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借宿

當前時間是晚上10點, 夜深人靜。

池清吸了一口氣,餘光瞥到旁邊的大樓裏, 又有一扇窗戶的燈光熄滅了。

面前傳來鞋底踏過沙地的細碎聲響,剛剛與她扭打的人朝後退了兩步。

關于“寒牙”關于“綠眼睛”, 池清設想過各種可能:對方是生存至今的長壽種,在漫長的歲月裏, 也許他只能靠文字抒發幽情排遣寂寞;也許他是用文字發射出燈塔般的信號, 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失散的同族;也許他永恒的生命給了他足夠多的時間,可以嘗試和探索各種身份和生活,他把這些體驗一一記錄下來, 編寫成故事——這也是為什麽他的小說雖然标榜虛構,卻總讓人感覺真實。

這些都是池清的猜測,只是猜測。

但無論如何, 眼前的這種情況,絕對不在她的猜測之中。

一道雪白的強光在夜色中亮起,珀西瓦爾用最後的電量打開了手機閃光燈。

面前的人立刻擡手擋了一下光線——被扯破的衣袖之下,露出鮮血淋漓的手掌。

池清看清了,他胡亂披着一件墨綠色的風衣,衣襟衣擺上沾滿血跡,血珠還在“滴滴答答”地順着衣角往下淌。她上前一步要去看他的臉, 但對方立刻閃身躲開, 縮進光線邊沿的暗影裏。

他的頭發亂糟糟地糊在臉上,她要十分費力才能勉強認出五官輪廓。

畢業之後,池清就沒再見過劉逸陽, 然而一看到這半遮半掩的半張臉,她下意識地就要叫出那個名字。

“學長,”池清又朝前靠近一步,“真是你?”

面前的人頓了一下。黑暗中響起輕輕的嘆氣聲。

“對不起,”他說,“剛才沒認出你來。”

劉逸陽吃力地展開佝偻的身體,朝前邁了一小步,回到那片明亮的燈光下。

就算是這麽粗略一看也能發現,他在剛才與那人的扭打中受了不小的傷,這大概也正是他躲在兒童樂園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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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寒牙’?”池清看着他說道。

“……你已經知道了?”一個間接的承認。

三個身份在同一時間重合,仿佛三束燈光同時彙聚到一人身上。先前的線索全都連接起來了,鎖鏈一一扣合,然而池清一時理不清這之中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

她張嘴想問,但猶豫又猶豫,嘴唇動了幾下,只擠出一句“為什麽”。

“你是想問‘為什麽是我’,還是我‘為什麽在這兒’?”劉逸陽說着,把滴血的手臂往身後一藏,自嘲地笑了笑,“真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你崇拜的作家的真面目了。”

他的聲音像用生鏽的刀片刮過鐵板。雖然他已經努力掩飾了,但池清還是聽到他的呼吸中帶着吃痛的抽氣聲。

“那天晚上你也認出我了?”池清說,“所以才放我走?”

劉逸陽稍稍皺了皺眉。

“那只鳥是你嗎?”他說,“我只是覺得……它的眼神有些像人,也許也和我一樣,是混跡在‘普通’裏的‘異常’……”

所以他一時猶豫,讓自己撿回小命?

池清突然想起什麽,又擡頭看他。

“我剛才的問法不對,”她說,“你是‘寒牙’——但你是我認識的那個學長嗎?”

面前的人稍微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點了點頭:“從社會身份上來說,是的。”

——一個間接的承認,以及否認。池清的猜測得到了一個不太妙的信號。

“換個地方再聊吧,”珀西瓦爾突然開口道,“有什麽事,先離開這裏再說。”

……說得對,不能在原地傻愣着。池清看到劉逸陽腳下的血跡已經開始幹涸,她收住要問的那句話,看了看兩人:“那麽去哪兒?”

“我不能回去……”劉逸陽說着,下意識地把受傷的手臂藏到身後,“我的家已經被他們發現了,我不能回去。”

“去我住的地方吧,”珀西瓦爾說,“我家……他們暫時發現不了。”

于是三人一起出了小區,搭車前往城市的另一邊。

當前時間是晚上11點,池清坐在布藝沙發上,覺得這可能是自己截至目前的人生中,第一次在深夜前往異性友人的住所。

雖然也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稍微有點亂,不要介意”——剛才屋子的主人是這麽說的。開門的時候,他先堵在門口朝裏望了望,然後才側過身,請兩人進去。

