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旭日東升,紅光萬蓬,梅谷內洋溢着一片和煦春光。
君無忌推開柴扉,信步來到院中,滿谷春色,較諸往日,何嘗稍遜?葉上春露,晶瑩如珠。天邊粉黛,如佳人芳頰,曾幾何時,這一切都似着了別離景色。把一切得失、功名、富貴早已抛置腦後,卻将如火熱情、無限真率常留心底,那種“赤子”心懷,便是他處世的根本。
世界像是越來越複雜,一個人要想一塵不染地從容來去,該是何等的不易?尤其是像君無忌這等具有特殊複雜身世的人,更是休想擺脫幹淨,特別是在他學成了這一身傑出的武功,一經涉世之後,想要保持一份全然屬于自我的悠閑,簡直是不可能。這和他的原來性格,不啻大相徑庭,一想到這裏,直似有無比煩躁,恨不能立刻進入深山,尋一古剎,将自己永遠封閉,不再接觸任何世事……這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下意識裏的一種情緒憤洩而已。
梅谷裏一片蒼翠欲滴,東升的旭日正以萬馬奔騰之勢驅散着破曉的晨霧,整個山岳,散發着氤氲的幻象,在充滿了細小水珠的霧氣裏,陽光折射出無數道淩雲架勢的七色彩橋,大自然運使着他的神來之筆,又在有所賣弄了。
君無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空氣冷冽清新,沁人心脾。大自然以此享用無盡的無價珍寶,遍惠與人,偏偏絕大多數的人,以之取用不盡,而忽略了它的存在,何其愚也?君無忌來回一周,對梅谷作了一次最後的臨別巡視,即日他就将遷移到附近雪山高峰,苗人俊為他準備的住處,那所古人封禪的石室,它所顯示的“寶靈”世界,卻又較諸眼前梅谷草舍,似乎更上層樓了。
正當君無忌轉身待向草舍踏進時,他卻又臨時停住了腳步。那是一種微妙的心靈感應。自從他參透上乘心法內功之後,每每會出現這種奇妙的感覺,頗類似道家所講的“五通”中的“他心通”境界。這個突然而來的奇妙感應,使得他頓時定下了腳步,直循着左側方梅樹叢中逼視過去。就像是刮起了一襲清風,惹得林葉沙沙作響,露濕未幹的林葉,被陽光一照,映射出萬點銀星,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在幾乎沒有帶出任何聲響的情況裏,驀地閃現而出。君無忌在對方出現之初,已有警覺,這時見狀,猶不免吃了一驚。對方窈窕身影,顯然是運施極為傑出複罕見的輕功絕技,在幾乎完全淩空的情況下,只涉足于少許葉梢,一路踏行而來,其勢極快,轉瞬間已來到了近前。來人一身的黃衣裙,外罩着碧海天青的一襲披風,細腰長軀,風姿婀娜,宛若神女天降。君無忌目光犀利,在對方乍然現身的一霎,已自認出正是昨夜仗義援手、來自搖光殿的那個負有神秘任務的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又自使他吃了一驚。對方這個神秘姑娘,卻有似彩雲一片,在君無忌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之前,已自樹梢上拔身而起,呼然作響聲中,已落身面前。君無忌總算警覺在先,沒有現出怯态,卻也由不住後退了一步,目光裏充滿了詫異。沈瑤仙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在戶外迎接自己、略似意外地向他打量了一眼,随即流目四盼,像是逡巡着什麽。“他呢?”臉上微着薄怒,神情頓顯冰寒,那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向君無忌逼視過去,“我是說你的那位駝背朋友,他難道沒來?”君無忌暗自驚訝苗人俊的判斷不差,果然他前腳才一離開,這位沈姑娘後腳就來到了。如果君無忌自忖不差,這位沈姑娘必然是一時不察,被困于苗人俊所部署的障眼陣勢之內,雖然最終仍為她破除擺脫,卻不免激了一肚子盛氣,這就要找他決個勝負高低。“你怎麽不說話?”沈瑤仙強自壓抑着心裏的怒氣,蛾眉遄起,冷冷嗔道,“他的那兩手三腳貓,也只能唬唬朝廷來的一群廢物,在我面前還差得遠。”說時身形猝起,有似疾風一陣,起落之間,已撲向草舍當前,纖手推處,轟然作響中,兩扇柴扉已自敞開。緊接着,她纖腰擰動,待将撲身而入。君無忌卻容不得她如此放肆,身形一個快閃,起落間已自橫身其間。
