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剎那,婀娜身影,更似紋風不動,一任足下所顯示的驚濤駭浪,卻與她不生于系,溪水湍疾,轉瞬間,已把此二人送出十數丈開外,這一手水面輕功的較技,端的別開生面了。

浪花簇翻,水聲潺潺。緊接着,水面上的一道一俗,已雙雙拔身而起,卻是不謀而合,無獨有偶,雙雙已落身岸上。動靜間一片和諧自如,不着一些兒搏殺之氣。

“搖光殿秘功,罕世無雙,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姑娘青出于藍,較之貴殿殿主,卻也相去不多,無限欽佩之至!”話聲顯示着一份欽敬,這個游戲風塵、一向目無餘子的道人,竟自一掃往日的滑稽,變得謙和宜人、斯文多禮了。

沈瑤仙聆聽之下,良久發出了一聲嘆息,幽幽作色道:“道長想必就是來自大漠的前輩名宿‘海道人’了,請恕我的失禮。”說時抱拳,平施一禮。

道人說了聲“不敢”,倒也受了。打量着面前佳人,只覺其冰姿清澈,如瓊林珙樹,窅冥幽凄,雖亂頭塵服,不掩其風神獨豔,真個我見猶憐。想到了她的出現,正無異在執行搖光殿的一項神秘任務。“搖光殿”殿主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女人,她的未來動态,真正堪人憂慮,莫道是風馬牛與己無關,事實上一朝踏入江湖,便自息息相關,越是高高在上,越是難以擺脫幹淨,冥冥中自有牽連,絕難置身事外。又想到了一朝與“搖光殿”的可能對立,海道人不禁自內心浮現起一片隐憂。

“姑娘閱歷不差。”海道人說道,“實不相瞞,我向居大漠,正是你說的那個海道人,過去的胡子長,也有人叫我海胡子,因為愛喝酒,又有人叫我醉道人,說來說去,反正就是我一個人,平素閑雲野鶴慣了,一向少入中原,搖光殿固所仰矣,只是貴殿主李無心,自視絕高,高不可攀,尚希不以失禮見責,萬祈、萬祈!”一邊說,頻頻抱拳,不覺呵呵有聲地笑了起來。

“道長你太客氣了。”沈瑤仙一雙明亮的眼睛,靜靜地向對方看着,緩緩接道,“這一次我離山外出之時,殿主特別關照我,要我禮敬的幾個人物之中,海前輩你就是其中之一,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裏碰見了,倒是巧得很!”“是麽?”海道人哈哈笑道,“貴殿主一方天人也,眼睛裏,居然還會有我這麽一號,實在榮幸之至。”邊說着又自“哈哈”地笑了。

沈瑤仙偏不容他裝瘋賣傻、一笑置之。“海前輩,搖光殿久居天外,與人無争,殿主高潔自愛,大體上,尚能享有一份尊榮,這些年來令出必行,凡是搖光殿出來的人,絕不會損命而歸,各方高人,也都有一份厚愛照顧,想必海前輩你也聽說過了?”海道人點了一下頭:“不錯,姑娘話中有話,請直言不諱,貧道洗耳恭聽。”“好!”沈瑤仙微微一笑道,“漢王高煦多行不義,我意相機剪除之,只是力有不逮,道長可願助我一臂之力?”海道人怔了一怔,搖搖頭慨嘆一聲:“他的氣數未盡,姑娘你就不必枉費心機了。”“是麽?”沈瑤仙冷冷地道,“我還以為道長對他心存偏袒,不欲外人對他圖謀不利呢!”海道人又自嘆息一聲,頓了一刻才自道:“此人固是權利熏心,素行不良,但為人果斷,勇猛不可一世,倒也存有一分義氣,較之一般奸宄小人,卻也不可混為一談,況乎眼前朝廷正在用兵之時,朝中諸将,皆在此人掌握之中,若有失閃,群龍無首,難免不起內亂,予北方鞑靼以可乘之機,可憐受害的卻是無辜百姓,姑娘何不網開一面,賜以新機,再觀後效,豈不是好?”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沈瑤仙聆聽之下,一時無言以對,倒是她始料非及。

