裏,發出了噗嚕嚕一片聲響,那個人已當窗而立,黎明的曙光,映襯着他微似佝偻的高大身影,正是僞裝駝背的苗人俊來了。四只眼睛交接之下,苗人俊微似颔首,緊接着偌大的身軀,已自窗外飄身直入。

草舍裏狂風猝起,呼然作響,只是乍起又收,随着苗人俊落下的身子,霍地自行停止,耳聽得“砰”的一聲,兩扇軒窗,竟然自行合攏。這種大氣迂回進出功力,屬于上乘內功中最高境界,苗人俊、君無忌,以及那個神秘出現的長身少女,顯然都具有這般傑出造詣,其他尚不多見。

室內既沒有燃燈,窗扇這一關上,頓時顯得十分黑暗。“苗兄來了?”“先別說話!”苗人俊樣子頗似緊張,一副留神傾聽模樣。

這副神态由不住使得君無忌亦吃了一驚,當下暫不說話,運功留神傾聽。窗外起着微微的風,一片林木蕭蕭之聲,這種聲音最能掩飾一切,若是有人借此出沒,是極不容易察覺到的。苗人俊聽了一晌,卻又伏在地上,用耳朵貼向地面,二人一上一下,又自留神傾聽了一刻,直到确定并無所聞,才行停止。君無忌微微一笑道:“你是擔心姓紀的還會再來?”苗人俊由地上站起道:“他那種人,什麽事會做不出來,小心一點兒總是好的!”一面說,他上前兩步,仔細地觀察着君無忌的臉,十分稀罕地道:“你居然好了,看起來一點兒事也沒有。”說時探出了一只手,緊緊地抓着君無忌右腕,一面閉目審思。須臾,他睜開眼,肯定地點着頭道:“沒事了,真了不起!”說時,他擡起手,把緊緊罩扣在臉上的面具揭下來,現出本來面目。除此,他帶的瑣碎物什也還不少,長劍之外,另有一口甚大的鹿皮背袋,裏面鼓膨膨的,像是裝滿了東西。他把這些東西由背上卸下來,放在桌子上。

君無忌略似驚詫地道:“你要走了?”“不錯!”苗人俊點點頭,拉出一張竹凳子自個兒坐下來。“希望只是很短的一些時候。”苗人俊露出白牙笑了一笑,“昨晚上我提前告退,你別見怪,好在你已有了個好幫手,她的本事高我十倍,有她在你身邊,紀綱那幫子人,就算再多上一倍,也莫奈你何。”“這麽說,你認識她了?”“當然……”苗人俊像是很凄涼地笑着,“她的臉,我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微微頓了一下,他冷冷地道:“該來的終于來了,你可知道她是誰?”“難道是搖光殿的人來了?”“你猜對了!”苗人俊一雙眼睛睜得極大,顯示着他對于來人的震驚,“就是那個我曾經與你提起過的人……”臉上顯示着一些猶豫,似乎正在考慮有關眼前這個“搖光殿”的來人,究竟應該透露多少。

“你與我提起的人?”“別慌,別慌,今天我是來跟你辭行的,上次喝的酒還有沒有了?”“這個要看你的造化了!”君無忌下了床,走進鄰室,出來後,手裏提着一個白泥陶甕晃了一下道:“算你運氣好,還有一壇,這個是最後一壇了!”說時吹拂了一下壇子上的浮灰,掄手丢了過去。苗人俊擡手接住,喜形于面地道:“我早知道你還有一壇,今天便是存心而來,如果你說沒有,便是你對友不忠了!”一面說,打開了鹿皮背包,取出了一個油紙包,笑嘻嘻地道:“這是山下湯麻子酒店的拿手好菜‘醉熏鹌鹑’,倒也味道不差,你嘗嘗,說來湯麻子那兩手可比孫二掌櫃的手藝強多了,只是生意卻較之流花酒坊差多了,主要是地方差,也不夠寬敞。”君無忌辟谷術已有了七成功力,三四天不吃東西,也不會覺得饑餓,吃起來,就算一天八頓,也不會撐得慌,照樣下肚。看樣子苗人俊果真即将遠行,這頓酒是非飲不可,自己運功一夜,正可借助海道人釀制好酒,大活一番氣血,多飲何妨。