沈瑤仙其時已自發動,君無忌恰恰于此時格身其間,阻住了前者的進身之勢。
随着沈瑤仙的一聲清叱,一只尖尖玉手,玉女投梭般直向君無忌肩窩上插落過來。或許是惱恨君無忌膽敢阻擋,或許是另有深心,總之,沈瑤仙這一式出于極具功力,指尖未及,先自有一股尖銳勁道,其猛銳不下于三尺龍泉,直刺過來。
君無忌猝驚下不及多思,右手倏地翻起,如拿似封,直迎了過去。掌心吐處,發出了內氣罡力,真有開碑碎石之感。沈瑤仙秀眉一剔,霍地收招換式,整個身子彩鳳戲空似的已飄了出去。君無忌掌力一吐,即已覺出不妥,雙方才一照面,何忍毒手相加?況乎對方尚有恩于己。是以掌力吐出了一半,便自收回,由于力道飛猛,迫使得他足下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拿樁站穩。沈瑤仙正自睜着一雙大眼睛看着他,神色裏頗似有所驚異:“咦,你的內家罡力,是從哪裏學來?”君無忌暗自一驚,這才想到急切之間不暇多思,乃自施出了師門秘功,偏偏對方像是個大行家,只一接觸,已自看出了端倪。由于當年習技時,曾在師父座前許過重誓,任何情況下不得說出師門根底,即使師父姓名亦在守口之列。眼前沈瑤仙這一問起,頗使他有所警惕。
“姑娘你以為呢?”“是我在問你!怎麽不說?”“自然有不說的理由。”君無忌面色沉着地道,“姑娘請說明來意,以免誤有開罪!”沈瑤仙秀肩挑了一挑,頗似有所發作,只是轉瞬之間,卻又緩和了下來,“問得好,那麽你以為呢?”一面說,抱臂當胸,一霎間,臉上浮現起無邊笑靥。現買現賣,倒看君無忌如何作答。
“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君無忌臉上微微含着笑,“我那位朋友方才确實來過這裏,只少留片刻,随即離開,姑娘如果想要見他,只怕要令你失望。”“這麽說他是知道我要來的了?”“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你可知他住在哪裏?”君無忌一笑道:“我這朋友神乎來去,姑娘這一問,倒是把我給問着了!”“算了,諒你也不會說實話,其實我與他素昧平生,只是對他心存好奇而已,他既對我一再回避,哪一個又稀罕見他?哼!”冷哼了一聲,她接下去武道:“只是我生平從未被人戲耍過,方才在樹林裏,他竟然給我玩起鬼吹燈來了,既然如此,卻又不敢跟我見面,簡直鼠輩行徑,下一次見了面,卻要他還我一個公道。”君無忌點頭道:“下次如有機會看見敝友,一定把這番話轉告給他,姑娘還有別的交代沒有?”沈瑤仙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微笑道:“看你神氣充沛,分明複元如初,倒要恭喜你了。”“全仗姑娘恩義成全。”一面說,深深向着沈瑤仙揖了一揖。“你先不要謝我。”頗似有所感傷,她凄涼地笑了一笑,“其實你我并不深知,就像我姓什麽叫什麽,從哪裏來的,你可知道?”君無忌當然已經知道。聆聽之下,思忖着是否據實說出,只是卻又顧慮着苗人俊的再三囑咐,對方少女冰雪聰明,透剔伶俐,略有疏忽,定當為她猜出,這樣反倒不妙了。
他這裏權衡得失之間,沈瑤仙卻是當他不知,微微含笑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你當然不會知道,就像你一樣,你的來龍去脈,對我來說,實在也是一個謎團。人實在很矛盾的。”說到此,她長嘆一聲道:“唉!有時候我覺得還是相見兩不知的好,多一分了解,多一分牽挂,反不如糊塗一點兒的好!”君無忌道:“姑娘話中有話,恕我不敏,何不直接說出,讓我茅塞頓開?”沈瑤仙搖搖頭,略似不自在地笑着,轉瞬之間,笑靥裏已似含蓄有幾許淩厲:“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麽,多一分了解,多一分牽挂,你又何必庸人自擾?”微微一停,她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有兩件事,一件事等一會兒再告訴你,另一件事……”說到這裏,她的眼睛裏那種淩厲的神采一時更為顯著。