略一思忖,面色已見和緩,微微點頭笑道:“不是道長提起,我倒是疏忽了這一點,這麽說,卻是我失之魯莽了,且将此事壓在北征之後再說吧!”海道人笑道:“如此甚好,姑娘從善如流,設非生有慧心,焉得如此?貧道粗知易理,善以觀人,這朱高煦,今日氣勢正盛,北方鞑子非此人不足以鎮服,兩相權衡自以保境安民為上,其他涉及其人身私德、仇雠,反倒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沈瑤仙由不住私下慨嘆一聲,暗自慚愧,海道人這番話,無異醍醐灌頂,發其深省。她以往行事,概憑直覺,其于善惡功過,亦只重眼前所見,耳中所聞,卻未能顧及前後,盱衡大局,是以殺其惡,非真惡也,觀其善,非真武善也。這“善”、“惡”二字,細推起來,其義理亦大矣,當觀其動機表裏,分其狹廣始末,萬不能意氣用事,否則大錯鑄成,悔之莫及矣!這些道理,顯然還是她第一次悟及,義母李無心卻不曾與她說過。“那麽,是我錯了。”打量着眼前道人,她說,“這個朱高煦,我耳聞他做了許多壞事,難道都是假的?”“都是真的!”海道人笑嘻嘻地道,“一個人的所有作為,其為善惡,冥冥中皆有記數,當不會以私涉公,亦不會因公犯私。高煦輕善騎射,雄武神猛,能鎮百萬之師,故此能于歷次戰役屢建戰功,确是事實,但為人反複,權利熏心,私德敗壞,亦不可勝計,于此亦不能一筆抹殺。”說到這裏,海道人冷笑一聲,又接下去道:“我看此人,權欲熏天,心狠手辣,一待其謀孽東宮,力謀奪嫡,便是惡貫滿盈,死期近矣。”長長嘆息了一聲,海道人又自喃喃說道:“天道之于人每應不爽,自作孽不可活,他的一切作為,以至最終結局,我已知其大概,目前仍然對他存有一分癡望,無非企冀人定勝天,準乎此,君小友之一片癡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無非都皆在這個設想之中,以圖最後努力,只怕……”一陣風起,滿地落葉蕭蕭。空中那一彎上弦月,卻忽然給烏雲遮住了。流水淙淙,樹影幢幢,直似無限凄涼。

“能與姑娘盡此一夕之談,人生快事也,你我定有後會之期,相與行善,自求多福吧!”話聲一落,大袖揮處,宛若飛雲一片,陡地騰空直起,已自落向高處叢林,再次閃動,已無蹤影。

“君小友之一片癡心,春姑娘之委曲求全”,倒是這兩句話,令她一時不解,久萦心中,不能釋懷。

她原來有很多話,還打算問問這個道人,諸如他與君無忌的交往……進而揣摸出君無忌的出身來歷,以為今後行事借鑒參考,想不到對方道人話聲方頓,卻自個兒走了。

這個“海道人”,她久已知名,悉知他行使沙漠,行蹤怪異,向是獨來獨往,絕少涉身中原,這一次破例入關,想來必非無因。奇怪的是,以他閑雲野鶴的素行,竟然會介身漢王高煦事件,不惜與“雷門堡”之九幽居士為敵,卻又對高煦其人,心存姑息,豈非大相悖謬?沈瑤仙雖然離山來此不久,可是連日來所見所聞,無一不奇,固然君無忌才是她此行的重心,無如附同在他身邊左右的一幹人等,諸如春若水、駝背人,以至于眼前方自離開的這個海道人,如果再加上新近摻入的雷門堡一幹老少,卻似乎與他或多或少均有關聯,勢将不能掉以輕心,一概忽視。若待有所了解,又怕涉身其間,脫身不得,豈非有悖于此行宗旨?想來果也是麻煩之事。

這麽多奇異的人、紛亂的事,所顯示的實在是一片錯綜複雜,想要火中取栗,保持一份明智的自我,該是一件何等不易之事!季貴人獨自做着針線。兩盞銀質“彩貝鴛鴦”對燈互映下,顯出了她靈巧的手藝。那是一襲“玉蟒戲袍”的大件玩意兒,金絲銀線,間雜着細碎的珠寶片兒,綴落在鵝黃色閃閃有光的錦緞面上,确是具有氣勢,栩栩如生。