白玉觥裏,斟滿了佳釀,兩個人舉杯一碰,各飲一口。苗人俊撕下一塊鹌鹑,大口嚼吃下肚,嘆了一聲:“過瘾!”又喝了一大口。窗外已略略地見了些紅。

“咱們總算是朋友,朋友有難,不能坐觀,只是對不起得很,這一次我卻是幫不上你什麽忙了!”幾口酒下肚,黃臉上已染了些子“紅”,長眉大眼,直鼻俊口,愈加的顯得英俊不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只鹌鹑下了肚,觥中酒也見了底兒。

君無忌為他又斟了一觥,微微笑道:“是為了那個姑娘?”苗人俊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一下:“就算是吧,我不能見她……”“為什麽?”“為……”搖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不知是酒氣上沖,還是心理作祟,總之,那個臉可就更紅了,“反正不能就是了!咱們喝酒,幹!”不容君無忌武舉杯,他自個兒先就幹了。這一次喝得太猛,嗆住了,一個勁兒地直咳嗽。

君無忌慢慢地飲了一口,一雙眼睛靜靜地向對方觀察着,他生平屢當大敵,即使危難當前,也能保持住一份冷靜,以此而觀察對方,苗人俊今天可有些反常。苗人俊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像是神情恍惚地又去拿酒,卻被君無忌把他手給按住了。“幹什麽!不叫我喝?”“先吃點東西,等會再喝!放心,這壇子酒喝不完你帶走。”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嘆了口氣。“先說說,你打算上哪兒去?再回沙漠?”“不……不去沙漠了……”在那裏染上了“子露風疸”,差一點兒把命給送了,是以一提起沙漠,他就由不住打心眼兒裏發涼。除非是萬不得已,他決計是不會再走。“唉!你老瞧着我幹什麽?”苗人俊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還是想想你自己吧……說真的,我可是為你捏着一把冷汗。”“為什麽?”“為……”苗人俊倏地睜圓了眼,“難道你真的還不知道,她是搖光殿來的……”“我當然明白!”“她為什麽來?”苗人俊像跟誰賭氣似的,“來要你命來的!”“是麽?”君無忌淡淡一笑,“果真這樣,她倒是一個令人可敬的姑娘了。”“可怕的還在後頭呢!”自斟一觥,苗人俊端起來又自大喝了一口,冷冷一笑,“你是只看見她好的一面,她的狠厲、辣手,你是沒有嘗到,不過,也快了。”君無忌索性不說話,倒要聽他說些什麽。

“你是沒有領教過她的厲害,才自說得這麽輕松。”苦笑了一下,端起酒觥來,大大地又自幹了一口,像是有滿腔心事,卻又不欲說出,“她的功夫又有了長進了。”睜大了眼睛,頗似自嘲地那麽笑着,在在地顯示了他今夜的情緒反常,“殿主也就只這麽一個女兒……雖非親生,可比親生更寶貝心疼……”“咕咚”又是一大口灌向肚裏。

君無忌了解這種酒的性子,後勁極大,像他這般飲法,如果事先沒有做好體內氣功防範,即使內功再高,也将不支,當下不免為他擔起憂來。“等一會兒,你可是有點兒醉了!”一面說,伸手去拿苗人俊的酒觥,卻被他用力地給擋開了。

“無忌,這地方你千萬不能再住下去了!”“為什麽?”“為什麽?紀綱知道在先,沈姑娘知道在後,今後這裏已不再安寧,你要趕快搬!”“沈姑娘?”苗人俊微微頓了一下:“殿主李無心的女兒……武功之高,舉世無雙!”雖然多多少少君無忌也已猜知了對方少女的身份,可是到底亦不過只憑猜測而已,此時由苗人俊嘴裏忽然說出,予以證實,不由吃了一驚。

他雖然對于那個所謂的“搖光殿”并不十分清楚,可是看看苗人俊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李無心其人,雖然前所未聞,只是她既能調教出像苗人俊、沈瑤仙這般傑出的子弟,其本人的武學造詣,當可想知。自己眼前顯然已面臨到以李無心為首的強大敵人陣營的壓迫,苗人俊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搖光殿”對于既經認定的敵人出手,似乎只有唯一的一種選擇—“殺之滅口”。是不是因為這個沈姑娘清麗出塵的美,以及她對于自己的上來仗義援手,而沖淡了自己對她應有的警覺與防範?“這位沈姑娘的芳名是……”“沈瑤仙。”苗人俊放下了酒,臉上顯示着一種落寞,卻又似無比的遺憾,“她是當得上這個名字的,想來較諸瑤池仙女也是不差,她真的很美,美極了……”一霎間,他像是沉迷在無盡的幻想裏,那雙湛湛有神的眼睛,時而睜大,時而收小,顯示着他內心頗不寧靜。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道:“我幾乎忘了,你與她原是同門習藝,應有兄妹之誼……”苗人俊苦笑了一下,沒有接下去。