透過她深邃的目光,君無忌甚于已體會出其間的尖銳殺機。這種突然的感觸,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驚。其實,自從他由苗人俊嘴裏,證實了對方真實身份之後,這位“搖光殿”少主人的來此意圖已是昭然若揭,實在已不再神秘。妙在昨夜的一番安排,無疑大大緩和了敵對時的尖銳淩厲,這一霎,君無忌忽然由對方的眼神裏再次感覺出來,自不免有所震驚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姑娘的來意,我已深知,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沈瑤仙臉上微現驚異,其時君無忌已轉身步入草舍,須臾步出,手上已執有一口帶鞘長劍。
“姑娘請出劍吧!”說話之間,他眸子裏已露出了湛湛目神,那是一種有上乘劍術者幾乎不可或缺的眼神,凡具有如此眼神的人,必有不同凡響的身手,也就是傳聞中所謂的“劍氣”了。然而,君無忌的表情,卻又似無限凄涼,對一個有恩于己,衷心欽佩的姑娘,被迫用劍,姑不論立場宗旨如何,終究是可悲之事。
“你好聰明!”沈瑤仙眸子裏閃爍着迷惑,“你怎麽會知道我……”“你的眼睛告訴了我。”“我的眼睛?”“姑娘當知‘神現于一頂天窗’這句話吧,你的眼神充滿了淩厲的殺機,那是掩飾不住的。”微微一頓,他苦笑道,“也許你已給了我太多仁慈,然而終究你仍須面對現實,這便是你今日來看我的理由。”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麽說,你已經知道……”“我寧可不知道。多說無益,姑娘你請出劍吧!”沈瑤仙略似猶豫,後退了一步,倏地睜大了眼。
“好……吧……”纖手倏翻,铮然作響聲中,一口青霜長劍已執在手中。
君無忌道:“姑娘賜教!”随即抽劍出鞘。
忽然,他想到了那一天苗人俊攜劍來訪,雙方也是在此同一地方展開搏殺,雖然只是三招,其實已是各用其極。曾幾何時,與他同出一門的沈瑤仙,竟然也來到這裏,無獨有偶地安排了如此一場劍鬥。苗人俊劍術已似頗有駕臨自己之上氣勢,這個沈瑤仙身手更似較他有所過之,那麽是否能在她手中逃得幸免,可就難以預料。
這些顯然已非自己所能預料的了。思念之中,禁不住便自向對方臉上望去,透過對方那一雙美麗的剪水雙瞳所顯示的湛湛目神,顯然也同自己一般錯綜複雜。
一股淩人的劍氣,發自她手中長劍,片刻間,已與她身上勁道混為一體,直向君無忌正前方襲去。也就在同時之間,她整個人身。彙着大片劍光,怒濤也似的,直向着君無忌身上卷了過來。
君無忌乍驚之下,頓時領悟到自己所面對的,實在已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的人,不是“一把”劍,而是無數的劍。
無疑,沈瑤仙所施展的,正是上乘劍術中的“身劍合一”,當此淩厲的劍勢攻擊之下,他的兩肩、前心、下腹……幾乎羅蓋了全身七處要害,在同一時間裏,全都有了“吃緊”的感覺,籠罩在對方劍勢之中。這等劍法出手,豈止高明,簡直前所未聞,即使用以對付同類劍術中的高手,也已一招足夠。武君無忌設非具有同等類觀的身手,方可一論高低,否則簡直無以匹敵,即使再快的劍,也難望在同一時間之內迎擊七處不同劍鋒。
沈瑤仙顯然認定了對方乃一勁敵,才自一上來即施展全力—“一招七式”,大有畢全功于一招之勢,君無忌如沒有相等的功力,便只有落敗之一途。
這般情況下,簡直不及多思。沈瑤仙設非是殺機并現,果真意欲置對方于死地,便是認定了對方“強者”的風範,存心一試,逼使他現出真功。無論如何,君無忌勢将全力一拼。
時機一霎,簡直不容稍緩須臾。君無忌乍驚之下,早已把一腔內氣,會同手中長劍,化為一天劍氣,迎合着對方的來勢,霍地迎了上去。“叮……叮……叮……”一連串的清脆響聲裏,顯示着兩口劍鋒,僅僅只是作了尖端部分的接觸,如果是黑夜,當能見閃迸而出的火星,然而眼前朝陽裏,卻只看見怒濤也似的閃爍劍光,雙方在此第一回合的接觸裏,已似各盡全力。緊接着兩人卻似紛飛的勞燕,倏地分了開來,“刷”地閃身丈許以外。