那是一組十二大件的重頭活計,“季妃”手不停針地已經工作了個把月了。打從她跟了王爺,短短的幾個月,屢蒙青睐,由一個幸承侍寝的姑娘“穗兒”,搖身一變成為了今日的“貴人”身份,雖還不曾蒙聖上賜下王妃的正式命名,可四下的人,早就以“季妃”而私下稱呼了。

“季妃”,多麽美而充滿了绮麗幻想的一個稱呼!那是她往日簡直難以想象的高貴身份,摸不着,看不見,簡直一如天邊的彩霞,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會降臨到了自己的身上。每一次想到了這裏,季貴人都情不自禁地擡起頭來,正視着所見的一切,長長地透上一口氣兒,證實着一切所見,包括自己的這個人,都是真的,不是夢。接下來,她便情發于衷地笑了,淡淡的笑靥裏涵蓋了她的無邊幻想、幸福,她是知足的人,對所擁有的一切,早就滿意了。

彩貝組燈搖曳着謎樣的光,映襯着繃架上大幅的織錦緞光,所顯示的那一條七彩巨蟒,更見生氣,把一雙紅寶石嵌綴上去,點亮了巨蟒的一雙眼睛,可就更見淩雲躍海的氣勢,這般沖天直起、躍海升空的壯勢,所隐喻的微妙、特殊含意,也許并非她的初衷,更不是她所明白的,只是瞧在王爺的眼裏,卻似別有會心,而深為嘉許。

季貴人為此得到了兩項意外的頒賞,“明珠滿戽”、“獺裘一襲”,兩樣東西,她卻都不占為己有,珠寶給了父親,輕裘給了母親,算是一份女兒的孝心。為此,她更努力地工作,期能在四月王爺的大壽之期,獻上這一份纖手刺繡的壽禮,再有便是她“永愛不渝”的一番情意深心了。

較之早先來時的夜夜專寵,高煦的那一番情意,像是淡得多了,如今是十天半月,也難得幸臨一回,有時候就是想見上他一面也是不能!季貴人不是沒有煩惱,也有她的隐憂,但是天生就惜福知足的她,凡事一切,總能替對方着想,先人後己,只要王爺快樂、健康,最重要的是确定她自己不曾像別人一樣為他所抛棄、打入冷宮,她就知足了,除此之外,她對自己要求得極少。耳朵裏像是也聽見過一些兒風聲,說是王爺又瞧上了新的人啦!對方不是別人,竟是流花河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美人兒春小太歲。剛一聽見這個消息,着實使她吃驚不小,那是因為震撼于那位春大小姐的鼎鼎大名。“春小太歲”就是這位大小姐的外號,早先在一次廟會裏,甚至于她還見過她一回,想到對方的那個俏模樣可真應上了那句俗話兒: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讓第一次她感覺到姿不如人,叫人家給比過去了。女人看女人,微妙到纖毫畢陳,一絲兒也作不得假。就從那一次之後,春若水這位大小姐的絕世姿容,算是在她心裏生了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直到如今,只要一閉上眼睛,運神略思,對方清麗的倩影,立時便會浮現眼前,不曾絲毫走失了樣兒。

她卻也知道,這個流花河岸數第一的大美人兒,其實能文擅武,平素拿刀動劍,最是野性不羁,一個不對碴兒,動辄拿馬鞭子抽人,是朵典型的帶刺玫瑰花。風聞她一身輕功極好,更能高來高去,飛檐走壁,取人性命于頃刻之間。傳說中的“春小太歲”便是這樣的一個人物,那是典型的“俠女”風範。這樣的一個人,如何會與漢王高煦聯扯到一塊呢?大不可能了。每一次想到這裏,她都情不自禁地會搖搖頭,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純是無稽之言,想過幾次也就算了。王爺這一陣子甚少來她這裏走動倒是真的,“八成是為了公事吧?”每天來來往往,進出這裏的人極多,人頭兒是那麽的雜,他又都在忙些什麽呢?擡起頭,傻傻地瞧着面前的燈,整個腦子裏,滿是高煦的影子,第一次讓她領略到:原來一個人愛一個人、想一個人,滋味是這樣的。