……如果這叫“亂”的話,這個人的潔癖可能比自己還嚴重,池清看着幹幹淨淨的小客廳想。

珀西瓦爾帶着劉逸陽去另一個房間處理傷口了,她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打量這個屋子——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她去做。

——“劉逸陽”說,從社會身份上來講,他是她所認識的那個學長。

池清想起寒牙塑造的吸血鬼:為了躲避追捕和獵殺,為了得到一個能安全融入人類社會的身份,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擁有了極強的模仿能力。

他們會鎖定目标,耐心地學習他的一舉一動,細致地了解他的人際關系——然後等待時機成熟,取而代之。

池清所認識的那個劉逸陽,比她大兩歲,但因為長時間的休學住院,不得不留級,和她同屆畢業。

也就是說,他的大學生活中,有兩年的空白。

池清想起不久前自己在和“學長”的聊天中随口提過,記不記得兩人是怎麽認識的;當時對面的人給出了一個語焉不詳的回答——“忘了,可能是社團活動的時候,摔來摔去認識的?”

……看來他不是忘了,而是壓根就沒有這部分記憶——因為在劉逸陽住院之前,池清就在學生會與他相識了。

在裏面房間的那個是“寒牙”,而不是她所認識的“學長”。

這麽多年來,她都是在和一個假扮身份的吸血鬼交流。

聽她報告升職,聽她吐槽工作,叮囑她多喝熱水早點睡,還被她嫌煩的“老媽子”并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那真正的劉逸陽去哪兒了……?

池清摩挲着桌上的馬克杯,感覺思路并沒有比剛才清晰一些。

卧室的門開了,池清立刻轉頭看去——但只有珀西瓦爾從裏面走了出來。

“池小姐你該回去了,”他說,“再晚一些就打不到車了——而且也不安全。”

池清沒回答,直接站起來朝卧室走去。

“他看起來很累,”珀西瓦爾攔了她一下,“剛剛靠在床上就睡着了,洗傷口的時候動都沒動一下……讓他休息吧。”

“他沒事吧?”池清說。

“……不知道,”珀西瓦爾想了想,老實答道。

“那把他留在這裏,你會不會有危險?”池清又問。

珀西瓦爾撓撓腦袋,朝卧室望了一眼:“應該不會——如果他想傷人,不會忍到現在,也不會那麽容易就被打傷。”

“他很克制。”他補充道。

池清想了想,點點頭。

“我準備收留他一段時間,”珀西瓦爾說,“你先回去吧,有什麽想問的,沒必要急在今天。”

“那‘那些人’會不會找到這裏?”池清說,“如果因為他把你連累了……”

本來就是和他無關的事,結果反而讓他一手包辦;這種情況下,如果再給他添上其他的麻煩——

“……不會。”珀西瓦爾猶豫了一下,然後十分确定地說道。

不太明白他是客氣還是真的篤定,但池清只能點點頭,走回桌邊,收起自己正在充電的手機。

手機電量已經恢複到安全線以上,足夠她全程定位地打個車。于是池清帶上包,準備離開。

“我送你回去,”珀西瓦爾說着,話頭一頓,“……不對,要不你還是在這裏住下吧?”

——這話出口的2秒後,發言人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的半秒後,整張臉都滾熟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珀西瓦爾皺着眉頭,匆匆忙忙挪開視線,“就是……現在太晚了,可能不太安全……”

池清看了一眼手機,11點過半了;從這裏出發,要穿越半個城區才能到自己家,确實有些遠。

“床讓他睡了……剩下的只有沙發……不過這個是沙發床,可以打開的,”珀西瓦爾一邊說一邊快步走到沙發邊上,“嘎吱”一聲扯開折疊架,“你看,這個可以打開,可以打開的。你可以睡這兒——然後我去書房地板……不對,還是我把沙發搬到書房去吧,你睡書房,書房可以鎖門……”

這番話說得比他平時更吞吞吐吐拖拖拉拉,颠三倒四支離破碎,像握着把菜刀對着蔥段胡剁一氣;他紅着臉低着頭,一邊說話一邊在客廳裏來回踱步,仿佛一個上了發條的玩具猴子,一邊轉圈一邊敲鼓。

“……我知道了,”池清說,“那今天太麻煩你了。”

珀西瓦爾停下腳步,松了口氣。

“不麻煩,”他說,“主要是……如果路上出了什麽事,我也不能保護你……但在這裏的話……”

後半句話說得又輕又弱,池清費了點力氣才聽清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咻咻咻咻咻x10 的營養液,給池清的馬克杯裏倒熱水,夜深了多喝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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