對于他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震驚。沈瑤仙尤其詫異,在她的意識裏,實在難以想象什麽人竟然能夠招架得住自己這般淩厲的全力一擊?也許在她心裏,原來就對君無忌這個人存着好感,之所以厲手相加,不過情非得已。其實在緊接着這一招之後,更有詭異的殺招,一連三式,名為“奪命連環”,乃“搖光殿”上乘劍術中最稱狠厲殺招。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施展出來,君無忌是否仍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問。
然而,沈瑤仙竟然不曾施展,時機一瞬即失,俟到她站定向對方觀看時,其勢早已不及,其實她原本就沒有再出手的意思,也就無所謂什麽懊喪與遺憾。
一霎間的驚異之後,代之而起的卻是春花綻放般的盈盈笑臉,較之先時的淩厲殺機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你的劍法高明,當今少見,謝謝賜教,改天再向你請教吧!”說完反手回劍,把一口長劍緩緩插入鞘內。
君無忌原以為今日之會,必無幸免,雙方之一不死必傷,萬萬沒有想到結果如此,一時大生意外。難道說,姑娘就如此善罷甘休了?當然不會,只從對方“改日請教”的話頭裏即可判知。今日之會,可就到此為止。
“姑娘承讓!”一面說,他随即将一口長劍緩緩插回劍鞘,“既然如此,姑娘當可示之來意了。”沈瑤仙一笑道:“原來你還沒忘這件事,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待進一步證實!”說到這裏,她臉上的笑容漸漸為之消失,“也許這件事,你比我更關心。流花馬場春家,遭了急難,聽說場主春振遠因有通敵的嫌疑,為官家查封了馬場,吃上了官司……”君無忌果真心頭一震,倒不是全為春若水的緣故,而是春振遠這個人在流花河岸,是有了名的急公好義,一向正直敢言,素為本地百姓敬重。這樣的一個人,何以會落下了“通敵”之嫌?豈非有些不近情理!“姑娘這個消息從哪裏得來的?”“這你就別問了!”沈瑤仙黑油油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轉着,“這一下,八成兒那位春大小姐可急壞了,你們不是挺好的麽,怎麽她會沒告訴你?”君無忌心裏一動,警覺到對方話中的弦外之音,恰于其時,接觸到對方帶有狡黠意味的那種笑,一霎間,使他感覺到面前這位姑娘的深不可測,不可捉摸。
女人的“美”,原來已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加上聰明才智和一身奇異的武功,其威力當可想知。眼前的沈瑤仙,正是集美麗、智慧、武功三者而一的典型化身,她是美麗心慈的女菩薩,也是瞪眼殺人的女羅剎。
君無忌所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具有複雜個性的女人,是友?是敵?簡直撲朔迷離,也只有待時間來證實一切了。
像是來的一樣神秘,她又悄悄地走了。君無忌獨對着空谷四野發了一陣子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像自己這樣與世無争、了無牽挂的人,竟然也會卷入到繁雜的人事糾紛裏。他想到了春若水。如果沈瑤仙所說的這個消息可靠的話,春家目前又該是如何一份情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又是如何?南瓜花開得一片濫黃,把整個兩面的一片籬笆都爬滿了,燕子飛過來又飛過去,忙着在屋檐下穿梭來去。毛毛的細雨,把整個一片院子染得綠油油的,只是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春意闌珊”的味兒!人的興頭兒,壓根連一點兒也提不起來,何曾有一丁點兒“春”的意識?春大娘低着頭在拉針線,繡的是一條七彩鳳凰,已經個把月了,老沒有完,這會子心情不好,更沒興頭兒了,只是拿它消磨時間罷了。