燈芯撲突突不停地跳動着,她的心這一霎仿佛也不再寧靜,是那種“若有所失”的情緒作祟。這幾天由于王爺不傳見,日子過得靜極了,她卻滿懷信心,并不氣餒,早起梳頭,一如往常,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真是我見猶憐,只等着風流多情的王爺一聲傳見。再見面時,她可要好好地訴訴衷曲,也叫那薄幸人吐吐真情,他可曾也像自己一般的有着一顆“癡”心!燈芯越加搖晃得厲害了。紗幔輕啓,打廊子那頭飄過來陣陣清風,涼飕飕地怪冷得慌。擱下了手上的針,季貴人慢慢站起來,正待過去把窗戶關上,卻在這時聽見了一陣子嘈雜亂嚣之聲打側院裏傳過來。緊接着門聲輕叩,傳來婢女“伶官”的聲音:“季姨,婢子是伶官!”原來高煦後宮女眷甚多,許多皆無名號,是以府中皆習慣以“姨”相稱,俟到正式封妃之後,稱呼便自不同。

聆聽之下,季貴人過去開了門:“伶官,有事?這麽晚了。”伶官請了萬福,站起來說:“王爺跟前的人來說,府裏來了賊,現在正在到處搜查,季姨這邊可有什麽動靜?要不要派人來查一查?”季貴人怔了一下,驚道:“賊?什麽樣的賊?”“還摸不準!”伶官說,“說是由前跨院那邊過來的,地方不熟,瞎摸亂闖,被王爺的衛士追出來堵住,四下裏亂竄。”“喲!”季貴人着實吓了一跳。

伶官改口笑道:“季姨您別怕,這裏來了人,四個門都有人嚴密地守着,這個賊就是有通天的膽子,瞧他也不敢往這裏跑,沒事兒,婢子只是提醒您一聲,要是您覺得不對,只管招呼,我就在外頭屋裏守着。”這個伶官十五六歲了,模樣兒透着機靈,她是專侍候季貴人的,說完就請安告退,到外院招呼來人去了。

季貴人把門關好了,這會子就沒有閑心再去刺繡。心裏盤算着:這是什麽人,膽子這麽大?居然連堂堂的王府行館都敢闖,真是不要命了。

把燈光撥暗了,端起一盞來走向裏屋。這才是她的寝室,房子不大,卻因為王爺過去的時常幸臨,布置得甚是奢華,雕着空花圖案的紫檀木大床上,鋪着厚厚的褥子,羅帳雙分,珠穗低垂。一叢紗幔為兩只首尾畢現的整個白狐皮裘挽着,顯示“狐眼”的部位卻是四顆紅亮的寶石,映以燈光,透剔玲珑,甚是可愛。幾盆蘭花,擺置适宜,芳蕊長吐,郁積着一室沁人的郁郁清芬。若是晨間,打開了正面的一排活頁镂花格扇,便可迎接東方旭日,一對黃雀,一只畫眉,總在那個時候,發出了驚人的鳴叫聲。黃雀的“打彈兒”,畫眉的“學舌”,總能帶來無限生氣,為此“一日之計”的晨,注入了新的氣氛,新的開始。

然而這一霎間,在婆娑的燈光影裏,卻顯示了它寂寞孤單的一面。人的心境真是奇妙,恁地深不可測呀!季貴人擱下了燈盞,或許是受了些驚,一顆心只是忐忑不定。攏了攏披散的長發,待将脫衣就寝的當兒,一個纖細瘦長的人影,恰于這時,打紗幔之後閃了出來。

“啊!”簡直還沒分辨清楚了是怎麽回事,那個影子已來到跟前,緊接着銀光乍射,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比在了她的咽喉上。季貴人身子打了個閃,随着這人的一個進身勢子,由不住後退了兩步,“撲通”坐在了床上。“不許吭氣兒,出聲我就殺了你!”這一出聲,季貴人才聽出來,對方敢情是個女人。