既是同門習藝,誼在兄妹,見面後理當有一番親熱,而苗人俊卻像是刻意有所回避,個中隐情,卻是費人思忖,苗人俊未予說明,君無忌也就不欲多問。

只是對于這個沈瑤仙姑娘,他有極度的好奇,想多知道她一些:“你剛才說這位沈姑娘,她是搖光殿主的義女?”“不錯!”苗人俊點點頭,“除了不是她老人家親生的以外,簡直和親生的沒有任何分別,最難得的是她老人家那一身了不起的功夫,最少有七成都傳授給她了。”他的那雙眼睛,忽然睜大了:“你也許還不清楚,搖光殿的武術秘學,博大精深,至今還不為江湖武林所悉知。殿主她老人家顯然是開創這一門派的鼻祖,有幾樣詭異的秘學,前無古人,分明創自她老人家自個兒的神思異想,武學根底如果不能達到一定的程度,簡直不得其門而入。”說到這裏,暫時頓住,湛湛的目神裏,顯示着無比的向往與傾慕,對于李無心這個養他育他,并造就了他的婦人,他內心由衷地充滿了敬佩,随時随刻,只要一提及、一想到,都令他無限神往而肅然起敬。然而,他卻背叛了她,雖然其間有不得已的苦衷,畢竟是最大的遺憾,以至于每一念及,都令他大為嘆息。這段話,可真是深深抓住了君無忌,想不問,想不往下聽都不行了。他生平最欽敬,最向往的就是類似李無心這類的奇人異士。武學一途,浩瀚無邊,貴在能夠師法自然,自創心法,才堪稱得上人世間的一等強人。準此而觀,“搖光殿主”李無心實在是少有罕見的當世奇人了。“你剛才說到,沈姑娘已得到這位李前輩七成的傳授?”“這已是極為難能可貴了。”苗人俊微微閉上的眼睛又自睜開來,“過去,她最多只有五成,兩年不見,她卻是大有精進,昨夜我見她來去身手,分明已練成了‘提呼一氣’的內功,極是難得。因此可以斷定,她如今功力,很可能已在我之上,有了殿主七成的真傳!”君無忌由不住內心大為震驚。在他看來,這個沈瑤仙與眼前的苗人俊,功力俱已達到極高境界中一流水平,已與自己相伯仲。武術境界裏,一旦達到了這個水平,已是登峰造極,如無別開生面的心法妙谛,定難再求上進。果真有“李無心”這類奇人異士,以其寶貴的過來經驗加以指點,哪怕是片言只字,也将受用不淺。然而,不幸的是,卻由于當日“流花酒坊”一事風波,竟自種下了仇因,如果苗人俊所說屬實,搖光殿必将放不過自己,勢将要殺害自己性命而後已,眼前這位沈姑娘,便是銜命而來,只是她卻遲遲不予出手,這其中莫非已有了幾許轉機?想到這裏,便也實在樂不起來。二人對飲一口,苗人俊雖說不曾醉倒,卻也由于上來喝得太猛,多少有了些醉态,說話較諸先前更無保留:“我走了以後,你可以搬到我那裏去住,如能進出留意,一半時還不易為人發覺。這片竹舍就舍了吧!”君無忌想想卻也不失明智,這裏既已為紀綱發覺,早晚定得還要生事,比較起來,苗人俊那裏可就安全多了。“還有什麽事情交代沒有?”注目着苗人俊這個不失血性的朋友,君無忌不禁興出了依依別情。苗人俊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是一個遇事冷靜沉着的人,希望這一次你也能化險為夷。只是太難了……因為面對着你的這個敵人,實在太強了,針尖遇上了麥芒,到底誰勝誰敗,未來結局如何,實在難以預料。遺憾的是,我卻幫不上你什麽忙,也不能幫你什麽……”君無忌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事實上他沒有站在對方一邊與自己為敵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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