廊子裏一只小花貓在玩線球兒,兩只前爪扒過來又扒過去,弄了一地的線。春若水懶懶地歪在椅子上瞅着它,手裏捧着一碗茶,顯然忘了喝。“今天幾兒啦?你爹去了有三天了,還沒回來,可真把人給急死啦!”放下了手上的活計,眼淚可就漣漣地直淌了下來。
春若水看了母親一眼,淡淡地說:“十八了吧,爹去了整整三天啦。”“怎麽你二叔也不回來?總得捎個信兒回家,真急死人!”說着說着,春大娘可就又落淚了,“你爹爹領兵打了一輩子的仗,人前人後都是英雄,怎麽也安不上一個通敵的罪名,這是從何說起……”“哼!”春若水一挺身站起來,放下了手上茶碗,“我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兒?”春大娘忙道:“不行,忘了你爹走時關照你的話了?這幾天你哪兒也別動!”這麽一說,春若水可就由不住又坐了下來。不知是怕她惹事還是怎麽,春老爺子動身往衙門之前,再三地關照說,不許她春若水離家一步,像是外面有狼,會把這個寶貝女兒給吞噬了一樣。想起來還不禁納悶兒。“幹嗎不許我出門兒?我又不會惹是生非!”春若水怪不帶勁兒地嘟囔着,“一去就沒個準兒,就不知道家裏人多惦記着他,還管我呢?”“你這個孩子,”大娘說,“這都什麽節骨眼兒了,還說這些氣話,你爹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咱們母女可怎麽活下去?”說着說着,她可又掉淚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道:“怕什麽,咱們坐得正、站得穩,爹也沒幹什麽壞事,怕他們什麽,讓他們查去關去,哼,這流花河岸,誰不知道我們春家是好人,總不能胡亂給爹安個罪名吧?”“怕就怕他們給胡亂安呀!”“敢!”春若水挑動着她那一雙彎彎的娥眉,“這是有王法的地方……”才說到這裏,就見小丫鬟冰兒打着一把油紙大花傘,由雨地裏跑過來,進了廊子就嚷嚷起來:“來了,來了,二爺回來了!”二爺春方遠一向在馬場負責幹事,是春振遠的堂弟,家裏發生了這種事,他哪還能閑得住?仗着春家平素的聲望,幾個文武衙門都有關照,說不得辛苦一趟,去問問到底怎麽回事。一早出去的,到這會兒天快黑了才回來。
瘦瘦的身子骨,濃眉、大眼,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勁道,“流花馬場”多虧了有這個“二場主”,多少棘手難辦的買賣,他只要一插手,無不迎刃而解,所以得了個“妙手乾坤”的外號。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發過愁,整日價笑口常開,一嘴白牙像是連石頭彈兒也能嚼碎!“怕什麽?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的頂着呢。”一句口頭禪,無人不知。日久天長,可就給了人一個印象:事無大小找“春二爺”,準能迎刃而解。春二爺在流花河岸,還真吃得開,手底下既大方,自然是“罩得住”了。
然而,他卻也有“罩不住”的時候,就像今天這件事。進了屋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悶悶地坐着。大家夥的眼睛,全都盯在了他身上,冰兒遞上了手巾,先讓他擦了把臉,又送上了熱茶。
“嫂子……”春二爺擰着眉毛讷讷地說,“這件事……可真透着古怪……”一面說,擡起眼鋒來,看了一旁的春若水一眼,匆匆地道:“一早上跑了兩個衙門,府臺衙門‘分巡道’衙門,吓,你猜怎麽着,連大哥人影子都沒見着!”“人……呢?”春大娘可真急了,“可你大哥人上哪去了?不是去府衙門了嗎?”“嫂子你先別急!”春二爺慢慢地說道,“聽我慢慢說呀!不錯,人是去了府衙門,可是不大會兒的工夫,就轉到‘分巡道’衙門去了。”“分巡道衙門?”(注:“分巡道”亦稱“按察分司”,隸屬提刑按察司,主管地方司法權。)“可不是麽!這是犯了案子。”春二爺寒着臉說,“我又趕到了分巡道衙門,見着了那裏的一位李佥事,這位李佥事素日跟大哥有些交情,特地把我請進去,才知道大哥的案情嚴重。”“嚴重……”春大娘強自鎮定道,“到底是什麽罪呢!你快說!”“詳細情形那位李佥事也說不清!”春二爺嘆了口氣,“說是有人密告,大哥私通了叛王巴圖拉……你看這冤不冤枉?”