“是……”嘴裏答應着,一連串地點着頭,兩只眼睛直直地向對方盯着,透過了一抹搖曳的燈光,總算把面前這個女人給打量清楚了。“老天……會是她麽?”季貴人真不敢相信自己這雙眼睛了。若非是自己眼花了,就是兩個人長得太像了,天下哪有這麽湊巧的事,剛剛想到她,她就出現在眼前。如果她的記憶不差,面前這個身材颀長、目射精芒的女人,分明正是有流花河岸第一美人之稱的那位春小太歲—春若水。季貴人簡直吓呆了,“你……你是?”眨了一下眼睛,定神再看,模樣兒依然如舊,不是她是誰?正如前文所述,這個人不過與她只是一面之緣,卻留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以至于雖然事隔兩年,卻能在乍然相見的一剎那裏,立刻就認出了她是誰來。“別管我是誰,我問你,你是誰?”冷森森的劍鋒,依然比着她,季貴人轉動皆難,閉了一下眼睛,季貴人略為定神,再睜開眼睛,情緒略見緩和。“我……姓季,叫……穗兒……姑娘你這是……”對方少女微微驚了一驚,一雙大眼睛,倏地在對方身上轉了一轉,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啊,我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被高煦搶進府裏、家裏開米店的姑娘,可是?”“這……”季貴人點點頭,頗似不悅地說,“我家裏是開米店,可也不是被人搶進來的。”“哼!”冷笑了一聲,這個高挑身材的姑娘,倏地收回了劍。季貴人只見她劍勢一揚,“噌”然作響聲中,一口長劍,已插落肩後鞘內,雖是一個不顯眼的小動作,細想起來也是頗驚人。長劍歸鞘,這個被疑為春若水的長身姑娘,往後退了一步,就着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雙鋒芒畢露的眼睛,依然是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狠狠盯着,“你心裏可放明白了,雖然沒有寶劍,只要你一出聲喊叫,我照樣能要了你的命。”說時,她下意識地擡起了手,在右面肩上摸了摸,看了看,不覺皺了一下眉。季貴人敢情可也看見了,看見了她手上的血,“啊……你受傷了?血……”“別大驚小怪,一點兒小傷又算得了什麽?”說時,這個姑娘一連在自己肩側,用手指點了幾下,季貴人這才注意到她右面肩上早已染滿了血,一驚之下,由不住倏地站了起來。

“你想幹什麽?”少女淩厲的眼神注視着她。

“你……春大小姐,你不要誤會……我只是擔心你肩上的傷,這麽多的血,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長身少女怔了一怔,冷冰冰地說:“你怎麽知道我姓春?你見過我?”“見過一回。”季貴人怯生生地說,“兩年前在一次廟會裏見過,看見你在燒香……”“哼,”她說,“你倒是好記性,不錯,我就是春若水,春小太歲,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別誤會……我只是……”季貴人一面把面前的燈光撥亮了,一面向春若水跟前走近了幾步,“讓我先瞧瞧你的傷,有話等會再說好不好?”說時她就伸出了手,想去摸對方的傷,卻為春若水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哎呀……好疼……”“你想幹什麽?”“我……春小姐,讓我給你瞧瞧,我會……我這裏有藥。”聽她這麽一說,春若水才松開了緊抓着她的手,一聲不吭的只是瞧着她。季貴人定了定神兒,輕嘆一聲:“你用不着防着我,我不會害你,你傷得一定很重,要不然不會流這麽多血……怕死人了。”這一次春若水果然不再吭聲,大方地讓她察看肩上的傷。季貴人把燈移近,又撥亮了些,挽了挽一雙袖子,小心翼翼地為她揭開了血衣一片,才發覺到整個上肩部位,都讓血染滿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收了回來。“怎麽啦?”“都是血!”季貴人強自鎮定道,“要不我叫個人來,她不會……”“不行!”春若水淩厲的眼神又盯住了她,“你不是說你會嗎?不許驚動別人!就是你!”“好……好吧!”季貴人點點頭說,“那就我一個人……”一面說她站起來,找到了洗臉的盆,幹淨的布,暖瓶裏多的是熱水,又找出了剪子,以及一個王府急用的“急備千金箱”,裏面瓶瓶罐罐,一應俱全。