“巴圖拉……不是朝廷正在跟他打仗嗎?怎麽會……我的老天……”說着說着,春大娘語音發顫,連身子都軟了。春若水和冰兒都吓壞了,忙趕過去扶起她來,給她順氣、捶背,春二爺見狀也傻了。“嫂子你可別出事,你放寬心,大哥現在好好地活着,一點兒事也沒有。”“可是他人在哪裏呢。”“在……”春二爺讷讷道,“李佥事一個勁兒地說,要家裏放心,他也知道大哥是冤枉的,只是有人告密,就不能不查……”“我問你,你大哥人呢!”“人……”春方遠怔了一怔,“李佥事說這個案子其實不歸他們管,大哥一到,就有公事,馬上解到了‘天策衛’去了!”“天……策衛。”“是漢王爺直屬的親軍,現在負責整個河西綏靖安民任務,附近幾個州府全部歸它指揮節制,他們的指揮使姓江,這個人權力大極了……”“可是他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抓人哪!”春若水終于忍不住開口說話,冷冷說道:“說爹通敵,總得有個證據呀!”“唉!誰說不是!”一面說,這位春二爺又自擡頭,下意識地向着春若水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二叔就該到天策衛去見那個姓江的指揮使,咱們跟他講理!”,“講理?”春方遠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一霎才知這位秀外慧中的漂亮侄女,盡管人比花嬌,聰明伶俐,外加上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但談到人生閱歷、經驗,壓根兒是一竅也不通。
“我的大姑娘,我跟誰講理去!”春二爺連聲冷笑着,“天策衛駐防一百多裏,我找誰去?也不知大哥解到哪裏,連個人毛我也見不着呀!倒是李佥事說了……”“李佥事說什麽來着?”春大娘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二叔,你就別慢吞吞的,有什麽話就一氣兒說了吧!”“是,嫂子!”“李佥事私下裏跟我說,說大哥這一趟有驚無險,絕不致吃虧,只要脾氣改一改,順從了上面的意思,準可平安回來,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呢!”這麽一說,春氏母女兩個人可都怔住了。“順從上面的意思?”春大娘一頭霧水的樣子,“什麽上面的意思?”“這我也不知道呀!”春二爺說,“當時我再三地追問,李佥事卻推說不知,臨了卻留下一句話,說是只有大姑娘能救得了她父親。”春大娘怔了一怔:“這可不行,她爹臨走的時候,還再三關照,不叫她出門,就是怕她惹事,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麽能抛頭露臉去衙門談公事呢!這個李佥事真是老糊塗了!”春若水只是一聲不吭地聽着。
“我猜想是因為大姑娘有一身好本事,所以李佥事才這麽說……可想想又不對!”春二爺嘆了口氣道,“看看吧,明天一早,我再想想辦法,一定要見着大哥人,好在李佥事說了,大哥身份不同,他們絕不會難為他,嫂子你就放心吧!”春大娘黯然地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了,你累了一天了,還沒吃東西吧?”這麽一提,春方遠才恍然覺出餓了,敢情一天都還沒吃飯,當下由冰兒招呼着下去用飯。屋子裏可就剩下母女二人。
春若水仍然一聲不吭地看着廊子外面的一天春雨。那一雙細細的眉毛,時舒時展,卻又似有一股無從發洩的憤恚激動着她,一時間眼睛裏交織着湛湛逼人的精光。做娘的總是比較了解女兒,一看見女兒這般情形,頓時心驚肉跳。“你爹沒幹虧心的事,真金不怕火煉,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也許兩三天就回來了!這幾天,你就給我安分一點兒,哪裏也別跑了!”春若水仍然看着雨地發呆,一聲不吭。大娘又囑咐說:“那個李佥事只是說着玩兒的,你一個大姑娘家,還能有什麽辦法?一個弄不好,反而給你爸爸添罪,那可不是好玩的,你也……”話還沒說完,春若水忽然站起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拔腿就走。春大娘怔了一怔,嗔道:“跟你說的話,你聽見沒有?”春若水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打廊子裏走了。看着她玉立娉婷的婀娜背影,春大娘再一次地警覺到,女兒真的長大了,這幾年老是挂心着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始終連個人家也沒說上,所謂“女大不中留”,尤其最近這些日子,每見她一個人默默發呆,性情大異平常,別是有了什麽心事,還是心裏有了什麽人家了吧?這麽一想,春大娘心裏禁不住怦然一動,這才警覺到自己敢情是疏忽了。當下暗自做了個決定,只等着丈夫官司事一了,無論如何也要說動他為女兒光光彩彩地辦上一件喜事。
一擡頭,見冰兒打廊子那邊過來,探頭道:“小姐呢?”“回房去了。”冰兒應了一聲,剛要轉身,春大娘卻喚住了她。
“你進來。”“啊!是……”這位夫人在春家是出了名的嚴謹,下面人無不敬而生畏,忽然喚住冰兒,自使她吃了一驚。“這一陣子我一直也忘了問你,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覺出來她有什麽不對沒有?”“這……沒有什麽不對呀!”“傻丫頭。”春大娘說,“我是說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常跟她在一塊,她的心事你總知道一些吧!”“這個……”冰兒吟哦着,偷眼瞧了大娘一眼,一時弄不清對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我是說,你小姐心裏可有了什麽人家?”想一想,這些話終不便出口,尤其不該在她一個丫鬟面前說出。話到唇武邊,又自作罷。揮揮手說:“算了,你下去吧,這幾天你留點心,別帶着她再出去騎馬亂跑了,知道吧?”冰兒答應了一聲,怪納悶兒地退了下去。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更有那一聲聲的春雷響個不已,轟隆隆滾響天際,襯着銀蛇也似的閃電,瞧着真是怪吓人的。桌子上的彩貝雙蕊宮燈,也像是震栗于這番天籁,燈焰愈加搖曳抖顫,時而欲熄,所見一切,俱都像塗上了一層凄慘。春若水翠袖單寒地憑窗站立,一雙蛾眉微微蹙着,像是有滿腹心事,恁地難以排遣,一顆心便無論如何也難以按捺下去。
床帳邊上挂着她那口心愛的寶劍,墨綠色的穗子,深深垂下來,上面那一塊珊瑚結子,在風勢裏轉動不已,不只一次,她向那口劍看着,心裏交集着一種沖動,恨不能拔劍飛身,闖入父親系身囹圄,把父親救出來。
自然,她是不能這麽做的,如果照二叔所說,父親如今陷身哪裏還摸不清楚,自不能亂撞一氣,還得勉強耐着性子才好,可真急死人了。
春二爺今天一大早又上分巡道衙門去了,去找那個姓李的佥事打聽結果,臨行以前,和春大娘商議了很久,備下了一份禮金,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真有點兒擔心,別是二叔有了什麽意外,也被押解到天策衛關起來了。
房門上“篤篤”敲了兩聲,冰兒的聲音道:“小姐睡了?”“還早呢,你進來吧!”冰兒推開門,拍拍身上的水珠兒:“雨是不大,可是雷的聲音真吓人,春雷春雷,今年的莊稼可敢情好了!”她倒是不客氣,說着一屁股可就坐下來,拿起春若水喝剩的茶就喝,後者想阻止不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回頭你給我洗去,這茶我不喝了,臭死人了!”“怎麽會呢!天天用青鹽擦牙,又白又亮,你看看。”一面說把嘴張大了,仰起臉走過去,卻被春若水一巴掌給推開了。
“人家都煩死了,誰還有這個閑心跟你胡纏?”冰兒嘆了口氣說:“誰又不是呢!為了老爺出事,這兩天全家上下一點兒生氣兒都沒有了,人人都苦着一張臉,可光愁也不是個法子,得想個辦法把老爺給救出來才行呀!”“廢話!”春若水嗔道,“全家就你聰明?沒瞧着二叔一大早出去,到現在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