春若水自忖着她不敢,也就任了她,只是靜靜地瞧着她,看她如何醫治。東西全了,季貴人先剪下了她的更衣一片,把她肩上的血洗擦幹淨瞧瞧,傷處是約有小指甲蓋般大小的一個血窟窿,血倒是不再繼續流了。武紅血映襯下,越覺這位春小姐皮膚之細膩白潔,宛若羊脂白玉,真是她生平僅見,不覺大為憐惜:“你皮膚好白!好細!”對方沒搭茬兒,撩起來的眼神,依然不失淩厲,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季貴人自覺着這句話說得不是時候,瞧瞧藥箱子裏面置有刀傷藥,拿起來剛要打開。春若水忽地收回了肩:“這就上藥?也不瞧瞧,裏面有東西沒有?”倒是疏忽了,別瞧她不吭一聲,心眼兒還是真細,一點兒也不馬虎。季貴人窘笑了一下,皺着眉再細瞧瞧,不覺失色道:“真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面。”擡頭看着她直發愣:“那是什麽?亮亮的。”春若水沒好聲地道:“暗器!你給拿出來,麻煩你!”總算見了句客氣話兒,季貴人心裏也好受一些,點點頭說:“我拿……只是你別嫌疼。”“拿吧!”春若水看着她第一次現出了笑,可是那種苦澀的笑,她說:“我幾時嫌疼來着?”忽然,春若水縮回了肩,睜大了眼道:“這是什麽地方?會不會有人來?”“放心吧!這是我的睡房!”季貴人笑着說,“我不招呼誰敢進來?”“哼,朱高煦呢!難道說他來也要你招呼?”季貴人怔了一下,一時還不大習慣人家直稱王爺的本名,在她想來這是大不尊敬的。“你是說王爺?放心吧,他才不會來呢!”說着不覺地臉紅了,偷眼一瞧,春若水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睇着自己,可怪臊人的。

“你剛才說你叫什麽?”“穗兒……”“現在呢?”她的眼在“穗兒”身上轉了一轉,略似不屑的樣子,“大概是什麽貴人的身份了吧!”“這……”季貴人臉上又是一紅,“我瞧瞧你的傷吧!”說時她把臉就近了,一只手端着燈,近到一張臉幾乎已經貼在對方的肉上,“嗯,是有個東西,啧啧!”“拿出來吧!”說時春若水為她接過了燈,季貴人這才雙手并用,用一個拔眉毛的小夾子,費了老半天工夫,才把對方深入肉裏的那個暗器給拿了出來。

“這是什麽東西呀?”在燈下,季貴人反複地看着手裏的那個東西,那是一枚銀光燦然的寸許鋼釘。

春若水忍着疼哼了一聲。季貴人這才警覺,擱下了手上的夾子,用幹淨的棉布,把她傷處的淤血擦幹淨了,春若水搖搖頭,顫着聲音說:“不行,要把裏面的血擠出來才能上藥。”季貴人見她臉都白了,鬓頰間一片冷汗淋漓,可知有多麽疼了,她卻硬是忍着,連一聲疼都不說,可見這個姑娘禀賦有多要強好勝了。打量着她的臉,不過二十上下,和自己相仿佛,偏偏人家就有這麽一身好本事,像是比男人還強,一時好不欽佩,由不住對她傾生出許多好感。

兩個女人費了半天的事,才把傷敷好了。包紮之後,春若水這才松了口氣,像是舒坦多了。她把身子略略向後靠了靠,仰起的頸項,那麽細膩白皙,卻被汗水沾透了,間以紛紛亂發,粘在一起,平生無限嬌柔,讓人憐惜、疼愛。

季貴人取過一個繡有鴛鴦的枕頭,要她靠着。春若水卻似觸了電似的直起腰道:“是誰的?他的我可不要!”季貴人說:“這是我自己的枕頭,你放心吧!”不禁搖搖頭自嘆一聲,雖然只是個小動作反應,卻可以看出來這位春小太歲是如何守身如玉、愛惜自己的清白了,卻令穗兒心裏更生無限折服。

短暫的和諧相處,基于一份彼此的同情,無形中把乍相見時的那種敵對氣氛沖淡了。“我想喝口熱水,有麽?”春若水的眼睛看向她,點點頭又加了句,“麻煩你!”“別客氣,現成的!”熱熱的香茗端到了春若水手上,她卻注視着手上那考究的景泰藍細瓷茶碗,久不沾唇。

季貴人笑嘆一聲說:“這是幹淨的,連我都沒喝過。”春若水這才點點頭呷了一口,接着連氣兒把滿滿一碗熱茶,喝了個幹淨。

“還要不?”“不啦,夠了!”一面說,向着季貴人笑笑,露出白細整齊的牙齒,這一霎,淩厲盡去,所剩下的只是無限妩媚與女子的嬌柔。季貴人打量着她,由不住心裏喝了聲彩,真個自愧不如。暗忖着:怪不得有流花河第一美人之稱,真是名不虛傳。不禁又使她想到,王爺意欲征她為妃的流言,一時間神情恍然,心裏酸不溜丢的,真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來。

春若水無精打采地看着她,苦笑了一下點頭道:“你年歲像是比我還小,大概還不到二十歲吧!”季貴人微微點了一下頭:“快十八了……你呢?”“我比你大就是了。”春若水笑了笑,像是有氣無力地說,“你剛才說,不是朱高煦把你搶來的,難道說是你自己心甘情願過來的?”“這……”季貴人緩緩點了一下頭,“是我自己願意的,我父母都答應的!”“那又為了什麽?”春若水睜大了眼睛,一只手支着身子,很奇怪地看着她。季貴人忸怩地笑了一下:“何必再問呢!女孩子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呀!”“可是你嫁的人不是一般的常人,他是個王爺,并且早已有三妻四妾,難道你沒想到,他只是對你一時新鮮,有一天玩膩了,就把你扔了,那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了,你沒有想過這些?”季貴人的臉,變得黯然了:“也不是沒想到過。”頗似傷感地她嘆了口氣說:“這就是命吧!”“命!什麽意思?”春若水盯着她,“這是你自己找的,怎麽說是命呢!”“我……喜歡他!”季貴人繃了一下臉,露出臉上的一對酒窩兒,“在沒過來之前,我真的很害怕,可是現在……”“現在怎麽了?”“我說了嘛……”季貴人低下了頭,臉上讪讪的,“我喜歡他。”擡起頭,她看着春若水,臉上彌漫着甜甜的笑:“我覺得我很幸福,這就夠了。今天我很快樂,我想一個人只要覺得自己快樂就夠了,明天後天的事誰又能知道呢?”春若水輕嘆了一聲,想要說什麽,卻臨時吞在了肚裏,想了想,她改變了一下話題:“朱高煦這個人怎麽樣?”“他呀!”季貴人低下頭嘤然作笑,“他是個風流、漂亮的王爺。”“還有呢?”“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季貴人笑眯眯的有些兒害羞,“最重要的是他對我也好。”“要是有一天,你忽然發現他對你不好了呢?”春若水聲音裏透着冷,就像她的臉一樣,這一霎竟是不着絲毫笑容。“那……”季貴人頗是詫異地道,“為什麽你要問這個?”“沒什麽,”春若水微笑着,“我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難道你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事?”季貴人沉默着,搖了一下頭,像是有些落寞,又似有些迷惘:“我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也許我會去死。不過……”她卻又搖頭道:“不會的,他不是個無情的人。”說着她又嘆了一聲,略似不好意思地看向春若水道:“我是個沒有什麽野心的人,只要王爺他對我好,我能常在他身邊服侍他,這就夠了,身份不身份,什麽‘常在’、‘答應’、‘貴人’甚至于‘嫔妃’!這些身份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王爺能對我好,不要抛棄我就夠了!”(作者按:常在、答應、貴人、嫔妃皆為宮中女人封號,前三者位置但憑帝王喜愛,只要得到寵幸,皆可任意施封,數量并無限制,惟嫔妃卻有一定名額限制,更有晉身正宮國母可能,故較慎重,以高煦言,便須請準父皇正式賜封才可,不能自己随便賜名認可。)春若水看着她冷冷一笑,搖搖頭道:“你真是太癡了,只怕……”忽然她卻又改口道:“算了,不談這些了。”說時她站起來,向隔有紗幔的窗外看了一眼:“是什麽時候了?”季貴人轉過身向着“銅漏”看了一眼:“子時還不到。怎麽,你想走?”春若水搖搖頭,又坐了下來,卻聽見院子裏隐隐傳來群犬咆哮之聲。

“啊!他們把狗撒出來了!”“哼!幾只狗又能吓唬得了誰?”“我的好小姐!”季貴人安慰她道,“你還是忍着點吧,這些狗你不知有多厲害,是西藏進貢來的獒犬,咬着人死也不放,每回跟着王爺出去打獵,聽說比豹子還兇呢!”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她的眼睛轉向一旁的茶幾,注意着方才由自己肩上取下來的那枚暗器“亮銀釘”,神色間不禁現出一片黯然。

倒是她事先沒有想到的,漢王高煦身邊居然會有這麽厲害的人物,自己也是過于大意了,若非逃得快,誤打瞎闖地來到了這個院子,得到穗兒的掩護,只怕已是兇多吉少,該不是已經落在了對方手裏,死活更自難料了。

猶記得方才仗劍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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